第1章

书名:卍

作者:谷崎润一郎

译者:竺家荣

先生,我今天来找您,是想把我的一肚子话都讲给您听的,不知会不会打扰您的工作。这件事真是说来话长啊。我还想过,要是我能拿起笔来写的话,真想把这一切从头到尾都写下来,写得像小说那样请先生看……其实前几天我还真写了个开头,无奈事件过于错综复杂,像我这样的人,简直不知该从哪儿下笔,怎么来写才好,所以只好贸然前来打扰,请先生耐心地听我诉说。可是这样一来,就会浪费您的宝贵时间,实在不好意思。真的没有关系吗?我每次来都受到先生的亲切对待,竟不知深浅起来,三番五次给您添麻烦,真不知该如何表达我的感激之情才好。

关于一直让您特别操心的那个人——必须从他说起——我曾经跟您说过,自从您一再劝说我不要和他来往以后,我经过认真思考,已和他绝交了。当时我对他的确很有些留恋,动不动就想起他来,待在家里头,也会歇斯底里地闹一通。后来,我渐渐明白了他不是个正经男人……我自从常常去拜访先生以来,完全变了一个人。丈夫见我不再像过去那样心神不定地借口出去听音乐会等一天到晚不着家了,而是整天安静地待在家里画画儿、弹琴,就对我说:“最近你变得温柔多了。”他心里也很感激先生对我的关心。

当然,那个人的事,我什么也没有对丈夫说过。虽然先生曾对我说:“对丈夫隐瞒过去的错误是不对的。要是没有肉体上的关系,就更容易坦白,应该毫无保留地告诉他。”……可是我实在……其实我丈夫也许已有所察觉,可我还是觉得难以启齿。反正以后自己注意不再犯错就是了。我把所有的事都埋在了心底,因此,丈夫并不知道先生跟我说了什么,以为只是对我进行了有益的教导,还说我的转变是一个很好的现象。

所以,从那以后我就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大概丈夫觉得这回可以对我放心了,说自己也不能总这么闲着,就在大阪的今桥大厦租了间办公室,开了个律师事务所。这好像是去年二月份的事。

哦,对了,他在大学里学的是德国法律,随时都可以当律师的。本来他想当大学教授,曾经每天都到研究生院去上班,就是我婚外恋那段时期。后来他又想干律师了,也没有特别的原因,大概是觉得总依赖我的娘家不大光彩,在我面前也抬不起头来吧。说起来,我丈夫在读大学时就是公认的才子,并且还是以优异的成绩毕业的。父母说,这样的人物还有什么可挑剔的,这么着我就嫁给了他,其实他就跟上门女婿似的。所以,我父母对他非常信任,还分给我们一些财产。而且对我们说不用急,想当学者就去当学者,多学点东西很好。想去留学的话,夫妇一起出去,待两三年也可以。最初,我丈夫也非常高兴,他好像早就有这个打算。可是由于我的任性,仗着娘家有钱,不把他放在眼里,惹他生了气。他天生的学者气质,特别书呆子气,不会说好听的,一点儿都不会跟人打交道,所以当了律师后一直也没揽到什么业务,但是他每天照常按时上班下班。我一天到晚闲待在家里,无所事事,自然而然又想起了忘却了的往事。

从前我一有空就喜欢写和歌,诗歌往往会引起人的回忆,所以最近我不是不再写了吗?可是我想不能总这样下去,必须使自己振作,找点什么可以消遣的事做做。先生,您大概知道吧,天王寺附近有个女子技艺学校。那是个很无聊的私立学校,开设绘画、音乐、裁缝、刺绣之类的科目。入学资格没有任何限制,大人小孩都可以上。我以前也学过日本画,虽说画得不好,但对画画儿还有些兴趣。于是,我就每天早上和丈夫一起出门,去那个学校上学。说是每天去上学,但那种学校没人正经管理,想不去就可以不去。

我丈夫尽管对绘画和文学一窍不通,却很赞成我去上学。他鼓励我说:“这样很好。这想法不错,你好好去学习吧。”就好像是在他的劝说下,我才想去似的。说是每天去上学,其实有时九点去,有时十点去,想什么时候出门就什么时候出门,没个准点。而我丈夫的律师事务所那边也无事可做,所以我什么时候走,他一般都等我一块儿走。我们一起坐阪神电车到梅田,再换乘出租车到堺筋电车路的今桥,丈夫在拐角处下车后,我继续坐车到天王寺。丈夫很喜欢这样和我一同出门。他说:“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啊。”我说:“哪有夫妇俩一起坐车上学的学生呀。”他听了哈哈笑起来,显得特别高兴。他让我下午放学时也尽可能叫他一起回家,我就事先给他打个电话,然后去他的事务所,或者在难波或阪神车站会合后,一起去松竹影院看看电影什么的。这么一来,我和丈夫之间的关系变得融洽起来了。

