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别给我罗罗唆唆!给我去买就是了!」
(「开始又怎么样?!反正老师也不会发现!!」)
「想吃面包的话,就自己去买。如果不要,那就饿着肚子忍耐。总之和我没有关系。我很忙,你赶快给我走开。」我决定不再跟他说下去。
(「但是,如果老师发现的话,怎么办?我会变成旷课耶。」我尝试逃离这个难题。)
那家伙咚地一声拍了我桌子,还狠狠地瞪着我。我丝毫不害怕地瞪回去。
(「到时候我再帮你混过去!就说你不舒服去保健室,总行了吧!」)
他的左手抓住我的胸口,拉起我的上牛身,右手握拳,往后伸去。看起来是打算揍我。
(「午休开始再去不行吗?」我试着让对方冷静。)
我用力地站了起来,因为他还抓着我的胸口,一时无法反应,身体失去平衡。
(「啧!你还真胆小!好吧!那你就午休开始之后,五分钟之内给我买回来!」那家伙像是以「好吧!就放你一马」的口吻说着。)
我看准他支撑身体重心的那只脚,用脚掌踢了那只脚的膝盖。
「哇!!」他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呃……那个……你可以先给我钱吗?」我虽然早就知道答案,但还是抱着一丝希望,战战兢兢地问他。)
「你、你干什么!」那家伙急忙站起来,周围同时传来了笑声。不知何时,所有同学都注意起我们的对话。
(「钱!?我今天也忘记带钱了!借我啦!」果然是意料之中的答案。)
他变得满脸通红,被那么多人嘲笑,显然严重伤害了他的自尊。
「王八蛋!你当我白痴啊!」他从口袋里取出刀子。
(「我、我知道了。我借你面包钱。便宜的就好了吗?」我完全放弃抵抗地问道。)
当他拿好刀子的瞬间,我踢了他的手。刀子从他手中飞出去,在空中转了几圈后,开始往下掉。所有人立刻远离他们预测的落下地点,刀子直直地插在众人围起来的圆圈正中央。
(「钱包给我拿出来!」他以高压的态度命令我。
我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拿出钱包。)
「喂,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一些老师听到骚动,走进教室,「咦?这刀子是怎么回事?」
(他翻开我的钱包,从里面抽出钞票。「什么?只有这些吗?真受不了!就放你一马吧!我把零钱留给你,你就用那些买面包来!」他把我的钱包丢到桌上。还好我很小心,事先把几张钞票拿出来藏好,至少不是全部的财产都被拿走。)
我没有回答老师的问题,只是露出微笑,在椅子上坐下。女生已经开始跟老师讲事情的经过了。
「是吗?在这么多目击者眼前使用刀子的话,那就不能包庇了。」一名老师露出沉痛的表情,「看来得联络警察了。」
其他老师也同意。
(我松了口气,正要将钱包放回口袋之际,有什么东西飞了出来。是我藏起来的钞票。我把它们藏在口袋里,不知道怎么搞得飞了出来。我慌慌张张地伸手去捡,那家伙却连手带钞票地踩住了。
「喔!你脑袋还真好哪!」他把手伸进口袋,演戏似地说,「但是破绽太多啦。」接着把体重压到踩着我的手的脚上。)
「吵死了!」他像是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般吼叫着,「我要杀光你们!」他打算动手殴打其中一个老师。
我迅速地把脚伸到他的前面,他狠狠地在床上摔了一跤。我抓住他的手后,转了一下把他压在地板上。
周围响起一片掌声。
(「好痛、好痛!」我试着要将手抽出来。
他突然抬起脚,从累积的力量被解放后,我一屁股地摔在地上。
周围响起一片笑声。)
我想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那么威风凛凛的我是真的存在的。
当我独自在房里,或是单独走在路上时,我会一边想像着理想的自己。一开始要想像自己时是满困难的,一旦习惯后,只要花上几秒就可以想像出来。比起照镜子,用照片更能抓住特征。镜子中的自己经常会变成观察者,怎样都没办法客观地看待自己。
只是单纯想像外表的话,没什么意思。我想像着他在房间里或是在外面走路的具体模样,我尽可能地详细想像另一个我走路时压在榻榻米上的重量乃至于飞起来的尘埃。
