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多少次可数不清。小姐出门时有时说是去学茶道,有时说是去找柿内夫人。我以为是真的,跟着她出来后,她又说她有点事要办,就一个人不知上哪儿去了,而且特别兴奋的样子。”

“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为什么要说谎呀?夫人难道一点儿都没意识到吗?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吗?”

“我可真傻。被人当成工具一样利用,被人这么随意践踏,却还一往情深的,这叫什么事啊……”

“是啊,我家小姐真是个可怕的人哪……我每次见到您都觉得很对不住您,非常非常的同情您……”

阿梅十分同情地说道。我明知跟这个女佣说什么也没用,可是满肚子的怨恨无处发泄,就一股脑地对她诉说起来。

“阿梅,你早就觉察到了吧?我可是做梦都没有想到会有这种事。前几天还和丈夫吵架维护她呢。我竟然愚蠢到了这个地步,就算再缺心眼,也应该意识到的呀。这也就算了,像今天晚上这样打来电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也太欺负人了吧。”

“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准是实在没办法了。”

“再怎么着,和喜欢的男人去下馆子、泡温泉,还好意思来找我?你说是不是?”

“说的也是。可是小姐衣服被人偷了,光着身子回不了家呀……”

“要是我的话就光着回家。与其打那个不知羞耻的电话,还不如光着回家。”

“这种时候偏偏遇上小偷,真够倒霉的。”

“这是报应啊。没有钱还好说,两个人都赤身裸体的,好像连腰带和袜子都没有了……”

“是啊,是啊,真是报应。”

“啊,啊,她准是为了这一天才和我做那套一样的和服的……我真是被她欺负到家了。”

“小姐今天穿那套和服去算是运气呀。要是夫人不管她,她可怎么办哪。”

“我起初真是这么想的,可是弄不清怎么回事,她又在电话里哭哭啼啼的,我吓了一大跳,只好一一都答应了她。而且再怎么生气,我心里对她也恨不起来。眼前浮现出她光着身子哆哆嗦嗦的情景,我就觉得可怜得不得了,怎么也坐不住了……所以阿梅,别人看我跟傻瓜似的,就是这么回事。”

“是啊,您说的是……”

“更可气的是,不光要她自己的衣服,还让我把那个男人的衣服也拿来,还在电话里唧唧咕咕商量,好像是故意做给我看似的,脸皮真厚。在别人面前‘姐姐,姐姐’地叫,嘴上说‘除了姐姐外,我没让任何人见过我的裸体’,这回却让我看他们两人的裸体。”

我光顾说话,车开到哪儿了也不知道,只记得从堺筋到清水町一带再往西拐过去后,对面心斋桥路的大丸店门上挂着的灯笼。车子从太左卫门桥路往南一拐,还没到大丸店,就听司机问道:

“已经到笠屋町了,具体在什么地方?”

“这一带有个叫做井筒的饭馆吗?”

找了一会儿没有找到。问了问路边的行人,据说是“那不是饭馆,是旅馆”。“在哪儿?”“就在前面的胡同里。”

——那是宗右卫门町和心斋桥路附近的一个僻静、昏暗的胡同,一溜儿都是艺妓馆、小饭馆、小旅馆,这些小店都像没生意似的静悄悄的,店面窄小而素朴。找到了那条小胡同后,终于看见了写着“井筒旅馆”几个小字的灯笼。我对阿梅说了句“你在这儿等着”,就自己进去了。

旅馆位于小胡同的尽头,看样子不像是个正经地方。我拉开店门,觉得有些不知所措。只听见有人在厨房打电话,我大声喊了好几声也没人出来。我不停地喊着“晚上好”、“晚上好”,老半天才有一个女招待出来,一看见我,没等我说话,似乎就知道我的来意似的说了一声“请上楼吧”,便领着我从窄窄的楼梯上了二楼。

“接您的人来了。”

女招待边说边拉开了隔扇。我进去一看,这是一间三张榻榻米大小的、带套间的屋子,只见一个二十七八岁的肤色白皙的男人端坐在屋里。

“请问,夫人是光子小姐的朋友吗?”

“是的。”

他立刻拘谨地伏在榻榻米上,向我施了一礼,说道:

“今晚的事真不知怎么向您解释才好,真是太抱歉了。本来应该由光子小姐把今天的事告诉夫人的,可是她实在没脸见您,而且又没有衣服穿,实在不好意思,先让她把衣服换上再来见您好吗?”

这个男人五官长得非常标致,眉清目秀的,正是光子小姐喜欢的那种类型。我第一眼见到他就感叹到“真是个美男子啊”。按说他也没有衣服,身上却穿着一件缟铭仙的夹衣,后来才知道是跟店里的伙计借来的。“我把衣服拿来了。”说着,我把包袱递给他,他恭恭敬敬地接过包袱,说:“真是让您受累了。”然后,他从最边上拉开隔扇,把包袱塞进了套间,又迅速拉上了。我只瞧见了一个枕屏风……

那天晚上的事情说起来就没完了,还是长话短说吧。我心想该送来的东西已经送到了,又有这个男人在,我见不见光子小姐都没有意义,就拿出三十元钱包在纸里交给了他,说:“我先回去了,这钱请转交光子小姐。”

“您可别这么说,再稍等一下吧。光子小姐马上就出来。”

这个男人一个劲儿挽留我,并坐直了身子面对着我说:“其实这话应该由光子小姐跟您说,不过,我想从我的角度跟您解释一下。您愿意听听吗?”