记得是在四月中旬,我为了一点小事和校长先生吵了一架。这事说起来也挺奇妙的。学校的写生课,是让模特变换各种服装,摆出各种姿势——日本画一般是不用裸体模特的——让我们写生。记得那一段时间请的是一位叫Y子的十九岁的姑娘,据说是大阪著名的美人模特。而且让她摆出了杨柳观音的姿势,这么一来她跟裸体模特也差不了多少,倒可以趁机研究研究裸体了。一天,我正和其他学生一起给她写生呢,校长走进了教室,对我说:

“柿内夫人,你画的和模特一点儿都不像,是不是另外有别的模特呀?”说完阴阳怪气地笑起来。

不光是校长先生,别的同学也跟着校长偷偷地乐,我听了一怔,脸刷地红了,到现在,我也不明白当时自己为什么脸红。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确实是脸红了,可又好像没有脸红。不过被校长说“有别的模特”之前,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心里不觉一惊。其实要问我到底是以谁为模特的,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脑子里除了Y子小姐以外,还有一个什么人的影像。尽管我的眼睛看着Y子小姐,却不由自主地描绘着印象里的另一个模特。我只能说,我不是有意要这么画的,完全是无意识地在画那个人。

先生一定明白我无意识地画的那个模特是谁了。反正也上了报纸,说也无妨。那个人就是德光光子小姐。(作者按:柿内遗孀自那次异常经历之后,并未见憔悴,穿着打扮和态度举止与一年前一样艳丽华贵,典型的关西少奶奶的打扮。哪里像是遗孀,简直就像个有钱人家的小姐。她虽然算不上是美女,但只要一说到“德光光子小姐”这个名字时,她的脸上就立刻放出了光彩,实在不可思议。)不过,当时我并不认识光子小姐。光子小姐是学西洋画的,又在别的教室上课,没有机会说话,所以光子小姐也不知道我这个人,即便知道恐怕也不会留意我的。其实我并不觉得自己对光子小姐特别注意,但肯定是对她印象不错。由于没有跟她说过话,所以我对她的性格、品行都一无所知,仅限于外表的感觉而已。

说起来,我很早就注意光子小姐了,其证据就是,虽然没有人告诉过我,但我对她的姓名、住所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她是船场那边一家丝绸批发店的小姐,住在阪急线上的芦屋川,等等。所以,被校长说穿了之后,我又仔细想了想,那张画的确很像光子小姐,但我并不是故意照她画出来的。即便是故意照她画的,让Y子小姐做模特,并不见得就是为了临摹Y子小姐的脸哪?只不过是让Y子小姐摆出杨柳观音的姿势,好研究其体形、白衣褶皱,在此基础上赋予她观音的神韵而已。Y子小姐在女模特中虽说是个美人,但光子小姐比她还要漂亮。要画得与杨柳观音的形象更吻合的话,以光子小姐为模特也未尝不可呀?

过了两三天,又是在写生课时候,校长先生进来了,他站在我的画板前,嘿嘿地怪笑着看我。

“柿内夫人,你这张画怎么看都觉得别扭,画得越来越不像模特了。你到底是以谁为模特画的呢?”他嘲笑地盯着我的脸说道。

“哎哟,是吗?不像模特吗?”我心里没好气,故意反问道。

再说,校长先生也不是教绘画的先生啊。日本画的任课教师是筒井春江先生,他不是每次课都来,只是偶尔过来看看,指点一下哪儿画得不好,哪儿该怎么画,一般情况下都是学生自己照着模特随便画。而校长先生是在教养科那边教英语的。可据说他连学士都不是,也搞不清是哪个学校毕业的,根本就没有像样的学历。后来我才听说,他哪里是什么教育家,充其量就是个会经营学校的人,或者说是那种有两下子的人。他就是这么个校长,对绘画一窍不通,根本没有他多嘴多舌的份儿。而且各个学科都由专任教师负责,他平时很少来教室转悠,可现在专门在写生课时跑到教室里来,对我的画说三道四。

“真是这样吗?你真是照这个模特画的吗?”他用讥讽的语调说道。

“是啊。我画得不好,所以不太像,不过我自认为是努力照着模特画的。”我也装糊涂。

“哪里,我不是说你画得不好,你画得很不错,只是我总觉得这张脸很像另外一个人。”

“哦,您是说脸不像吗?那是因为我想要画得更符合自己的理想。”

“那么,你所谓的理想模特是谁呢?”校长还在刨根问底。

“这不过是个理想,并不一定有具体什么人为模特。我只想要画出与观音的模样吻合的最最清纯的感觉来。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吗?是不是必须连脸部都要画得跟模特完全一样呢?”

