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水仙号”的大副白克从灯光照耀的官舱一大步就跨到了后甲板的阴影里。他头顶上面,沿船尾楼陡峭的边缘,值夜班的人连敲了两下钟。时间已是九点了。白克抬头问那上面的男子道:——“伙计们都上了船么,脑尔士?”
这汉子一瘸一拐地走下扶梯,想了一想说道:——
“我想都上了船吧,先生。老伙计们都在那儿,另外还来了一批新手。……他们准都在那儿。”
“通知水手长打发新老水手都上船尾去,”白克继续说:“再叫一个小伙计带一盏点好的灯来。我想点一点人数。”
正甲板的后部是黑暗的,但是在前部的中段,从船头水手舱敞开的门洞里,透出了两股明晃晃的灯光,把那罩没了船身的寂静夜影划分了。那里听得见人声嗡嗡;同时左右两舷所有透亮的门道里,偶尔现出了移动的人们的侧影,黑黝黝的并无凹凸,好像是铅铁皮剪成的形象。船儿准备好出航了。木匠已经在主桅旁的升降口窄板上,钉嵌了最后的木条,随后他扔下手里的大锤子,不慌不忙地揩擦他的面部。钟刚刚敲了五下。上下甲板已经打扫干净了,绞车也上了油预备起拔锚链;粗壮的拖索蜿蜒曲折,躺在正甲板的一边,一端悬空挂在船头,等候拖轮的来临——在明天澄澈凉爽静悄的清晨,拖轮便要拍打着外翼轮,激起刷刷的声响,热烘供烟腾腾地驶来呢。船主还在岸上,正在招募新手来组成他的全副水手班子;白天的工作完了,船上的高级职员们也回去休息了,乐得偷空喘口气。天色刚黑,几个被准许自由上岸的水手和一些新手乘着滨岸的小艇来到;划这些小艇的是穿白衣裳的亚洲人;不等靠近舷梯,他们便如狼似虎地吵嚷着要船钱。狂野而尖颤的东方语言的絮聒声,同醉醺醺的海员们的专横口气互相争执,海员们用些猥亵的吆喝驳斥那不害臊的勒索和不老实的企图。这东方的天空闪烁着灿烂的繁星,但是这班人为了些少的数目,从五个安那到半个卢比,便直着嗓子狂呼哀号,竟把那夜空的深谧和平静搅得稀烂粉碎;漂浮在孟买港的人们没一个不知道“水仙号”新雇的水手们正上着船哩。
烦扰的喧嚣渐渐平息了。小艇也不再溅着水花三五成群地挤上前来,却零星四散地荡漾在船的周围,发出嗡嗡低沉的抗辩声;可是当时来了个汉子——一个黑魆魆的人形,肩膀上掮着个摆得很平稳的长口袋,摇晃着走上舷梯,大喝一声:“一个铜子也不多给!滚你的蛋!”这一来把那嗡嗡低沉的抗辩声打断了。船头水手舱里,新来的人们直挺挺地混在许多绳子绑扎的箱笼和一捆捆的铺盖里面前摇后摆,结识那些老手,而这班老手一个顶着一个坐在上下两排吊铺上,用严肃而和善的目光端详他们未来的伙伴。水手舱里的两盏灯挑得很高,放射着强烈的光芒;这些水手上岸戴的圆帽子远远推在脑袋后面,或者零乱地滚在甲板上的索链里;他们的白衣领解开了,凸出在红脸两旁;粗壮的胳膊套在白袖子里舞动作势;他们老是叽里咕噜发出愤愤不平的声音,其中还混夹着阵阵的狂笑和沙哑的叫喊,“喂,小子,你就占那张铺吧!……别这样!……你上一回是什么船?……我知道她。……三年了,在普热海峡。……这张铺漏水,我老实告诉你!……喂,来;让我们摇一摇那个箱子看!……你们可曾带瓶酒来,你们哪位岸上的阔少爷?……给我们点儿烟草吧。……我知道那条船;她的船长贪酒送了命。……他倒是个怪漂亮的小子哪!……老喜欢灌得酩酊大醉,他可不是!……不!……你们别瞎嚷嚷啦,你们这些小家伙!我告诉你们,你们到一条小渔船上来了,他们花一个钱就得要可怜的老蠢货卖一分力气的,啊!……”