看来这是他们早就安排好的。光子小姐自己不好意思跟我说,借着换衣服的工夫,让这个男人替她说。

啊,对了对了,那个男人说:“我的钱包被人偷了,名片没办法给你。我是棉贯荣次郎,光子小姐家住在船场时,我住在附近。”

据这个叫做棉贯的男人说,他是光子小姐还住在船场那边的时候,大约去年年底和光子小姐相爱的,他们甚至私下定了婚约。可是今年春天,M那边来提亲,这样一来,两个人很可能结不成婚了。幸好那时发生了同性恋的风波,导致那门亲事告吹了。他说,不过他们绝不是在利用我,虽然一开始的情形似乎是在利用夫人,但光子小姐渐渐被夫人的热情所感动,也热烈地爱上了夫人,比爱他还甚。他嫉妒得不得了,感觉自己倒像是被利用了似的。他说虽然和夫人是初次见面,但是常常听光子小姐提起夫人。她说同样是恋爱,但同性和异性性质完全不同,如果不同意她和夫人交往,就不再和他好了,所以最近他已经谅解光子小姐了。

他还说,光子小姐经常说:“姐姐有丈夫,我会和你结婚的。但是夫妇之爱是夫妇之爱,同性之爱是同性之爱,我这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姐姐的。你心里要有数。你如果不愿意的话,我们就别结婚了。”可见她对夫人完全是真心的。

尽管我有种受愚弄的感觉,但那个男人很会说话,简直是天衣无缝。他说,自己知道他们的关系总瞒着我反而会坏事,就对光子小姐说已经原谅她了,让她也要得到夫人的谅解。光子小姐当然知道应该这么做,可是,每次一见到夫人,总也说不出口,老想着“等机会吧,等机会吧”,结果就拖到了今天。

至于电话里所说的失窃一事,其实并不是一般的失窃。偷衣服的不是小偷,而是赌博的人。我越听他讲,就越觉得这坏事是不能做的。这天晚上,别的房间里有人赌博,警察好像已有埋伏,突然冲了进来。他们两个人吓得拼命逃出了房间,光子小姐只穿着内衣,这个男人穿着睡衣从房顶上逃到了隔壁的人家,钻到了晒东西的架子下面。那些赌博的人也都争先恐后地仓皇逃跑,差不多都顺利逃脱了,只有一对夫妇没来得及跑掉,惊慌失措地在走廊上跑来跑去,看见光子小姐他们的房间开着门,就钻了进去,恰巧光子小姐他们刚刚离开房间。那对夫妇以为安全了,就装作是来旅馆幽会的情侣。他们这么做,是因为虽然同是警察,但有的负责逮捕赌博者,有的负责逮捕通奸者,那些赌博的人好像知道得很清楚。不过,这点伎俩是瞒不过警察的。警察觉得那对夫妇很可疑,就把他们带走了。他们就穿着光子小姐和棉贯他们扔在枕头边的杂物筐里的衣服被警察带走了。

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警察是在这对夫妇穿着旅馆的浴衣去赌博时冲进来的。所以他们自己的衣服虽然就在隔壁房间里,但要想装成幽会的人装到底,就必须把光子小姐他们扔在枕头边杂物筐的衣服给穿走。

就这样,光子小姐他们好容易算是逃脱了,可是回来一看,衣服没有了,就连钱包、手提包之类都没给他们留下。而且旅馆的老板也一起被带走了,没有人可以商量,想回又回不去。更让他们担心的是,光子小姐的手提包里有阪急的月票,而男人的钱包里也有名片,要是警察往家里打电话可就大事不好了。万般无奈之下,只好给夫人打了电话。

男人最后说,夫人今晚能来,已经表明您的慈悲之心了。夫人也是为了光子小姐着想才来的,所以虽不尽情理,还要请夫人把光子小姐送回芦屋的家,对她家人说今晚你们一起去看电影了。万一警察来了电话,请您想办法应对一下。

一一

“夫人,今天晚上的事您肯定很生气,可是请您无论如何要帮这个忙。”

说着,男人又伏在榻榻米上深施一礼。

“我怎么都没关系,只是求您把光子小姐平安送回家。您的大恩大德永生不忘。”他说完,最后双手合掌地央求起来。

我心里想,我对你们已经够仁至义尽的了,还好意思提这种要求,可是又不好一口回绝。我满腹委屈,默默地瞪着低三下四地哀求我的那个男人。终于,我的心软了下来,就说“好吧”。那男人听了,像演戏似的激动万分地欢呼了一声,又一次伏首朝我深深施礼道:“啊,您同意了?实在太感谢您了。这下我就放心了。”

然后,他察言观色地说:“那么现在我就叫光子小姐出来。不过,我还要拜托您一句。光子今天晚上已经受到不小的惊吓了,请您千万别再说她什么了,好吗?您能答应我吗?”没办法只好答应了他。于是他马上隔着隔扇,朝里面的房间喊道:“光子小姐,出来吧。夫人已经原谅我们了。”

刚才还听见隔扇那边有窸窸窣窣的换衣服声,这时候已经安静下来了。她一定是竖着耳朵在听我们谈话。听到喊她,过了两三分钟,才听见隔扇吱啦一响,一寸一寸地慢慢拉开了,眼睛哭得又红又肿的光子小姐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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