“你可真能讲歪理呀。不过,如果你觉得可以随意照着自己想象的模特来画的话,那就不必来这个学校学画儿了。正是因为不能照着各人自己的想象去画,所以才请模特来写生的。要是自己想怎么画就怎么画,还要模特干什么呀?何况如果这个观音像模特以外的现实中的某个人的话,我觉得你的所谓理想也太不庄重了。”

“我一点儿也没有不庄重。即便我画得像某一个人,如果那个人的长相更接近观音的感觉,我觉得就照她画也不算亵渎艺术呀。”

“那可不行。你还不是艺术家。问题是即使你觉得她很清纯,其他人是否也这么认为呢?这样会引起误解的。”

“什么?误解?会引起什么误解呢?您老是说我画的像一个人,您倒是说说看,到底像谁呀?”我反问道。

校长先生听了,显得有些慌乱,只说了一句“你这人可真固执啊”,就不再吭气了。

见校长先生被我驳得哑口无言,我觉得自己占了上风,心里别提多痛快了。但是,我在学生们面前和校长争论的这件事很快传遍了全校。我成了同学们议论的对象。不久,又传出了对我十分不利的传言,说我对光子小姐献殷勤,想跟她搞同性恋,光子小姐和我之间关系不正常,等等。可是,正如我前面所说,那时候我和光子小姐根本没说过话,这种无中生有的传言也太出格了。虽然我隐约感觉到大家在背后议论我,却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如此的荒唐。反正我没做亏心事,所以随便人家说什么,并不往心里去。看来这世上的人们就是喜欢捕风捉影啊。居然造谣说毫无来往的人之间有不正当关系,简直拙劣得难以置信,真让人哭笑不得。

我自己倒没什么,只是担忧光子小姐。她一定受了牵连,正烦恼不堪呢。后来,上下学再碰见她时,我心里发虚,不敢像以前那样盯着她看了,可是又不敢主动跟她搭话,向她表示歉意。我害怕这样反而会招致麻烦,给她增添更大的烦恼。于是,每次遇见她,我都尽量露出满怀歉意的表情,缩着身子,低着头,像逃跑似的从她身边溜过去。可是,即使这样我还是担心,所以,从她身边经过的一瞬间,我会偷偷地瞅她一眼,瞧瞧她什么表情,是不是生气了,而光子小姐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丝毫看不出生我的气的样子。

噢,对了,我带来了一张照片,给您瞧瞧。这是我们两人穿着刚刚做好的一模一样的和服照的,也就是报上刊登的那一张。您一看就会明白,和她在一起,我纯粹是个陪衬。光子小姐在船场那一带的姑娘中也是首屈一指的美人。(作者按:从照片上看,这两套一模一样的和服好像是地道的关西人喜欢的绚丽色彩。柿内遗孀是盘发,而光子小姐挽成了岛田发髻。她那双眼睛,即便在大阪的姑娘当中,也称得上热情似火、风情万种。一句话,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天生的恋爱高手般的气魄,魅力四射,确实是天生丽质。柿内遗孀说自己只不过是个陪衬,并非自谦。不过,她的容貌是否与杨柳观音的尊容完全符合还是个疑问。)先生您觉得她长得怎么样?梳日本发式很适合她吧?