一个矮个儿的,名叫克雷吞,绰号白耳发的汉子,撒野地痛诋这条船,一个劲地在信口雌黄,他无非想供给这班新手一些思索的资料。阿吉歪坐在他的衣箱上,缩拢了膝头。用一块白布补缀一条蓝裤子,孜孜不倦地推针引线。穿黑色短衫戴硬领子的人们,同赤脚光膀穿颜色衬衣露着毛茸茸的胸膛的人们,混杂在一起,在水手舱的中间你碰我撞。一群人摇摆晃荡,在喷云吐雾的浓烟里旋来转去,好像扭成了一团。大家乱谈一气,说一句就骂一声。一个俄罗斯种的芬兰人,穿着一件粉红条儿的黄衬衣,眼神恍惚如在做梦,透过杂乱蓬松的头发向上方凝视。两个细高个的青年,长着一张圆润的婴孩脸——两个斯堪的纳维亚人——互相帮忙打开铺盖,他们默无一语,面对这寻开心而无意义的狂咒乱骂,露出恬静的微笑。老辛格尔敦,全船最年长的能干海员,独自待在甲板的一方,位置就在两盏灯下面,腰部以上脱得精光,活像一个吃人的蛮族首领,魁伟的胸膛和壮硕的臂膀双头肌上刺满了花纹。他白晳的皮肤绫缎似的透露在红蓝花纹之间;他赤裸的背脊靠着船头斜桅的底部;他双手捧着一本书,书离他那张晒黑的阔脸约有一臂之远。他戴着一副眼镜,须发雪白得令人肃然起敬:他俨然像是一位博学的蛮族长老,原始智慧的化身,在猥亵纷扰的境地还能清明在躬。他一心凝神。而每当他翻揭篇页时,一种庄重而惊奇表情便浮上他皱纹很密、凹凸不平的颜面。他正在读《沛兰姆》。白尔瓦·李敦的作品在许多南行的海船的水手舱里如此流行,倒是一个很可惊叹的离奇现象。他那雕琢的语句,浮华牵强而又十分新奇,在这些麇集于黑暗而漂浮不定的场所的大孩子们的单纯心灵里,到底能唤起什么观念呢?他们朴质而缺少经验的灵魂,在这漂亮的词藻里,找得到什么意义呢?能引起什么刺激?——能令人忘忧解闷?——能给予什么安慰?太神秘了!难道唯其不可解,才这般销魂么?——唯其不可能,才这般迷人么?不然,难道这班超脱尘俗的人们,受了他这些故事的蛊惑,便仿佛猜透了一个谜语,发现了一个灿烂世界么?而这个灿烂世界里充塞着的是恶名与丑行,贯盈着的是污秽与饥饿,愁惨与荒淫,所有这一切从四面八方注入了这不朽的无涯无际的海洋。这一切便是他们所知道的生活全部,也便是他们所看见的周围陆地的全部。——这些被大海终身监禁的囚徒哟,真是神秘啊!
辛格尔敦从十二岁起便在南洋航行了;在已往的四十五年里,他住在陆地上的时间总共不过四十个月(这是我们根据他的履历证明书估计出来的)——这老辛格尔敦,他平安地度过了如许悠久的岁月,养成了和平温静的态度,他曾以这样的态度夸张说:从他被一条船解雇的一天起,到他登上另外一条船的那天,他往往忙得连白天黑夜都分不出——这位老辛格尔敦坐在震耳的喧嚣声里,兀然不动孜孜兀兀逐字逐句地诵读《沛兰姆》,沉浸于一种深深的凝神状态,宛如着了魔的样子。他的呼吸不快也不慢。每当他用硕大发黑的手掌翻动那本书的时候,他那粗壮白净的手臂的肌肉便在他光滑的皮肤下面微微滚动。他的嘴唇,被雪白的胡髭遮没了,被淌到长须下面的烟汁沾湿了,颤动着好像在暗暗地轻声说话。他模糊的眼睛躲在闪光的黑边眼镜后面,一眨不眨地向前凝视。在他对面,同他的脸在同一条平行线上的,是船上的猫儿,坐在绞车的转柱上,朝着它的老朋友正眨着碧绿的眼睛,那种姿势就好像希腊神话里狮首羊身龙尾的喷火怪兽蹲伏在那儿。它似乎很想纵身一跃,越过一位坐在辛格尔敦脚下的普通海员弯着的背脊,跳上那老汉的膝头。这位普通海员便是年轻的嘉雷,很消瘦,长颈脖。他的背脊藏在旧衬衣下面就像一串连绵起伏的低矮山脊。他的脸像一个街上野孩子的脸似的——早熟,聪明,略含嘲讽,又阔又薄的嘴唇两边有两道深刻向下的皱纹——低低俯垂在他瘦骨嶙峋的膝头上。他正在用一根短短的旧绳,学打系带绳索的结子,点点小汗珠在他鼓凸的额头沁出;他不时呼呼地使劲抽动他的鼻腔,从忙乱的眼梢偷偷瞟着那老海员,老海员倒没理会这一面唠叨一面赶着活儿的叫人不解的小伙子。