理想的我应该也能成为我理想的商量对象。基本上,另外一个我如何说话行动,也都是我决定的,所以不会超出我自身的思考范围。但是将现实的自己的问题厘清的话,对解决问题应该也有效果吧。
首先,我试着问对方我的问题。另一个我思考了一会儿后,会告诉我适切的答案。当然,实际上思考答案的人是现实中的我。只是我好奇理想的我会怎么回答。一开始要花很多时间才能发现答案,渐渐习惯后,反应便越来越快。后来,就变成几乎是活生生的两个人在自然谈话了。如果将这感觉比喻成自己和梦中的登场人物对话,应该就容易理解了吧。我会经读过一篇文章说,小说中的人会自己行动,不受作者掌控,或许也有点接近那种感觉。另外一个我是我,也是我的老师,也是朋友很少的我独一无二的好友。
「最近,我不是被那个白痴找麻烦吗。」我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问我,「我被教训了一顿,你却很简单就解决了。要怎么样才能像你那样冷静应对呢?」
「什么啊,这很简单啊。」我在书桌上坐下,双手抱胸地回答我的问题,「就是预测。对方接下来想做什么。我对于对方的行动,应该怎么反应。那么对方又会怎么反应。就是这些预测的累积。」
「可以的话,我也想着么做啊。」我不满地噘起嘴,「但是只要他靠近我,我就会害怕地心脏狂跳,眼前一片黑暗啊。」
「为什么会害怕?我一点都不怕喔。」
「他比我壮太多了。要是吵起来,我一定是挨打的。」
「你为什么这么确定?一开始就想着输的话,是绝对赢不了的。我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会赢,所以一点都不害怕。」
「你真是有自信。但是我问你,你有任何自己一定会赢的保证吗?」
「也没有一定会输的保证啊。」我对我露齿一笑,「现实中,胜负双方都不过是可能性的问题而已。」
「你果然也是这么想嘛。」
「你听我说完。我们做的是主观的预测,和棒球或赛马那种客观的预测不一样。」
「主观的预测?」我一瞬间听不懂我要说什么,我跟不上对话展开的方向。
「不论我们怎么预测棒球的结果,对于结果本身没有任何影响,预测和结果是独立的。但是讲到你和欺负你的家伙的对决,那就不一样了。预测大大影响了结果。你觉得会输,那就会输;你认为会赢,那就会赢。」
「没那回事,就算我想说我会赢,还不是有输的时候。」
「的确是这样,但是如果想着会输,那就根本不可能赢。正因为想着会赢,所以才会有胜算:如果想着输的话,就绝对不可能赢。运动选手、学者、政治家、棋士都是这样的,一流的人总是相信自己会赢。相信自己会胜利是胜利的必要条件。若是想着输也无妨的话,那就什么都没有。」
「你讲得倒容易,但是我在现实中一直都在输喔。我根本不觉得自己可能会赢。」
「这是恶性循环。一旦真的输了,就会更相信输这件事情。乍看之下,好像很有道理,但我不这么认为。没有一开始就很强的人。就算一直输,只要持续抱持着有一天自己一定会赢的自信,就会成为胜利者。你对自己没有自信,是有其他原因的。」
「其他原因?」
「你太害怕失败了。恐怕是因为只要一失败就会被严厉地责骂。就算成功的机率比较大,只要有一点点失败的可能,那就不值得挑战。这点深深地烙印在你心里深处。」
「我要怎么做?要怎么做才能变强?」
「首先必须尝到胜利的滋味。」我的双眼散发出奇怪的光芒,「胜利的记忆宣让自己确信下次也会胜利。」
「如果可以这样的话,我也不会那么辛苦了。」
「不用担心,我帮你做,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出现的。」
鮎川美智朝我的方向走来。
我倒抽一口冷气。午休马上就要结束了,大家都回教室了,走廊上没有任何人。只有我跟鮎川。
鮎川虽然瞄了我一眼,但是并没有任何在意的神色,径自朝自己的教室走去。我停下脚步,盯着她看。
她的表情开始出现微妙的变化。
我再继续盯着她看。
鮎川的速度明显地慢了下来,脸颊也渐渐红了起来,然后她终于也停了下来。她露出疑惑的表情,回看着我,似乎是希望我说些什么。一定是想知道我为什么盯着她看吧。但我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凝视着她。
「怎么了?」鮎川终于忍不住了吗?她开口问我,「我的脸上沾了什么吗?」
