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特是虚的心理枢纽,但有实的社会背景,他是抽象的,但我们知道,任何抽象都是万千具体事物的凝结。在康拉德看来,海是纯朴的,是劳动的对象;陆是复杂的,是苦难的根源。惠特显然是陆上丛林里来的异己分子,他不属于海,身上没有一点海的气味。这样的人物具备了一种罕见的价值。他的价值在于他是一个衡量其他海员的尺度,是确定陆与海,社会与自然相互关系的坐标。海员们心头有一种来自社会生活的“不安全感”。面对苍茫的大海,这种感觉有了一种似乎虚幻的色彩。惠特对船员的心理威胁是“陆上社会矛盾”的抽象集合。因为任何心理问题都有其物质基础,所以任何“虚”总要最终落在“实”上。惠特表现的是普遍矛盾,但普遍矛盾是特殊矛盾的综合,惠特不过是陆上千千万万具体社会现象投向大海的阴影的焦点。康拉德把人类的普遍痛苦“物化”成了惠特,塑造了一个独特的人物。
康拉德对陆地的痛恨和对海洋的热爱,在他许多著作中都有体现,在《“水仙号”的黑水手》里尤为突出。毋庸置疑,康拉德用海与陆来区分纯洁与龌龊,劳动与压迫是不科学的。地理概念对社会关系的这种混淆无疑是染有主观色彩的。
为了调动视觉效果,康拉德千方百计使读者“眼见”“水仙号”的航行。镜头在“水仙号”扬帆之始就牢牢地盯住惠特。他安静、冰冷、高大、健壮。海员们全都走过来站在他身后,他比最高的海员还要高上半头。这里惠特的外貌似乎还清晰,随着“水仙号”的前进,惠特的形象反而模糊起来,他往往逃出视野,只在甲板上留下一片呻吟诅咒。评论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所惯用的辞藻如“性格的发展”,“形象愈发饱满”等等,在这里完全不适用。惠特对于“水仙号”命运的影响只存在于海员们的想象之中,他没有做过一件实际上危害船员的事情。这种“欲擒故纵”的手法旨在涂出一片含混阴沉的背景,以便在这神秘黝黑的参照物上勾勒出“陆海对立”的鲜明图画,达到以虚映实的视觉效果:被海风鼓满的白帆,海员的古铜色的脸庞,造币厂的雪白的大理石墙壁等等,都在读者面前显现得一清二楚。惠特的模糊的形象,反而加深了读者的印象。
全书画面不断地在海与惠特这两个场景之间变换,又不时加入“水仙号”在水天一色的海面上扬帆而行的雄姿。康拉德把它比做乘风浮动的金字塔。在惠特死后,镜头又瞄住了炫目地惨白的造币厂大厦,“水仙号”的航程到此结束,镜头终于追不上四散而去的海员,然而惠特的形象永远留在读者的心中。
海是康拉德的理想和神祇。通过海,他与世界上“最崇高的感情”沟通了。无边无际的大海在翻腾,这位海员艺术家的思想也在翻腾。海使他忘记一切,又使他想起一切。海水的腥味浸透了他的作品,因为那咸水本来就是他生命的饮料。康拉德驾驶着“水仙号”和他的另一部“海洋小说”《台风》中的“南山号”接受大自然的洗礼。我们听得见整个宇宙的骚动,看得见天接云涛,海雾骤起。舷外,时而是激烈的音乐,时而是和谐的舞蹈,无穷的自然变化永无止境;舷内,时而是莫测的人群,时而是起伏的心涛,世态炎凉在一叶扁舟上细细描出。海水冲上船舷,铁锚深扎海底,海员与海结合在一起,自然与社会在互相影响,人和宇宙在彼此交融。
康拉德爱海,更爱海员,康拉德与海员是融为一体的。他说过:“我所有的道德的和理智的生命都被一个牢不可破的信心渗透了。那信心是,凡来到我感觉以内的一切,决逃不到自然界以外去。所以无论如何特别的事物,在本质上同看得见、摸得着的世界里的一切影响都不能分离,我们便是这个世界里自觉的一部分。”(10)康拉德的青年时代的世界是由海与海员组成的,他是其中自觉的一员。这种与周围环境融成一体的愿望是康拉德多年坚持海员生涯的动力之一。
一九二四年八月三日,康拉德因心脏病发作逝世。消息传到一艘航行中的轮船上,一位年迈的船长说:“人们可以喜欢他的任何书,对于我,他将永远是在台风中看到马克惠船长的人。我想他将永远活在台风中。”(11)
不过,永生不是康拉德的心愿。他在所著《流浪者》一书的扉页上引用过一首斯宾塞的诗,这首诗后来雕在他刻有波兰文姓名的墓碑上:
劳累后的睡眠,暴风后的港口,
战乱后的和平,生命后的死亡,
这是最大的快乐。
康拉德逝世的消息传到中国,《小说月报》上载文说:“康拉德……追忆想象,神游于幻想之境,别营如梦似的象征自由的生活,兹据伦敦八月三日路透电讯,康拉德业已下世,我文艺界同人缅怀先哲怎能不怅惘无已呢。”(12)
在结束本文的时候,我们可以有把握地说:康拉德的读者可以忘记他所塑造的人物,情节,但他的精神境界是难以忘记的。他使我们变得谦虚起来,认识到宇宙和内心的广袤无垠。
康拉德的小说情节展开较慢,初读时有人也许会觉得繁冗。读他的书必先沉下心来,随着他的节奏前行,然后才能深入他的世界。康拉德的思想中也有一些偏见,这是历史和异常的生活环境的印记,无伤大雅。康拉德是一位劳动者、观察者和思考者,情场风波、仕途利禄都不收入他的眼底,下笔之处,尽是大海长天、荒原莽林,其间出出进进的人物固然有时孤独沉郁,但多是意志坚强,深沉冷静的人物,反面人物也个个不俗,不乏发人深省之处。康拉德的议论评说,句句发自肺腑,使人窥见其肝胆尽如冰雪。至于心理和自然环境的描写,那更是他的长处。可以说,他用亨利·詹姆士(13)之笔,写出了麦尔维尔之心(14)。
康拉德的舅父曾经写信给康拉德说:“我将在心中记住你说过的一切。”当我们屏气凝神,拉开他的作品的帷幕时,我们就会明白他的舅父为什么要这样说了。
赵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