喧闹声变大了。水手舱里闷热得慌,小白耳发怪滑稽地暴躁不安起来,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他的眼睛翻上翻下正在跳舞;涨红的脸像假面具似地可笑,嘴张成了个黑窟窿,怪模怪样地打着呵欠。在他对面,一个半裸的汉子睫毛微湿,正在哈哈大笑,笑得双手捧腹,前仰后倒。旁的人们瞪着惊奇的眼睛注视着他。蜷曲着身子坐在上铺的人们,抽着短烟斗,在那些俯身箱笼傻笑着或者嗤笑着倾听的人们的脑袋上,晃荡着棕色的光脚。卧铺的白边上伸出了挤眉弄眼的人头;身体却隐没在幽暗的铺位里,这些铺位好像白粉刷墙灯光照耀的停灵所里许多盛棺材的狭窄壁龛。嗡嗡的人声越来越高。阿吉抿紧嘴唇,把身子围拢,似乎退缩到了一个更小的空间,但还在孜孜不倦,默默无语,一针又一针地缝补。白耳发就像个得了神谕的伊斯兰教托钵僧,尖声叫道:——“……我就对他说了,伙计们,我说,‘对不住啊,先生,’我对那条轮船的二副说,‘对不住啊,先生,商务局的人一定是喝醉酒了,才把执照给了你哪!’‘你讲什么?你!——’他说,好像一条疯狂的公牛似的对我赶来……浑身上下穿着白衣裳;我便提起一罐黑烟油,对准他那活该倒霉的漂亮的脸蛋和漂亮的短衫泼去,……‘你拿过去!’我说。‘无论如何我到底是个水手,你好管闲事,拍船长马屁,没用的废物,垫船桥的家伙,我就是那样的人!’我大声说。……你们可惜没有看见他那副跳脚的模样啊,伙计们!被烟油淹没了,睁不开眼啦!他简直是!所以……”
“别信他瞎吹!他压根儿就没有泼翻油罐;我明明也在场的!”有一位嚷道。那两个挪威人并肩坐在个衣箱上,一模一样,不动声色,宛如一对鸳鸯栖息在一处,天真烂漫地睁着圆圆的眼睛;而那俄罗斯种的芬兰人,在雷鸣似的叫嚣和连珠炮似的狂笑声里,依然一动也不动,显得弛软而且沉闷,活像个没有脊梁的聋子。阿吉靠近他,对着针微笑。一位胸脯宽阔眼神滞钝的新来者趁喧声消退风波平息的片时闲静,从容不迫地对白耳发说道:——“我倒不明白,有你这样一个小角色在船上,其余的伙伴竟有人还活得下去!据我推想,小子,要是你从前把他们驯服了的话,他们现在也不至于这么坏啦。”
“不坏!不坏!”白耳发尖叫道。“要不是我们团结一气的话。……不坏!他们可真不坏,只要他们没有抓到机会,呸,烂掉他们的黑骨头。……”他嘴里喷着唾沫,两条胳膊飞舞着,忽然露出牙齿冷笑起来,从口袋里掏出薄薄的一片黑色烟叶,带着怪可笑的凶狠模样咬下了一小块。另外一个新手,长着一双调皮的眼睛和一张削尖的黄脸,原来一直躲在船腰储藏库的阴影里张着嘴倾听着——这会也发起议论来了,声音尖得像耗子叫:——“呃,这次航海反正是回家。坏也罢,好也罢,我觉得比翻个筋斗还不费力——只要我回得了家。我的权利我自己会照应!让我给你们瞧一瞧看吧!”一个个脑袋转向他去。只有那个普通海员和猫儿没有理会。他双臂撑着腰站在那儿,身材矮小,眼睫毛是白的。看他的样子,仿佛他已经备尝人间的屈辱和怨愤了。他仿佛被人拳打脚踢辗转于沟壑过;他仿佛被人抓搔,被人唾弃,被难堪的秽语所辱没过……然而却带着安全无损的感觉,对周围的面庞微笑。他的耳朵垂在他那顶凹凸歪扭的沉重毡帽下面。他的黑外衣的尾部破成了一条一条,在他后腿上轻轻晃荡。他解开了仅存的两个钮扣,谁都看得见他里面没穿衬衣。