「不是,」我摇摇头,「你脸上没沾任何东西。只是……」
「只是?」鮎川向我走近一步。
「没事。啊,你不快一点就要迟到了喔。」
「怎么了,这样很让人在意啊。你到底想说什么?」
「真的什么都没有啦。真伤脑筋。」我抓了抓头。
「我才伤脑筋。莫名其妙在走廊被那样看……」
「那样看?」
「你不是在看我吗?」
「你说我看你?」
「没有吗?」鮎川有点尴尬似地说,「那是我误会了吧。」
我慌张地摇头,「不不,你没有误会。我的确是在看你……」
「那你果然看了嘛。」
「我没打算盯着你看啦。」这次换我尴尬地说了。
「我没说你盯着我看喔。只是你一直看我,我觉得很不可思议……」鮎川闭上嘴,以像是「轮到你说话了」的眼神,凝视着我的双眼。
我也没说话,只是回看她的双眼。她很可爱地歪了歪头,大概是对我的行动感到惊讶吧。但我仍旧无言地凝视着她,她又脸红了起来,低下头去。
上课钟响了。
「糟糕,我得去上课了。」鮎川的视线在自己教室的方向和我的脸孔之间反复着,「怎么办?」
「那么,今天下课后如何?」我提出建议。
「咦?什么意思?」她焦急起来。
「我在车站前的书店等你,我们在那里谈吧。」
「咦?我……怎么办?」
可以看见从走廊尽头的楼梯走向各间教室的许多老师的身影。
「如何?不来吗?」我催促鮎川。
「好,我去。去书店就可以了吧。」鮎川脱口而出。
我在她还无暇反刍自己说的话之前,就小跑步地往教室去。
鮎川似乎楞了一下,几秒钟后也一样往教室前进。
我和她没有同班过,所以她应该对我毫无印象。
相反地,我的心头却经常出现她的身影。鮎川是我心中理想女性的具体呈现。
她有时候会仔细将留到肩膀的纯黑秀发绑成辫子。她的肌肤不会太白也不会太黑,恰好是能够抓住我的心,明亮温暖的颜色。眉毛很细,形状很清楚,柔和了脸上表情。眼尾虽然有点往上吊,但因为圆圆的,眼珠也很大,所以完全不会给人脾气不好的印象。鼻子和嘴巴都小小的,看起来很高雅,嘴唇有些翘翘的,让她看起比实际年龄小一点。双颊很有弹性,带着淡淡的桃红色,只要兴奋起来,立刻就会变红。红通通的脸颊,有时候会给人滑稽的印象;但是她的红色脸颊却是健康美的象征。她的个头有点高,但是手脚不会过长,身体和头部之间有着适当的均衡。体型则是开始要从小孩转变为成熟的女性了,可以从她的衣服上看出她身上浑圆的部分。她的脸孔和身体毫无棱角,看来十分柔软。
她的成绩称不上特别优秀,但是因为认真念书,经常维持在中上的水准。虽然没有参加运动类社团,但是只要看到她伶俐地在跑道上冲刺的模样,我的心跳便高昂起来。
至少在我所知的范围内,没有人说过鮎川的坏话,她身上没有任何阴影。她似乎有一点点少根筋,所以我听过她的一些小失败,但那都是可以用来反衬她人品好的可爱小插曲。她不会欺负人,也没被欺负。虽然我没亲眼看到、亲耳听说,不过据说她会经数次保护被欺负的同班同学。一般来说,做了这种事的话,通常也会成为被欺负的目标。然而事情没有演变至此,一定都是因为她很有人望吧。
只要看见她的模样,我就会飘飘然。如果能和她说话,那一定会幸福地像升天了吧。如果鮎川能成为我的人,要我抛弃一切,我也不会后悔。
只要独自一人就叫出理想的我,已经是我每天的例行公事。实际上我偷偷把另外一个我取了「分身」这个名字。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只能说分身是我独一无二的好朋友。我尽量不去想他是我的一部分,所以才会给他一个固定的名字吧。
「你对自己有自信一点了吧?」分身像是走平衡木似地走在书桌边缘。
「嗯,算是吧。」我暧昧地回答。
「『算是吧』?」分身维持着那个姿势,往上一跳。他似乎是打算以脚尖着地,但是力气太大撞上了天花板。随着钝重的声音响起,分身摔在地板上。「抱歉、抱歉。」分身摸着头,站了起来,「我太得意忘形了,忘记把天花板高度列入计算。」
「你平常都很冷静,居然会犯这个错,还真稀奇。到底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分身激动地说,「在说不定可以和理想的女人交往的紧要关头,有谁能够冷静啊。我当然会散漫了。」
「说不定可以和理想的女人交往的紧要关头?你在说谁?」我有种晕眩的感觉。
「当然是鮎川美智啊,讲到理想的女人,不就只有她?」
鮎川美智?他是说鮎川美智?!
