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今天拿来了一些那段时间我们之间的来往信笺,想请先生看看。除了这些以外还有很多,我实在拿不了那么多,这些是从中挑选出的一小部分比较有意思的信。我的信纸比较老气,都是按时间顺序排列的,您可以先看我的信。光子小姐写给我的信我都一封不少地保存着,只是其中夹了几封我写给她的信,那是从光子小姐家拿回来的。这是怎么回事,过会儿我再告诉您。(作者按:柿内夫人所说的一小部分信,足足用绸子包袱皮包了八寸见方的满满当当一大包,包袱皮都快被撑破了,四个角将将巴巴地打上了结。她为了解开这个结,手指头都累得发红了。然后,她从里面拿出信,这些信几乎囊括了所有种类的千代纸[1]。这些漂亮的信纸都放在木版印刷的、有着各色图案的、色彩艳丽的信封里。信封很小,妇女用的四折信纸刚刚能塞得进去。上面印有的竹久梦二[2]式的美女画、月见草、铃兰、郁金香等彩印图案,作者看了很吃惊。一般来说,从如此艳丽的信封品位就可看出决不是东京的女子。即便是情书,东京的女子也都会使用比之淡雅得多的信封。我敢说,要是给东京的女子看这些信封,她们一定会轻蔑地嗤之以鼻地说“品位太差劲了”。而如果东京的男人收到他的情人用这样的信封写的信,马上就会对她冷淡下来的。总之,这种极尽浓艳的情趣,只有大阪的女人才会有。而且又是相爱的女人之间的信笺,就更让人受不了了。下面仅摘录一些对了解这个故事的真相具有参考价值的信,顺便将信笺的花色图案也做一下介绍。因为这些图案,说不定比起信的内容来,对于了解两人恋情的背景更有价值。)

(五月六日。柿内夫人园子写给光子小姐的信。信封长四寸,宽二寸三分,印有浅粉色的樱桃和心形图案。樱桃共五颗,一根黑茎上结着鲜红的果实。心形图案有十个,两个一组重叠着,上边的是浅紫色,下边的是金色。信封上下边沿镶着金边。信纸底色是淡绿色的常春藤叶,银色的点线在上面勾勒出条条横线。虽然夫人写的是钢笔字,但一看就可知很有书法功底,连省略字都写得很规矩,想必当年在女校时,一定是个书法好的学生。其字体很有小野鹅堂[3]的风格,只是少了些鹅堂的风骨。其风格说好听一点是秀丽,说不好听就是矫揉造作,不过恰好与信笺的花色相吻合。)

阿光:

淅沥淅沥淅沥……今天晚上下着小雨。我听着落在梧桐花上的雨声,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凝望着你给我织的红色灯罩。今晚感觉心情很郁闷。我静静地倾听着沿着房檐滴落下来的雨点声,它们仿佛在诉说着什么。淅沥淅沥淅沥……它们究竟在诉说什么呢?淅沥淅沥淅沥……啊,对了,是光子光子光子……是在呼唤恋人的名字呢。

德光德光……光子光子……德、德、德……光、光、光……我不知不觉拿起了钢笔,在左手的指尖上写了无数的“德光”和“光子”,从大拇指写到小指……

请原谅我写这么无聊的事。

每天都见面还写信,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可是在学校里我怎么也不好意思和你接近。原来什么事没有时,我们故意接近给别人看,可当传言成了事实后,反而害怕别人的目光了,这说明我是个胆小鬼吧?我想使自己坚强一些,再坚强一些……坚强得不怕魔鬼,不怕神佛,不怕父母,不怕丈夫……

明天下午是茶道课吧?三点来我家好吗?明天在学校告诉我“行”或“不行”,就像上次那样做个暗示动作就行。一定,一定,一定要来啊!芍药花在桌子上的琉璃花瓶里含苞待放,它正和我一起叹息着等待你的到来。你若不来,连可爱的芍药花也会哭泣的。大衣柜上的穿衣镜也说要照出你的风姿。那么,明天见吧!

明天中午的休息时间,我会站在操场的梧桐树下等你。不要忘记怎么暗示啊!

(五月十一日。光子小姐写给园子的信。信封长四寸五分,宽二寸三分。深玫瑰底色中央,画着一个一寸四分左右的棋盘,上面散落着几株四片叶的三叶草。下方有两张扑克牌叠在一起,一张是红桃A,一张是黑桃六。棋盘和三叶草是银色,红桃是红色,黑桃是黑色。信纸是深粉色的,没有图案。从信纸右下方起,用白色水彩笔斜着写了几句话。字写得比园子差一些,比较潦草,字体稍大,不做作,给人以生动奔放感。)

姐姐:

我今天一天都不痛快,又是揪壁龛花瓶里的花瓣,又是训斥阿梅(专门服侍光子小姐的女佣)。每到星期日,我都会烦躁不安,因为一整天都见不到姐姐。为什么你丈夫在家我就不能去呢?那么打电话总可以吧,可我刚刚给你打了个电话,用人说你和丈夫一起去鸣尾采摘草莓了,不在家!

