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那本书我的确借给某人了。可是我不认识中川夫人,大概是那个人转借给她的吧。”
“哦,是这样啊。夫人曾借给德光光子小姐了吧?”
一听到这个名字,我尽管早有思想准备,还是像触电一样浑身发麻。
“是的。一个月前,德光光子小姐说她的朋友中川夫人不愿意生孩子,问我:‘姐姐肯定有好的办法避孕吧?’我说:‘我还真有一本这方面的书,是美国出版的,里面写了许多种避孕的方法。’书就是那个时候借给她的,不过后来我就把这事给忘了。”
没想到,医院那边说,因为这本书引起了严重的后果,在电话里不好详细说明。此事牵扯到的德光光子小姐也很担心,说无论如何想要见见夫人,以便私下磋商一下。据她说前几天给您家去了好几封信,不见回音,很是着急,所以务必请您见德光小姐一面。医院方面直接和您接触不太方便,您若能在医院不出面的情况下和德光小姐见面是最理想的。万一您不见的话,不管今后此事给夫人带来什么麻烦,医院方面概不负责。
我琢磨这多半是光子小姐和棉贯又想来骗人而策划的计谋,所以对医院方面说的话半信半疑。可是由于当时对堕胎的管制很严,报上经常登出,某某医学博士被捕,某某医院被起诉,等等,而且前面提到的那本书里写了好多依靠药剂和器具的方法打胎等触犯法律的内容。我猜测中川夫人也许是用书里的某种方法打胎失败,自己处置不了,不得已才被送进医院治疗的。由于我吩咐用人,凡是光子小姐的来信一律烧掉,不准让我看到,所以一直不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医院方面催得很急,要求我无论如何今天和光子小姐见个面,我打电话跟丈夫商量了一下,丈夫也说:“既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不见不太合适。”我才终于答应可以见她。医院说,他们马上通知德光小姐,让她来见我。
一三
谁知打完电话是两点左右,才过了三十分钟光子小姐就来了。我以为无论医院那边多紧急,光子小姐一向出门要花一两个小时打扮,所以,最快也得傍晚或晚上才能来,根本没想到她来得这么快。门铃“铃——铃——”地响起来,门口传来了草屐踩在水泥地上的脚步声……从大门到里面的门都敞着,所以随着从门外刮进来的风,一阵熟悉的香气顺着过道飘了进来。恰好丈夫还没回来,我不知所措地站起来,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夫人!夫人!”去开门的女佣吧嗒吧嗒地跑进来,脸色都变了。
“我知道,我知道,是光子小姐吧?”我说着刚要朝大门走去,又慌忙吩咐女佣,“哦,喂,喂……”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喊谁,“那个……你先请她在客厅里等我一下。”
我上了二楼,坐在床上等自己的心跳正常之后才站起来,往脸上扑了好多腮红,以遮掩自己的脸色变化。又喝了一杯白葡萄酒,这才鼓起勇气走下楼来。
我透过竹帘一看见那穿着鲜艳的和服、坐着用手绢擦汗的身影,胸口又扑通扑通跳了起来。光子小姐也隔着竹帘看见了我,等不及我进屋,就微笑着问候了一句,然后说道:
“我好久没来问候姐姐了,觉得很抱歉,可是自从那天以后发生了好多事情……不知姐姐对那天晚上的事怎么看,我想姐姐一定很生气,就没敢来打扰……”尽管她说这番话时小心翼翼地窥视着我的脸色,但亲热的口气却和从前没有什么变化。
“姐姐,你现在还在生我的气吗?”她注视着我的眼睛。
“德光小姐,”我故意这么称呼她,“你今天就是为了说这些来的吗?”
“姐姐如果不原谅那天晚上的事,我怎么能往下说呢?”
“跟那件事没关系。因为SK医院拜托我和你谈有关中川夫人的那件事,所以我丈夫只允许谈这事,其他的事一概免谈。还有,上次的事情都怪我自己愚蠢,我谁也不怨,谁也不恨,你也用不着再管我叫‘姐姐’了,否则,我就不陪你坐在这里了……”
我这么一说她才蔫了下来,低着头把拧成一条绳似的手绢往手指上一圈圈地绕着,眼里还装相似的噙满了眼泪,不说话了。
“你不是为了说这些才来的吧?赶紧谈正事吧。”
“听姐姐这么说我……”光子小姐还是管我叫姐姐,“……满肚子话也说不出来了。其实,刚才那个电话……并不是中川夫人怀孕了。”
“什么?那是谁呀?”