「和鮎川美智交往是怎么回事?!」我不禁大声了起来。
「就是和『鮎川美智交往』的意思。顺便一提,也就是『男女朋友』。」
「你跟鮎川美智交往?到底是谁跟她?」我这次在意起周遭的状况,小声地问。
「我——你。」
「怎么会变成这样?」
「你冷静一下。」分身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今天你跟她在放学后见面了喔。」
「咦?怎么可能……因为,我放学后就立刻……咦?」
放学之后,怎么了?下一个瞬间,我就开始涌现出和鮎川在书店见面的实际感受。
「没错。我今天和鮎川说话了。」幸福感包围着我,「但是很奇怪,我记得我下午在走廊上碰到她时,一句话也没说。」
「说了、说了,你们约好在书店碰面。」
「听你这样说,好像真的是这样,但我的印象就是很模糊。」
「不论清不清楚,总之你就是跟她在书店见面了,所以你们一定在走廊上讲话了。」分身叹了口气,「你振作一点啊。」
到底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知道事情似乎进行得很顺利。但是有可能我在不知道的时候,自己采取行动了吗?
「是你跟鮎川说话的吗?」我质问分身。
「这真是毫无意义的问题。」分身再次跳上书桌,「我就是你,所以不论我做的,还是你做的,根本就没办法区别。我做的事情会直接变成你做的。」
「确实应该是这样没错,但是好奇怪啊。」我对于无法顺利表达自己的意思有点焦躁,「如果是自己做的事情,就算不用别人讲,也会知道啊。但是我却到你跟我说了之后,才知道我跟她说过话。」
「不论是谁都会忘个一两件事情嘛。」分身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
「我可不是什么记性很差的人。从称早一点到刚刚为止,别的事情可是印象深刻。结果我还是没办法跟鮎川说话,在走廊上跟她擦身而过时,我还故意别开脸。然后……嗯……我做了什么?」
「你看,果然是你多心。你再仔细想想,你停下脚步后,应该盯着鮎川看吧。」
「对,我停下脚步盯着鮎川看。然后她觉得我盯着她看很奇怪,所以问我『怎么了?』……」
「看,这不是想起来了吗?」
「我随便说了些引起她兴趣的话,然后约好放学后在书店见面。」
「正确答案。」分身拍起手来,「和她的第一次约会还愉快吗?」
「说约会太夸张了,我们只是站着说了些话而已。」
「只有这样吗?」
「我们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做得人棒了。」
「这好奇怪。」我感觉到阵阵不安,「好像有什么事情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一直进行着。」
「你知道的。就是因为知道,才能讲得那么详细。」
「这不能说知道,到你告诉我之前,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要靠别人帮忙才能想起来自己的事情?这太奇怪了……」
「你在说什么?」分身露出了严肃的表情,「别人是说我吗?我不就是你吗?只是自己给自己一些想起事情的提示罢了,一点都不奇怪。你该不会打算把我和你切割开来吧?」
「怎么可能?」我慌张地摇头。
「那我就安心了。」分身又笑了起来,「我也很担心你会不会帮我取名字呢。」
我全身慢慢地起了鸡皮疙瘩。
「怎么了,你在发什么呆?」鮎川用开玩笑的口气问我。
「咦?啊。」发现鮎川就在我身边,让我吓了一跳,「对不起,我刚好想到考试的事情。」我反射地找了借口。
我和鮎川正在第三次约会,我想起来了。怎么回事?今天不是第一次约会,但是我没有经历过第一次和第二次约会。不,我应该经历过。第一次约会是一起去附近的游乐园,第二次是去看电影。然后,今天是肩并肩地坐在往水族馆的电车里。我的确留下了非常清晰的记忆,似赴怎么样都没有实际感受。根本不像是自己的亲身体验,而是看着拍摄某人体验的录影带似的。