我们绝想不到会有人穿那样破烂的衣裳,而穿在他身上就好像偷来的东西:虽说有点冤枉,倒也是活该。他的颈脖又长又细,他的眼皮是红的;稀疏的须毛飘挂在他上下颌;他的肩膀痩削低垂,宛如一只鸟儿折断的两只翅膀;他身体左边全是一块块硬结的污泥,足见他前不久还睡在潮湿的阴沟里呢。有一回,因为糊涂健忘,他大胆混进一条美国船,险些儿死于暴力之下,拚命逃跑才救了他这不中用的躯壳;他在当地一带海滨,流浪了两个星期,讨些饮料,受冻挨饿,睡垃圾堆,在太阳光下乱跑乱窜;俨然像个从梦魇世界来的吓人的访客。周围突然沉默了,他怪惹人厌恶地站在那里微笑。这白净的水手舱倒成了他的避难所;待在这儿他很可以闲散了;他尽管打滚,挺尸,吃——并且咒骂他所吃的东西,却大可显一显他的本领,躲懒、欺骗、行乞的本领了;他定能发现有人可以哄骗,有人可以硬敲——干了这一切勾当,他还会得到报酬。他们都对他有所了解。这样的一个汉子,简直是个不祥的遗物,证明撒谎与轻狂是永远适于生存的要素:难道世间还有地方不知道他么?一位沉默寡言的长臂老水手,指头弯曲似钩,朝天仰躺在那里吸烟,毫不动情地在床上翻转身来仔细端详他,接着凑在他脑袋上朝着门口直啐出一长条干净的唾沫。他们都知道他哩!他这个人既不能操舵,又不能绞绳,黑暗的夜里躲着活儿不干;他一爬到桅樯高处便如癫似狂地抱紧双臂双腿,不肯放松,对着黑暗赌咒发誓;旁人工作时他只顾咒骂大海。当全体海员被召唤时,他是末了一个出去,头一个回来。他大半事情都干不了,别的事情又不乐意干。没想到这个家伙却成了博爱的慈善家们和自顾不暇的刚上岸的陆地汉们的如意宠儿。好个值得同情的人儿啊,对自己的权利他是无所不知,而对勇敢,坚忍,存于中而不形于外的信义,以及全船同伴借以团结一气的不出诸口的义气,他却一无所知。这个生长于穷街陋巷的下流而自在的环境里,没人管的家伙,对于海上严酷的苦役,怀着满腔的鄙薄和憎恨。
有一个人对他喊道:“你叫什么名字呀?”——“唐庚,”他说,望望四围,怪高兴的,一点也不害臊。——“你是什么人?”又一个声音发问。——“哎,跟你一样的水手啊,老家伙,”他回答,音调装得很豪爽,其实很鲁莽。——“真正要命,你那个模样儿,简直比烫伤的火夫还寒碜得厉害,”有一人用自信的口吻低声加以评论。嘉雷抬起头来,孟浪地抬高声音道:“他是个人和水手,”——接着用手背揩了揩鼻子,仍然低了头辛勤地忙他那段绳子。有几个在哈哈大笑。旁的人们疑疑惑惑地睁了眼看。那衣衫褴褛的新来者却不胜愤慨——“难道这就是水手舱里欢迎一个新人的体面方式吗,”——他冷嘲说。“你们到底是人呢,还是吃人肉的野人?”——“别为了一句话不对劲儿,就又是摩拳勒袖又是脱衬衣的,老兄,”白耳发放声叫嚷,跳到前面,火样地暴烈,神情带点恫吓,同时却又很和蔼可亲。“难道那家伙瞎了眼么?”那个倔犟的瘦鬼问道,左右看看,假装惊奇的样子。“他难道看不见我没穿衬衣么?”
他伸出两臂交叉着,晃荡那挂在他的骨架上的破衣裳,怪可怜见的。
“因为什么?”他提高声音继续说。“那些狠心的美国人想要踏穿我的肚肠呢,因为我为人不错,要保护我自己的权利。我是个英国人呀,他们要揍我,我只好逃走。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你们难道没有见过人落难么?啊!这是条什么瘟船呀?我窘死了。我什么东西也没有了。没有包袱,没有床铺,没有被毯,没有衬衣——连一根多余的布条都没有了,只剩下我身上穿的。不过我倒还有点儿胆量,敢同那些美国人硬干。你们谁有点儿心肝呀,匀条裤子给一个同船的朋友吧?”
