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
丈夫虽然连碰都不愿意碰这份协议,嫌它肮脏,可一想到对方是个不通情理的人,不知他会拿它干出什么来,就想必须设法把它拿到自己手里,于是说:
“你说的我都听明白了。如果真是你说的那样,即使你不来求我,我也不会放弃做丈夫的责任的。只是我和你素不相识,还要回去问问妻子,以免偏听偏信。这个誓约书能否暂时由我来保管,我给妻子出示了这个证据,她才会承认,不然,她这个人很倔强的。”
棉贯听了不置可否,忽然把誓约书当宝贝似的放在膝盖上,说:“可是如果园子不承认的话,您打算如何处置她呢?”
“怎么处置要看当时的情况,现在不好说。我并不是因为你来求我才过问这件事的。我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的体面和自己家庭的幸福才采取每个行动的,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
他听了,显得不大高兴地说:“我也不是让您为我做什么事,我是觉得这件事偶然同时关系到了你我的利益,所以才来找您的,您不否认吧?”
“我没工夫想这些,也不愿意去想。抱歉得很,我不想和你勾结起来卷到这里面去,我只打算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对待妻子。”
“是吗?那我就不好说什么了。按说我和您非亲非故,根本没必要来求您,我只是觉得不能眼看着园子小姐和光子小姐一起私奔,那样的话,难过的不仅是我,也对不住您,所以才来找您的。”他一边说一边打量我丈夫的表情,“到了那个时候,不管您愿意不愿意,也要被卷进这件事里去的。”
“你的好意我明白了,很感谢你的关心。”
“光是感谢有什么用啊。您大概认为园子小姐不会和光子小姐私奔吧?可是万一真的发生了怎么办呢?您是即使私奔也无所谓,放弃不管呢?还是无论天涯海角也要把她追回来呢?请您明确表个态可以吗?”
“我无法对自己未采取的行动向别人做出任何保证,更不愿意受别人的制约。何况夫妻之间的事也只能在夫妻之间解决。”
“那么无论发生什么事您都不会和园子小姐离婚的吧!”
丈夫觉得棉贯的口气太厚颜无耻、咄咄逼人,十分厌恶,就回敬道:“我和妻子离不离婚,用不着别人多管闲事。你就不用操这份心了吧。”
“看来您是欠着园子小姐娘家的情吧。是不是觉得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把园子小姐赶走对不住她娘家人呀。”
他大概是从光子小姐那儿听说的,对我们家内部的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棉贯还说:“您也是个体面的绅士,不会忍受这种不道德的事吧。”
丈夫实在忍无可忍了:“你到底想干什么?没完没了地胡说八道,到底为了什么?用不着你来提醒,我也知道该怎么遵守绅士之道,只是不能保证和你的利益是否完全一致,请你谅解。”
“既然如此,我也很抱歉,不能把这个誓约书交给你了。”说着,他将那张放在膝盖上的纸轻轻地装进信封,塞进里边的衣服口袋里。
丈夫虽然想拿到那个协议,但事已至此,也无计可施,便硬着头皮说:“好的,我也不想勉强你给我,随便你拿走好了。只有一点我提醒你一下,既然你拒绝由我将它出示给我妻子,那么她否认这件事的话,我可能也没有凭据让她坦白了。比起素不相识的你来,我当然更相信妻子了。”
棉贯听了,嘟哝了一句:“都是因为丈夫太放纵妻子才会惹出麻烦的。”然后,他不客气地对丈夫说道:“园子那里也有一份,您好好找一找准能找到。即使找不到,看看您夫人的胳膊,也应该能找到证据。”最后,他故作镇定地说了一声:“对不起,百忙之中,打扰您了。”就起身走了出去。丈夫送他到走廊后,心里想这个人真是厚颜无耻的人,刚回到屋里舒了口气,又响起敲门声,打开门一看,又是棉贯。这回他忽然满脸堆笑地说:“哎呀,刚才真是失礼了。那个,请允许我再占用您一点时间。”
仅仅过了不到五分钟,他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丈夫只觉得浑身不舒服,心又提了上来,默默地瞧着棉贯。棉贯径直走到桌旁,鞠了一躬,没等丈夫说“请坐”,就自己坐到刚才坐过的椅子上了。
“刚才都是我不好。由于我正面临着我生命中最宝贵的人去留的关键时刻,就光顾自己,而忽略了您的感情。我刚才所说的完全没有恶意,请您千万不要介意。”
“你回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吗?”