「你今天有点奇怪,好像比较阴沉。」鮎川这次的口吻稍微认真了起来,「好像变了个人。」
我开始冒冷汗,一定是因为分身做得太过头了。我最近经常觉得分身让我不太舒服,可能因此陷入了神经衰弱,还是不要再把分身叫出来吧。反正我已经和鮎川很顺利地发展着,也有一点自信了。已经不需要分身了,把他埋在我的身体中吧。
「因为我最近太努力了。」我试着放松僵硬的脸颊,做出笑脸,「呃,这个,因为我……我想跟你交往……所以……思,该怎么说呢?就是试着演一个理想中的自己……这不是真正的我。我是更胆小、更不聪明的人。」我好不容易才让干燥的舌头动了起来。「怎么突然说这些?」鮎川微笑地说。她似乎认为我在开玩笑,「你根本不需要演戏啊,我喜欢自然的你。还是说,我喜欢的你是你演出来的?那也没关系,如果你真的能演出来,那就表示你也很有魅力的。」
我开心得不得了。那天的约会虽然不太顺利,但她似乎不太在意。这样下去的话,我们应该会很顺利发展吧。
「下次也是星期日吗?」分手的时候,鮎川问我。
我记得下周一有小考,不能放着不管。而且如果是现在的我,我觉得我能够好好加油。
「嗯,这个嘛……可以改下周六吗?」我战战兢兢地问她。
「好啊。那就下星期六见。」鮎川一瞬间露出了有些失望的神色,随即恢复了笑容。
鮎川跟我真的很顺利,我开始有了这样的实际感受。还是先不要告诉她那件事情吧,等到一切都清楚之后,再告诉她也还不迟。
小考的前一天,我从早上就一直关在家里念书。本来应该是和鮎川约会的日子,但是随时都可以约会。若是尽做一些快乐的事情,说不定到最后会失去一切。
小考顺利结束后的午休,我正在校园角落休息时,鮎川踩着雀跃的脚步走了过来。
「昨天很谢谢你。」她说。
一股沉重的感觉从下腹部窜上胸口,我的身体似乎拒绝理解鮎川话中的意义。
事情开始走样了,要是不赶紧处理,就太晚了。不,或许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
我舔了一下嘴唇。既然鮎川跟我道谢,那表示我昨天跟她约会了吗?但是,我根本没有和她约会的记忆。我深呼吸了一口气在脑中翻找着记忆,却什么都没有。首先,我昨天根本没踏出家门一步,家人都可以作证。这不是什么双重人格还是失去记忆,而是另一个我真的就像字面说的有了自己的生命。不,现在下结论还太早,我还是先跟她确认清楚。
可是,我该怎么确认?开门见山直捣核心的话,她一定会大受打击。然而,要一直顺着她的话说,也是有限度的。
「我、我才要说谢谢。」我试着说一些无伤大雅的回答,冶汗冒了出来。
「昨天的你是真正的你吗?还是演出来的呢?」她开玩笑似地说道。
我眼前一黑,昨天果然有约会。我心脏剧烈地跳动,呼吸开始困难。
「嗯,这个嘛……我自己现在也搞不太清楚了。」我勉强自己保持平衡,免得因为晕眩而倒下,「你认为是哪一个呢?」
「嗯,我也不知道呢,可是昨天的你真是太棒了。就算那是演出来的。」鮎川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但是你昨天实在有点操之过急。我们才刚交往啊,还是慢慢来吧。」
我再也无法忍耐,当场蹲了下来。
「你怎么了?」
「没事,有点头晕而已,一定是睡眠不足的关系。」
「你该不会为了今天的考试熬夜吧?真是傻瓜,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下次再约就好了。」
「因为跟你见了面,所以我才能熬夜。」
鮎川歪了一下头。
糟糕,虽然想要模仿分身说话,但是好像失败了。还是不该多说些什么比较好。
「弄坏身体就什么都没有了。来。」
找抓住她伸出来的手。
「啊!」鮎川的手缩了回去。
我从牛蹲的姿势一屁股摔在地上。
「你是谁?」鮎川害怕地盯着我看。
我该怎么回答?我是我,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实。然而,分身也是我。鮎川似乎认为分身是我,这样的话,不是分身的这个我到底是谁?