这时,光子小姐表情古怪地扑哧一笑,说:“是我呀。”
“那么要住院的人是你了。”
哼,这个人……真够恬不知耻的!自己有了棉贯的种,不好处理,又想来利用我,太不像话了!让别人这么跟着她吃苦头还嫌不够吗?我气得浑身颤抖,强压着怒火,尽量平静地问道。
“是我。”光子小姐点了点头,“我想住院,可是医院说不能让我住。”
然后她讲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怀孕后,她照着我借给她的那本书试了好几种方法都没打下来。她害怕再不抓紧,肚子就该显形了,所以急得不得了。幸好棉贯认识道修町一个药店的掌柜,就照着书上开的药方买来药,吃了下去。但是他们没有向药店掌柜说明情况,只从药店买来必需的药,比例却是自己配的。也许是配错了,吃了药以后,昨天晚上突然肚子疼起来,医生来之前流了好多血。她和阿梅还请求医生千万不要跟家里说。
“难办哪。”那医生虽说是家里常请的医生,可他还是不住地叹气,还委婉地说,“我可治不了,这得做手术,你们最好找个熟悉的医院商量一下,我只能做做紧急处置。”然后赶紧溜走了。
光子小姐认识SK医院的院长先生,以为他会帮她这个忙。可是今天早上去医院诊断之后,他也是同样的态度,根本不听光子小姐的请求。说起来当年建这座医院时,光子小姐的父亲还给他出过资。光子小姐和阿梅两人苦苦央求他,可他一再地说:“不好办哪,不好办哪。”还说,“以前这种手术哪个医院都可以做,可是,你们也知道,现在对堕胎管制很严,弄不好的话,不光是我,对你父亲也会造成不体面的影响,这样我就对不起你父亲了。你们为什么拖到现在才来?如果一个月以前来的话还能想想办法。”
在院长说话的时候,光子小姐的肚子一阵接一阵地疼,还出了血。院长怕她万一有什么意外会牵连医院,可是又不能坐视不管,就问她:“到底是谁教给你吃这种药的?你告诉我,我会替你保密。万一有什么问题,那个人能来当证人的话,才可以给你做手术。”
于是,光子小姐就把从我这儿借书的事说了,还说以前一直都是照着这本书上说的做的,都很有效,以为这次也没问题,结果却失败了。院长考虑了一会儿,说:“这种情况不一定只有医院才能解决,对于有经验的外行来说,反而会很容易。欧洲的妇女就常常请人用手帮助自己堕胎,我要是有这样的技术,干脆就给你做手术了。总而言之,只要夫人对这个事负责的话,就可以给你做手术。如果她不愿意负责,就由她来解决,谁让她借书给人,惹祸上身呢。比起其他医生来,我做的话,不会有人知道,即便追究起来也不能怎么样。”
光子小姐接着说道:“我虽然不想让姐姐负这个责,可是总这么疼,实在受不了。医生说可能会引起别的严重的病。所以只有姐姐给我作保,我才能做手术……”
“我该怎么负责任呢?……”我问道。
“或者同意去医院,和院长或其他第三者见面,或者写在纸上,以备后用。”
我暗想,这种事轻易不能做,再说,光子小姐的话到底有多少是真的也很值得怀疑。昨天晚上刚流过血的病人却毫无病容,还到处乱跑,这也很可疑。她说电话是让医院的人给我打的,可是,医院的人怎么会冒用中川夫人的名字呢?这里面多半有什么问题,我可不能随便应承她什么。
“啊,疼死我了……又疼起来了。”
我正琢磨时,光子小姐捂着肚子叫了起来。
一四
“你怎么了?”
只见她的脸色渐渐发青地说:“姐姐,快领我去厕所。”见她这样,我也慌了神,赶紧扶起在地上打滚的光子小姐。她喘着气,靠着我的肩,费力地迈着步子。
我站在厕所外面,问:“怎么样了?怎么样了?”
只听呻吟声越来越厉害,“啊啊,难受死了,姐姐!姐姐!”
我冲了进去。“光子小姐,你忍着点,忍着点。”我抚摸着她的肩头,问她,“有东西掉下来吗?”
她摇摇头,说道:“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救救我。”她的声音微弱得快要听不见了,“姐姐……”她喊了一声,双手搂住了我的脖子。
“这点病怎么会死呢?阿光,阿光。”我拼命地给她鼓劲儿。她睁开恍惚的眼睛说:“姐姐你原谅我了吗?我真希望能死在姐姐的身边……”我觉得她简直是在说胡话,还感到她的手渐渐发凉,就说:“叫医生来吧。”可是光子小姐说:“不要叫医生,会给姐姐添麻烦的。如果真要死的话,就让我死在这儿好了。”
……不管怎么说,总不能让她躺在这里吧。于是,我叫女佣帮忙把她抬到了二楼的卧室里。由于事出突然,也没有其他房间可以躺,虽说卧室不太合适,可是一楼的房间都是没有遮拦的日式房间,没办法只好让她躺在床上。我想马上给丈夫和阿梅打电话,可是光子小姐抓着我的袖子不放。“姐姐,哪儿也别去。”过了一会儿,她好像好了一些,不像刚才疼得那么厉害了,看她这样子,不用叫医生也行了。我大大地松了口气,就像是得救了似的。
由于她一刻也不让我离开身边,我就吩咐女佣去把厕所打扫干净,然后问她吃点什么药,她使劲摇头说:“不吃,不吃。姐姐,帮我松松腰带。”我便解开她的和服腰带,帮她脱下了沾了血的袜子,拿来脱脂棉和酒精给她擦手擦脚。不一会儿,她又发作起来。“好疼,好疼,给我水,水……”她一边喊着,一边揪着床单和枕头,身子缩成一团,痛苦地扭动着。我端来一杯水,她不停地打滚,好容易才按住她,喂了几口水,她香甜地喝了下去,然后又喊叫起来,还说:“姐姐,求求你坐在我的背上,使劲给我揉揉背。”我照她的吩咐,又是搓又是揉地折腾了半天,刚安静了片刻,她又疼得叫唤起来,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了。
在这么折腾的间歇,她自言自语地说着:“哎哟,我受这份罪,都是姐姐在惩罚我呀……我要是死了,姐姐就会原谅我了吧?”眼泪刷刷地往下流。
这时她又疼起来了,而且疼得更加厉害了,直打滚,嘴里一个劲儿叫着“好像有血块儿掉下来似的”、“出来了,出来了”,我查看了好几遍,什么也没有。
“是你的心理作怪,什么也没有掉出来。”
“要是不掉出来,我就完了。姐姐希望我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