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小野鹅堂(1851—1911),日本书法家,以稳健优美的风格见长。
八
不过,发生上次那件事时我们刚结婚不久,我还充满着少女时代的纯真,所以比现在要稚嫩、胆小,对丈夫怀着深深的愧疚。可是这一次却没有一点内疚感,正如我在信里所写的那样。说实在的,丈夫丝毫没有察觉到我已经渐渐被他磨炼得狡猾起来了,而他还把我当小孩看待。我起初对此很反感,可是我越是反感他越来劲。那么好吧,既然他把我当小孩看,我就顺水推舟,使他慢慢放松警惕。表面上我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遇到不合我意的事情时,又是耍赖,又是撒娇,心里却在嘲弄他。哼,以为自己多了不起,把别人当孩子看,你自己才是傻瓜呢。你这样的人最好糊弄了。我觉得这样很好玩,以至发展到他一说我,我就又哭又闹。连我都没有料到,自己竟有如此高超的演技……
先生大概能够理解我吧,人的心理是会随着环境的改变发生特别特别大的变化的。以前,我有时还会反省一下,唉,不该做这事,感到有些后悔。可现在却是一种反抗的心态,自己嘲笑自己的胆怯,甚至对自己说,你怎么这么没出息,这点事就害怕哪行……甚至还为自己找借口,背着丈夫爱上别的男人是不对的,而女人和女人相爱就没关系。同性之间无论怎么亲热,做丈夫的都无权过问。实际上,我思念光子小姐的程度要比对上次那个人热烈十倍、二十倍……以至一百倍、二百倍……
我变得这么大胆还有一个理由。丈夫从学生时代起就是出名的循规蹈矩、学习勤奋之人,父亲看中的正是他这一点。由于他是个十分守旧、从不越雷池一步的君子,所以对我和光子小姐之间的关系也很难察觉。自认为我们只是很要好,从不多加过问。丈夫最初做梦也想不到会发生那样的事,后来渐渐开始怀疑了,也难怪他会这么想。以前,放学后我都是顺便去他的事务所,和他一起回家。可是最近我总是一个人回家,而且每隔三天,光子小姐就来我家一次。两个人长时间关在房间里,名义上她是作为画画儿的模特,却一直没见到画的影子,他当然会觉得奇怪了。
“阿光,最近他好像有所察觉,我们得小心一点,今天去你家吧。”
就这样有时我也去光子小姐家……是的,光子小姐的母亲知道是市议员的中伤,所以一点也不怀疑我。我也为了保持她对我的信任,每次去她家的时候都极力讨她母亲的欢心。她母亲总是亲热地叫我“柿内夫人”,还说“光子交了这么个好朋友,太让人高兴了”,等等。所以我每天去她家玩或给她打电话都没关系。可是她家除了她母亲外,还有信里提到的贴身女佣阿梅,人多眼杂,不能像在我家里那样随心所欲。
“我家里还是不行啊。难得我母亲这么信任姐姐,露了马脚可麻烦了。要不,我们去宝塚的新温泉好不好?”光子小姐提议道。于是,我们俩就去那里泡家庭浴池。
“姐姐真狡猾,光让我给你看我的裸体,却不让我看你的裸体。”
“不是我狡猾,你太白了,我这么黑,和你一比多不好意思啊。你看了该厌烦我了。”
我第一次让光子小姐看我的裸体时,感觉很不自在。光子小姐不但皮肤白皙,身材也特别匀称,苗条而修长。相比之下,我顿时觉得自己的身体粗糙极了……
“姐姐也很美呀,和我差不多。”
听她这么一说,我也当真了,感觉坦然多了……刚开始的时候,我还真有些自惭形秽呢。
上个星期日我和丈夫去采摘草莓的事,光子小姐的信上写了吧。本来那天我是打算和光子小姐去宝塚的,可是丈夫对我说:“今天天气这么好,我们去鸣屋吧。”我也有心让丈夫高兴高兴,就不情愿地跟他去了。可是我的魂已飞到了光子小姐那里,一点儿玩兴也没有。思念之情越来越浓,丈夫还跟我说这说那的,我心里特别烦,所以对他爱答不理的,整整一天都闷闷不乐。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丈夫有了整治我一次的念头。由于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这次也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所以我根本没察觉到他的愤懑。
傍晚回到家,听女佣说光子小姐来过电话,我懊悔得不得了,就拿丈夫和女佣撒气。第二天早上,收到了光子小姐那封充满怨气的信,我马上给她打了电话,约到阪神的梅田见面。我们也不去学校,直奔宝塚。那以后的一个星期,我们天天都去宝塚。对了,刚才那张照片,就是那个时候照的。正好那个时候,两套一样的和服做好了,我们就照了一张相留做纪念……
采摘草莓后过了五六天,我和光子小姐像往常一样在二楼聊天。三点多时,女佣慌慌张张地跑上二楼报告说:“老爷回来了。”“怎么这个时间回来?阿光,快穿衣服。”我们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神色慌张地从二楼下来。这时丈夫已换上了家居服,看见我们的一瞬间,他的表情显得有些厌烦,但很快恢复了平时的神态,说道:“今天我没什么事,就提前回来了。你们也逃学了吗?”他然后又说,“是不是应该上点好茶和好吃的点心哪?有客人在。”
然后,三个人一起东拉西扯地聊起来,倒也平安无事。说着说着,光子小姐没留神,管我叫了声“姐姐”,我心头猛然一惊。我经常提醒她:“不要叫我‘姐姐’,要叫‘园子’,叫惯了在别人面前就改不了了。”可是每次我这么一说,光子小姐就不高兴。她说:“我才不呢。那多见外呀。姐姐不愿意让我叫你‘姐姐’吗?求求你了,让我叫你‘姐姐’吧!在别人面前我一定会注意的!”结果这次还是说漏了嘴。
光子小姐走了以后,丈夫和我似乎都是欲言又止。第二天吃完晚饭,丈夫忽然说道:
“我总觉得你最近的样子有点反常,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怎么反常啊?我怎么没发觉?”我反驳道。
“你和那个叫光子小姐的女孩好像特别好,你到底对她是怎么想的?”