鮎川楞了一阵子,然后才「啊」地一声遮住了嘴,「对不起,我说了奇怪的话。」
「没关系,你累了。我也累了,你也是。大家都累了,所以才会慢慢地变得很奇怪。」
「我觉得好恐怖。」
「马上就会结束了。」我静静地回答她,「王牌在我手上。」
我一回到家,就立刻为了问清楚昨天的事情,打算把分身叫出来。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在脑中描绘自己的模样。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一天无法顺利结合想像的影象。平常总是看得很清楚,那天却正觉得隐约要看见了,影像就消散了。我本来以为是因为太久没叫分身出来,忘记了诀窍;或者是太过疲倦无法集中精神,但是看来并非如此。
到结合轮廓的阶段都算简单,接着要开始建构细节时,我感到某种抵抗的力量,过程就倒转了。虽然无法说出清楚的理由,但我感觉分身似乎很讨厌被叫出来,他一定背着我在做些什么。
最后,我放弃叫出分身。不能够再完全控制分身让我大受打击,但是我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我现在该做的不是在这里自怨自艾,而是要找出能够再次支配分身,并且让他不对鮎川出手的方法。
我去洗澡,并且趁泡澡的时候开始思考。反正分身不过是我制造出来的影子,根本不是真的人类。就算没有他,我也能存在;相反的,没有我,分身也不会存在了。这根本不是需要烦恼的问题,分身绝对没办法对我下手。要是有什么万一,我就威胁他听我的就是了。
我完全沉浸在乐观的情绪中。
响起了很大的水声,有人跳进浴缸里。正好就在我的背后,一定是分身。
我立刻回头,开始责备他,「为什么我刚刚叫你的时候,你不出来?」
「咦~」分身故意把声音拉得长长的,好像把人当傻瓜似的。他不知道什么时折好了毛巾放在头顶,在浴缸中伸长了手脚放松着,「你刚刚叫我?我完全没感觉呐。」
「你不要给我随便说说。」我焦躁了起来,「你和我明明就是同一个人,应该很清楚我的一举一动吧!」
「这话也太奇怪了。」分身露齿一笑,「最近好像不是这样喔。你站起来一下。」
我不打算聼分身的命令,但是他先站了起来,然后抓住我的手腕,硬把找从水里拉了起来。」
「你怎么看?」分身和我裸裎相见,别有深意地问我。
「不怎么看。」我费尽心力地虚张声势。
我并不是完全没感觉,相反的,我因为太过震惊与害怕,双腿都发软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分身居然比我高了十公分,手脚也比我长。我是贫弱的豆芽菜体型,他却是有着健壮肌肉的壮硕身材。
我的两只手腕都留着明显的红色痕迹,他的握力也相当惊人。我的肤色惨白,还有着一大堆痘子;他却有着浅黑色的紧实皮肤。更重要的是,我们长相根本不同。他的鼻梁高挺,双眼散发着锐利的光芒。脸颊凹陷,就像是狙击猎物的肉食动物。分身变成了我完全无法移入感情的模样。
「你可能是在逞强,不过声音在发抖呢。」分身的声音听起来更低沉,也更吓人,「你看,我们根本就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啊。」
「我不承认,你不过是我的一部分而已。我不许你乱来,我要是有心,随时都可以收拾你。」
「喔,这可真有趣。」分身微微一笑,「要来试试吗?」
他突然右手掌压住我的喉咙,用力将我举了起来。我无法呼吸也不能出声,只能空虚地双脚乱蹬,双手握住动也不动的分身手腕。
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分身不是我唯一的好朋友吗?他明明应该要从被欺负的日子中拯救我的,为什么会变成欺负我的人?