据说她母亲喜欢日本发式,所以她经常梳着这种发式来学校。反正这种学校也没有校服,梳日本发式,穿和服来学校也没关系。所以,我有时也穿着和服裙裤来学校。光子小姐虽然偶尔穿西式套裙来学校,但穿和服时总是穿便装。这张照片里,她因为梳这个发式的关系,显得比我年轻三岁左右,其实她二十三岁,只比我小一岁。她现在还活着的话,应该是二十四岁了。光子小姐比我高一二寸[1],长得又漂亮。尽管她并不因此而傲慢,但言谈举止显得很有自信。也许是我太自卑才这么感觉的吧。后来我们成了好朋友以后,虽说从年龄上我是姐姐,可总觉得自己是妹妹。

还是接着刚才的话茬说吧。那时候,我们之间还没说过话,但刚才说的那些耸人听闻的传言不可能没传到光子小姐的耳朵里,可是光子小姐的神情却和从前没什么两样。我一直觉得光子小姐是个漂亮的女人。以前,还没有这些传言的时候,每当与光子小姐擦肩而过时,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尽量凑近她,而她就像没看见我似的,总是目不斜视地走过去。我觉得连她身后的空气都仿佛格外的清新。我猜想,如果那些传闻传到光子小姐的耳朵里,她是绝对不会不注意我这个人的吧?她也许会觉得我讨厌,也许觉得我可怜,总之应该有所表现,可是我却丝毫感觉不到。渐渐地我又厚着脸皮凑近她,观察她的表情了。

一天午休时,我在休息室突然碰见了她。没想到以往总是视而不见地走过去的光子小姐,居然朝我微微一笑,确切地说,应该是眼里露出了笑意,我也不由自主地朝她轻轻鞠了个躬。她快步走到我面前,对我说:

“前几天真是太对不起你了。还请你多多原谅。”

“这话从何说起呀,我才应该向你道歉呢。”

“你根本就不该道歉的,你完全被蒙在鼓里了。是有人要陷害我们,你得多加小心啊。”

“是吗?是谁呀?”我问道。

“是校长先生。在这儿不便说话,我们到校外去,找个地方一起吃午饭好不好?然后我再详细地告诉你。”

“好的,去哪儿都可以。”

我们两人去了天王寺公园附近的一家西餐馆。光子小姐一边吃西餐,一边对我说,传播我们谣言的人就是校长先生。听她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是这么回事。校长特意到教室来,当着大家的面,说些让我难堪的话,的确令人费解,这只能说明他是别有用心的。那么,校长为什么要编造这样的谣言呢?据光子小姐说,其目的似乎是针对光子小姐的,他是想方设法要制造出对光子小姐的品行非常不利的传闻来。这又是为什么呢?原来当时有人给光子小姐介绍了一门亲事,是大阪有钱人M家的阔少爷,M家在当地很有些名气。光子小姐自己并没兴趣,但她家里很想攀这门亲,对方也对光子小姐很满意。但是,某市议员的千金也想结这门亲,便和光子小姐成了竞争对手。光子小姐根本没打算和他们竞争,市议员方面却如临大敌。因为那位M家的少爷看上了光子小姐的美貌,经常给她写情书,这自然构成了威胁,使那位市议员紧张万分。于是那位市议员多方托人,千方百计破坏光子小姐的名声,造谣说她已有男朋友等无根无据的事。这还嫌不够,终于又把手伸到学校,买通了校长。

我还要跟您解释一件事,这事说来还挺复杂的。在此之前,这位校长先生曾经请光子小姐的父亲暂时通融一千元,说是用于修缮校舍。光子小姐家很有钱,一千元也算不了什么,但光子小姐的父亲认为,校长先生本来可以明说是赞助,却偏要说成是通融,岂非怪事。再说那么大的校舍,区区一千元够干什么用呢?所以光子小姐的父亲就拒绝了。光子小姐说,校长跟有钱的学生借钱时都爱这么说,其实从来就没还过。再说,要真是用于修缮校舍的话还另当别论,可是校舍就跟猪圈似的,破破烂烂、肮脏不堪,根本没人修缮。您问怎么回事?其实,那些钱都揣进了他自己的腰包。名义上是校长,说穿了就是个高等帮闲。再加上他的夫人也在学校里教刺绣,夫妇两人使劲讨好有钱的学生,一到星期日就去郊游,等等,生活特别奢侈。所以如果学生借给他钱,他就笑脸相迎,否则便背后到处说这个学生的坏话。也就是说,他本来就对光子小姐怀恨在心,又加上市议员的授意,便更加无所不用其极了。

“所以说,你是被利用来陷害我的。”光子小姐说道。

“这里面原来有这么多故事呀,我一点都不知情。可是我们以前根本没有来往,这谣造得也太不沾边了。造谣的人固然可恨,更不可思议的是,大家居然还真的相信了。”

“你也太单纯了。”光子小姐说,“有人说,我们是怕人说,才故意在学校不说话的。甚至还说,有人上个星期日看见我们两人从大轨坐电车去奈良玩了。”听她这么一说,我顿时目瞪口呆。

“这是谁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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