祝你们玩得愉快!

太可气了!太可气了!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我一个人在哭泣。

啊……我难过得什么也不想说了。

Ta S?ur Clair

Ma Chère S?ur Mlle Jardin

(上文中的“Ta S?ur”是法语,是“Your Sister”的意思。“Clair”是“光”的意思,转喻“光子”。“Ma Chère S?ur”是“My Dear Sister”。“Mlle Jardin”是“Miss Garden”,即“园子小姐”的意思。关于称呼为什么没有用“园子夫人”,而用了“园子小姐”,在后面做了补充说明。)

我不想管姐姐叫“夫人”。

“夫人”——真难听!光是想想身上就起鸡皮疙瘩!可是,要是被你丈夫知道了可不得了。

Be careful!

姐姐为什么落款总是写“园子”呢?为什么不写“姐姐”呢?

(五月十八日。园子写给光子小姐的信。信封长四寸,宽二寸四分。大红的底色上印有圆点花纹的银色点线。下方有三片大大的樱花花瓣,花瓣上有舞女上半身的背影,采用了最最艳丽的红、紫、黑、银、青五种颜色。由于封皮上的色彩过于浓艳,所以地址和姓名等都写在信封的背面。信纸长七寸,宽四寸五分,上面印着一枝八寸左右长的白百合,白百合茎向左边弯曲下来,其四周为朦胧的浅桃红色。可写字的点线部分只占信纸的三分之一,所以字写得又细又小,比四号铅字还小。)

终于发生了,我早已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终于爆发了。

昨天晚上我们闹得很凶。如果光子小姐看见那个场面,不知会多惊讶呢。我们夫妇——啊,请原谅我这么说——我和丈夫大吵了一架,很久没有这样了。啊,岂止是很久,这是结婚以来最厉害的一次争吵。就连上次发生婚外情时,吵得都没有昨天晚上这么厉害。我万没想到那么老实和善的人竟然会发怒!这也难怪,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说的话确实是太过分了。我怎么会对丈夫那么强硬呢?而且昨天晚上格外的强硬,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因为这次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然而丈夫却说了好多不堪入耳的话,什么不良少女、吸血鬼、文学中毒,等等。这还不解气,甚至说光子小姐是“卧室入侵者”、“家庭破坏者”,等等。要是对我这么谩骂我可以忍受,可他谩骂光子小姐我就不能忍受了。

“既然我是不良少女,你干吗娶我为妻?你不像个男人。你是为了让我家给你出学费才和不喜欢的人结婚的吧?我这人任性,你不是一开始就知道吗?你真卑鄙,真没出息。”我尽情地数落他。他抄起了烟灰缸,我以为他要砸我,可是他却往我身后的墙上扔了过去。这粗暴之举也把他自己吓得脸色惨白,不再吭气了。我说:“你把我打伤试试。我怕你不成?”他也不说话。从那天起直到今天,我都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

关于信上写的争吵一事,有必要向先生再详细说明一下。我不记得以前跟您说过没有,我和丈夫一向性格不合,而且在生理上也不太协调,结婚以后我从来没有真正体味到夫妻生活的乐趣。用丈夫的话说,这完全是由于我的任性,根本不是什么性格不合,而是我不想合。他说他一再努力迎合我,可我却丝毫不予回应,所以我们才不合的。世上的夫妻哪能都那么理想啊?在外人眼里似乎美满的婚姻,实际上都有不如意之处。他说,我们俩也是令人羡慕一对儿吧。以一般标准来看,也算得上是幸福的婚姻吧。我从小娇生惯养,没有什么阅历,所以才身在福中不知福,总是沉浸于幻想。像我这样的人,即使嫁给再好的丈夫也没有满足的时候。他动不动就爱搬出这一套,可我偏偏不喜欢他那种精通人情世故、听天由命的口吻,总是反唇相讥地说他根本不懂烦恼为何物,没有一点人情味。丈夫似乎在努力适应我的个性,可怎么也合不来。我感觉他对我老是像在哄小孩儿似的,让我很气愤。我曾经对他说过,你在大学里是学习尖子,所以像我这样的人,在你眼里就显得特别幼稚,可在我看来,你就像是一块化石。这个人到底会不会激动呢?他这个人到底哭过没有,生气过没有,吃惊过没有呢?丈夫冷静的个性使我倍感寂寞。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抱有一种恶作剧似的好奇心,这可以说是引起上次出轨那件事和光子小姐这件事以及种种事件的根源。

* * *

[1] 用木版印出各种彩色花纹的日本纸,常用于手工。

[2] 竹久梦二(1884—1934),日本画家,其创作的女性形象眼睛大而且面带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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