“我特别喜欢光子小姐,就和她好起来了呀。”
“我知道你喜欢她,不过,到底是什么意义上的喜欢呢?”
“喜欢当然是感情上的了,哪有什么理由可讲啊?”
我心想,决不能示弱,就故意挑衅似的答道。
“你也不必这么激动,平心静气地说清楚。喜欢也有多种意义上的喜欢。你们学校里又曾经有过那种传言,我是不想你被人误会才这么问的呀。”丈夫顿了顿又说,“万一这种事让别人知道了,你要负主要责任的。因为你年龄大,又结了婚……你这样做怎么跟她父母交代呀。人家不光说你,还会说我不管你,将来我怎么为自己辩解呀。”
丈夫说的每一句话都很有分量,可我还是嘴硬。
“这我还不知道?连我交个朋友你也要来多嘴,真讨厌。你可以有你的好朋友,我也可以有我的好朋友啊。请你不要干涉我,我知道自己该负什么责任。”
“哼,如果是普通朋友我决不干涉。可是你们每天不上学,背着丈夫两个人关在房间里,就不能说是正常的交往。”
“嘿,这话可就奇怪了。你怎么总是把人往坏处想啊,你才叫下流呢。”
“要真是我下流的话,怎么让我向你道歉都可以。我一直祈祷是我在胡思乱想呢。可是你在说我下流之前,是否应该先问问自己的良心呢?你能说自己问心无愧吗?”
“你今天怎么忽然问起这件事来了?我喜欢光子小姐,所以成了朋友,你不是知道吗?你还说那么漂亮的人也让我见见吧?谁都可以喜欢漂亮的人,女人喜欢女人就如同喜爱一件艺术品一样。你要说这样不正常,说明你才不正常呢。”
“喜欢艺术品也用不着两个人关在屋里呀。在我面前也可以呀……每次我一回来,你们总是很不好意思的样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再说你们又不是姐妹,却‘姐姐’、‘妹妹’的叫,听着别扭。”
“愚蠢!你真是一点也不了解女学生之间的事。凡是好朋友都可以互相以姐妹相称,只有你这种人才会大惊小怪的。”
那天晚上我丈夫也一直不肯退让半步。以往只要我一撒娇,他就说一句“真拿你没办法”,便不再说我什么了。可是这次他特别较真,“不许撒谎,我已经详细问过阿清了。”他还说他知道我们没有画画,非要我说清楚到底都干什么了。
“这事怎么说得清呀。虽说是画画,可像人家专业画家那样正经八百地照着模特画,我可受不了,我是一边玩一边画的。”
“既然如此,不用上二楼去,就在一楼的房间里也能画呀。”
“上二楼又怎么了?你去画家的画室瞧瞧看,即便是画家也没有人那么严肃地在那儿不停地画画儿呀。都是画一会儿休息一会儿,等到有了灵感的时候才画的,否则,哪儿能画出好画儿来呀。”
“你说得好听。你什么时候能画出一幅像样的画来呢?”
“画得出来画不出来我都无所谓。光子小姐不仅长得好看,身体也美得令人战栗。我让她摆出观音的姿势后,即使不画画儿,目不转睛地看上几个小时也不会厌倦。”
“你看那个姑娘的裸体好几个小时,她就不害羞?”
“当然了。女人让女人看有什么好害羞的?谁都不会讨厌别人夸赞自己的皮肤好呀。”
“即使都是女人,大白天的年轻姑娘光着身子待着,你们俩简直是精神病。”
“我被你这种老古董囚禁着,真受不了。你看女演员的裸体是不是觉得很美?我当时的感觉就仿佛看到了一幅非常美丽的风景一样,完全陶醉了,充满了幸福感,感觉生活是那么美好,禁不住流出了眼泪。不过,对没有‘美’感的人,说什么都是对牛弹琴。”
“这和‘美’感挨得上吗?纯粹是变态。”
“你才是不开窍哪。”
“胡说!你一年到头就知道看那些无聊的恋爱小说,都文学中毒了。”
“真讨厌哪。”我扭过脸去不理他。
“看来那个叫光子的女孩也不像个正经姑娘。多少懂点道理的话,也不会闯进别人的家庭,破坏人家的和平的。那个女孩肯定道德品质不好,你和这种人交往会有麻烦的。”
说我没关系,说我喜欢的人的坏话,最让我无法忍受。一听他说光子小姐不好,我一下子火了。
“你说什么!你有什么权利对我最喜欢的人说三道四?像光子小姐这样从外貌到心灵都美的人打着灯笼都难找。人世间哪有像她这么心地清纯的人啊?她就是观音再世,你说她坏话,就是亵渎神灵,是要遭报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