我的眼中开始出现闪烁的小星星。
啊啊,我就要被自己创造出来的另一个自己杀死了。如果从客观的角度看来,我现在是什么状态?是自己掐着自己?还是用念力浮在空中?又或者是在浴缸中意识朦胧地溺水了?在如此紧急的状态中,我脑中出现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你一定在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吧?」分身凑近我,吐着气说道,「全部都是你的错。我之所以会拥有和你完全不同的人格,都是因为你给我取了名字。你用别的名字叫我,就代表你将我视为和你不同的他者。我是从你的心生出来的,所以会忠实反映你的心理。因此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有独立的人格了。一开始只是微小的差异,但是随着时间流逝,差异越来越扩大。现在的我已经是彻底独立的他者了。你本来不就是希望不被欺负,希望能够变成我这样子吗?我是因为你的这个愿望诞生的,所以才会朝着你希望能够变得更强大的方向前进。然而我却也陷入必须保持着一致的自我的两难。你或许认为乍看之下是没有任何变化的静止状态,但是这两股力量却不断拉扯着我。因此当本来一致的自我出现了微不足道的差异时,我就急速成长了。即使是现在,我也仍旧不断地变化着!」
我拼命地踢着双腿。看起来分身似乎是认为他是脱离我的独立存在,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真的;然而就算不是真的,对现在的我来说也毫无意义。如果我就这么死了,分身也会消失,但是那也不会有任何人可以得救。不过也不是没有任何解决方法,只要想起那件事,一切都会回到原来的样子。我现住……终于……想起来了。
眼前一片朦胧,我几乎要不能思考了。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开始觉得怎么样都无所谓了,有必要这么勉强自己努力吗?反正接下来也只有痛苦的事情在等着我,就这样当只丧家之犬被分身杀死也没什么不好。我全身放松,将自己交给分身,一切都放松了下来,感觉真好。
「哇!脏死了!」分身的手突然从我的喉咙离开,「你太恶心了!」
我摔到浴缸理,泡沫飞了起来。我的阴茎也用力地喷出了尿液。
「你干嘛小便啊!」分身皱起脸,「臭死了。」
我开始咳嗽,气管发出讨厌的声音。
分身再次瞪着我看。
「不要过来!」我好不容易才吐出这句话。
「什么?我才不是认真的。我也知道真的在这里杀了你,会很麻烦。就算不这么做,再过一阵子你也会自己不见。我只是要告诉你,我们的立场已经颠倒了。放弃抵抗吧。这样的话,我会把你沉到我心中的黑暗深处去。」
我只是拼命地喘气摇头。
「明天我要跟鮎川约会,六点在神社后面的公园。」分身抓住我前额的头发,把奄奄一息的我往上拉,「你也过来。到时候,我就会开始实际存在了。」
分身放开手后,我再次低下头去。当我绞尽所有力气,抬起头时,分身已经消失了。
情况彻底绝望了。
「对不起,你等很久了吗?」鮎川喘着气跑了过来。
周围已经微暗,没有任何人影。夕阳晒在鮎川的脸上,不知为何令她看起来特别艳丽。
正当我打算开口回答时,从神社的森林中,出现了一个身形巨大的男人。是分身,他比昨天又大上不少,恐怕还比我还大上了一大圈。
鮎川一瞬间露出了「咦?」的表情,接着轮流地看着我和分身。接下来,表情放松了下来,重新转向我。我松了口气,对她伸出手。
「咦?我是怎么搞的?对不起,我认错人了。」鮎川向我行了个礼,跑向分身的方向。
「哇啊啊啊啊啊!」我双手抱头蹲了下来,「分身,拜托你不要这样。」
「分身……那是我的名字吗?」
「拜托你把她留给我,其他通通给你也没关系。只有鮎川,求求你不要碰她。」
「你在说什么梦话?鮎川一开始就是我的女人,是我去追她的。你根本就没有对跟她交往这件事情,付出任何努力。」
「她是我的生存意义。」
「这不关我的事。」
「不,这和你有很密切的关系,这是你存在的理由。」
「我存在的理由?不就是为了给欺负你的人好看吗?」
「不是的。让他们好看,不过是为了达到目的的一个条件而已。我知道你存在的理由,而你不知道自己存在的理由。就凭这件事情,就知道谁才是主人吧。」
「你这不过是老套的诡辩而已。你既然这样说,那你知道自己存在的理由吗?知道的话,就说来听听。怎样?我看你根本就说不出来。」
「我或许真的不知道自己存在的理由,但是这并不代表,我和你就是对等的。你也不知道我存在的理由。因为我在前,你在后,所以我知道你存在的理由。拜托你不要做傻事了,不要逼我使出最后的手段,让我们再继续当朋友吧。」
「不要笑死人了。你有什么最后的手段吗?你干脆趁这机会告诉我,我存在的真正理由吧。」
「是鮎川。」我开始流泪,「因为我想要讨鮎川会喜欢的自己。给欺负我的人好看,不过是这件事情的条件而已。」