“是的。一出门我后悔了,越想越觉得对不起您,所以回来给您道歉。”
“是吗?……”
可他还是没有走的意思,满脸谄笑地说:“其实我这次来求您、向您道歉都是因为我实在太苦恼、太束手无策的缘故。请您千万理解我的焦躁、绝望和欲哭无泪的心情,只要您能理解我,我就可以把那份协议交给您。”
“你要我怎么理解你呢?”
“说心里话,我非常害怕您和园子小姐离婚。你们一离婚,园子小姐就会更加无所顾忌地干扰我们了,我和光子小姐就没指望结婚了。我知道您不会轻易那么做,但还是很担心园子小姐和光子小姐一起私奔。请您不要嫌我啰嗦,如果您不严加管束的话,您夫人肯定会于近日和光子小姐一起私奔的。一旦发生了这样的事,即使您心里想原谅园子小姐,可是在世人面前您很可能做不到。想到这些我就觉得危险迫在眉睫,夜里睡觉都胆战心惊的。”
然后,他深深低了一下头——都快要碰到桌面了,说:“我求求您了,务必帮帮忙。您也许认为我是个只顾自己合适的、自私的家伙,请您千万理解我的苦衷,负起监管的责任来,保证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让园子小姐逃离家门。当然您又不能把她绑起来,所以保不住会逃走,希望您能够承诺万一没看住而让她逃走的话,能够负责把她追回来。只要您同意这个请求,我就可以把它交给您。”
停了一下,他又说道:“我知道其实不用我求您,您那么爱园子,也决不会和她离婚的。我只是想听您亲口说出这句话。您如果同情我的话,就请把您的打算告诉我好吗?”
——丈夫听他说话的时候,心里更加厌恶他了。本来可以不伤害别人的感情、坦诚相告的事,这个人却故意绕弯子,说些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废话,还察言观色的,态度一会儿一变,真是个可恶的男人,女人怎么可能喜欢他呢?怪不得光子小姐会厌恶他,天生不招人喜欢的性格。这么一想,丈夫反而有些同情他了,说道:
“那么你能发誓将来不把这个协议公之于众吗?而且在我认为有必要的期限内,可以由我来保管它吗?你接受这个条件的话,我也可以接受你的条件。”
“虽然这个协议上写着,不得到双方同意不得给别人看,但是由于园子小姐先背叛了协议,我如果有心为难您的话,什么都干得出来。可我不是那种卑鄙小人,否则不会特意把协议拿来给您了。其实如果一方没有诚意的话,这份誓约就如同废纸。如果您觉得有用您尽管拿去,我只求您接受我刚才提的两条就心满意足了。”
早这么说不就得了,丈夫一边想着一边说道:“那我就收下了。”丈夫正要接过誓约书,棉贯说:“请等一下,实在不好意思,为了减少日后的麻烦,请您写张收据好吗?”
丈夫同意了,写了“收到誓约书一份”。交给他后,他又说:“请再补充几条。”
“补充什么?”
“本人保证在保管誓约书期间遵守下列条件:一、本人负责监督妻子不出现有悖为妻之道的行为;二、无论发生任何情况,本人都不和妻子离婚;三、当誓约书所有者需要时,本人有义务出示或交还誓约书;四、若丢失誓约书的话,只要不能做出其他使所有者满意的保证,就不得解除第一条及第二条规定的义务。”
这几条棉贯并不是一块儿说出来的,而是写完一条后,想一想,“啊,再加一条吧”,这么一条一条凑出来的,简直滑稽透顶。丈夫觉得他就像个三百代言[1]似的,很有趣,随他说什么就写什么。最后丈夫说道:
“我补充一条——如果本人保管的誓约书是虚构出来的话,所有协议均无效——这样写上可以吗?”
棉贯很吃惊,露出惊慌的神色。我丈夫也不管他乐意不乐意,刷刷几笔写在纸上交给他,他忽然又有些不情愿似的,但还是留下誓约书走了。
丈夫一口气说完后问我:“这个誓约书和你那份是不是一样的?把你那份拿来给我看看。”
丈夫耐心地等着我回答,我默默地站起来,打开抽屉的锁,拿出自己那份誓约书,放在桌子上。
* * *
[1] 日本明治时代对无执照辩护人的称呼。
二七
“嗯,这么说,这个誓约书不是假的了?”
丈夫说道,我仍然默默地点点头。丈夫猜不透我是怎么想的,怀疑地审视着我。
“那么,这个誓约书上面写的都是事实了?”
“也有真的,但是也有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