「喂,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你们是什么关系?」鮎川似乎楞楞地听了一阵子我们两人的对话,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要加入这场谈话。
「我们是同一个人。」分身说着抱住了鮎川的肩膀,「对了,我想到一个好方法。就让鮎川来决定吧。」分身看着鮎川可爱的眼睛,「你听好了。这个男的跟我,哪一个是你——鮎川美智的男朋友?是哪一个在学校走廊上盯着你看?是谁跟你约过好几次会?」
「这不公平。」我大叫,「你被赋予了成为她理想对象的方向。如果一致的自我中的他我不存在的话,你一定会成为她的理想情人的。」
「你们在说什么傻话啊?」鮎川微微一笑,「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带朋友来跟我开玩笑,对不对?我的男朋友当然是你啊。」鮎川紧紧握住分身的手腕。
分身露出胜利的表情瞪着我。
「消失!」我指着分身大叫道,「我这个本体命令你,命令你这个分身立刻消失!」
分身一瞬间显得十分惊讶,停下了动作,空气非常紧绷。鮎川睁大了双眼。分身缓缓地举起手,在自己的眼前一开一阖,僵硬的表情渐渐放松,最后开始放声大笑,「这就是你最后的手段吗?」他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了,「『我这个本体命令你,命令你这个分身立刻消失!』?愚蠢透顶!我已经不是你的分身了。你还搞不清楚吗?我已经成长了,已经有实体了。和胆小鬼的白日梦不一样。」分身抱着鮎川的肩膀,「你看!我们可以互相摸到对方。鮎川和我彼此相爱,你才是多出来的。对了,你的轮廓好像开始模糊了喔。」
我慌慌张张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是我多心吗?颜色似乎有点褪掉了。不、不可能,我怎么可能会消失?明明我才是本体。一定是因为我在哭的关系。
「我跟你说些话吧。」分身露出了阴湿的笑容,「全部都是相反的。不是什么没用的、被欺负的孩子妄想有个强壮的自己,而是有着坚强身心的少年的想像游戏罢了。克像如果自己是意志薄弱、被欺负的孩子,没办法跟现在的女朋友开口的话,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是我已经玩腻这个游戏了,所以你就给我治失吧。我接下来要跟鮎川快乐地去约会了。」
我失去了力气,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我试着要站起来,但是双手却失去力气,接着就这么倒下,全身开始麻痹无法动弹。
「消失吧。」分身说。
鮎川盯着分身看,眼里根本没有我。
我下定决心,使出最后的王牌。
「再见了,我的憧憬,消失吧。」
「你还在这么说啊。」分身对我露出夸耀胜利的表情,然后像是突然发现事情不对劲地转向身后,「鮎川!你去哪了?!」
「根本就没有鮎川这个人。」我慢慢地站起来,拍掉上衣和裤子的灰尘,「分身,你根本就不知道。你是在鮎川之后出现的,在鮎川之后被创造出来的。」
「吵死了!给我闭嘴!」分身遮住双耳蹲了下来。
「我是个胆小鬼,根本就不可能交到什么女朋友。」我伸手擦掉眼泪,「但是我实在太寂寞太寂寞了,所以我想像着自己理想中的女孩,来排遣寂寞的心情。」
分身倒在地上,从指尖开始犹如热空气似地缓缓地融在空气中。
「我所想像出来的鮎川实在是太过美好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无法想像出自己和她交往的样子。鮎川太完美了,和我根本不适合。所以,我……」我吞了吞口水,「我想像出了适合鮎川的另一个自己——就是你。我创造了你。」
分身捶打着地面,仰天大叫着。
「不知道是哪里搞错了。我明明应该只是创造了理想的恋人和理想的自己,却还想同时得到好朋友。理想的自己和理想的朋友重叠了,但是人是不可能和自己当朋友的。为了把你当朋友,我在你的身体中看见了和我自己不同的人格。结果你变成独立的人格,带走了鮎川。因为你们是理想的一对,事情当然会这样发展。可是鮎川和我交往的可能性一旦消失的话,那她也没有存在的意义了,所以她只能消失了。」
「可恶!你这个混帐东西!」分身哭喊着,「鮎川是我的命,你现在就把她还给我!」
我摇了摇头,「鮎川是是为了我存在的,而你是为了她存在的。她现在已经消失了,你也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分身哀伤地半张着嘴,发出呻吟声,朝我伸出手。
「再见了。真的很对不起,一切都是我的任性害的。」我别过脸去。
等我再回头时,分身已经不在了。
我的胸中突如其来地涌起一股对于同时失去无可取代的人——恋人和朋友的哀伤。
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一天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