他知道怎样去征服那一伙人淳朴的天性。刹那间,他们对他大示怜悯,有点滑稽,有点鄙夷,又有点暴躁;头一个同情的表示便是有人扔给他一条被毯,其时他站在那儿,从古怪暗黑的破布里露着他四肢的白皮肤,显出他同旁人的种族关系。随后,一双旧鞋落在他泥污的脚旁。一声叫喊:——“从下面来了,”于是一条卷叠好的帆布裤子,被烟油涂得很沉重,打在他肩膀上。他们的慈善像一阵风也似地发作了,在他们狐疑的心怀搅起了伤感的波浪。为得解救一位船友的困苦竟是如此热心,他们不禁被自己感动了。许多人齐声嚷道:——“我们要把你打扮得齐齐整整哩,老朋友。”还有许多人喃喃低语:“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窘况。……可怜的穷鬼呀。……我倒还有一件旧汗衫哩。……你可用得着?……拿去吧,朋友。……”这些友爱的低语声充满了水手舱。他用他的光脚四下里抓爬,把许多东西聚成一堆,望望周围,看还有没有别的东西来。吝啬的阿吉循例敷衍似地在这一堆上捐助了一只扯掉顶的旧布帽子。老辛格尔敦沉浸于恬静的小说意境,继续往下看,全没有理会。嘉雷少年聪明反而冷酷无情,尖声说道——“要是你新制服上需要铜钮扣,我倒替你预备着两个呢。”那大众慈悲所专注的肮脏对象,向这小伙子舞了舞他的拳头。——“我就叫你趴在这儿地上打滚把水手舱打扫个干净,小家伙,”他恶狠狠地咆哮道。“别害怕,我不过是要想教一教你对一个能干的海员应有的礼貌,你这个不懂道理的笨蛋。”他包藏祸心地睁着眼,却看见辛格尔敦合上他的书本;他那珠子似的小眼睛开始从这张铺位移到那张铺位。——“就占那边门口的那张铺吧——那倒是挺不错的,”白耳发暗示说。他受了这个劝告,把脚旁的许多赠品收集起来,团成一捆抱在怀里,随后小心提防似地看了看那俄罗斯种的芬兰人,其时这位芬兰人站在一边,眼神迷茫,也许正凝视着那时常显现在他同种人民心里的一种离奇幻景吧。——“别挡着我的路,外国佬,”受过美国人虐待的牺牲者说。那芬兰人并没动弹——并没听见。“滚远点,你这个混蛋,”另一位叫道,用手肘将他推开。“滚远点,你个死聋子,笨哑巴。滚远点。”那汉子两腿摇晃起来,勉强站稳,默默地望着这发言的人。——“这些可恶的外国人,叫他们待在下面才对,”怪可爱的唐庚对着水手舱发表意见。“你要是不叫他们好好地待在一个地方,他们就挤你,跟你乱碰瞎撞。”他将他的全部家当扔在空空洞洞的床铺上,又射出一道奸刁的目光估量这次行动所包含的危险成分,接着跳到那呆立沉思的芬兰人面前。——“我来教你怎样挺胸凸肚,”他呐喊道。“我来用拳头捅你的眼睛,你个傻瓜。”大多数的人们现在已经上了他们的铺位,水手舱里的空甲板完全让他们二位占据了。贫困的唐庚所采取的步骤倒很惹人注意。他披着破烂的衣衫在那惊讶的芬兰人面前手舞足蹈,隔着相当的距离对着那板着不动的脸庞摆开了架势。有一二位鼓励叫道:“下手,穷光蛋!”说着自己却安安逸逸地高坐在床铺上作壁上观。旁的人们嚷道:“你们别胡闹啦!……去蒙上你们的脑袋,养养神吧!……”骚扰的喧声又开始了。蓦地,头顶甲板上接连传来用杠杆捶打的粗重声音,震得水手舱里应天响,好像个小炮在射击。接着门外传来了水手长的声音,拖长的调子里带有几分权威;——“你们下面听见没有?上船尾去!上船尾去点名!”
一阵惊讶的静默。过后人们一骨碌跳出各自的铺位,光脚板踏在船板上噼啪作响,水手舱里的甲板顿时被他们站满了。帽子从翻乱的被窝里挖将出来。有些人打着呵欠扣腰带的扣子。抽了一半的烟斗匆匆地在木器上敲着,随后塞到枕头底下。人们咕噜着在埋怨:——“什么事呀?……难道我们就不许歇一歇么?”唐庚吼叫道:——“要是这条船有这种规矩,我们非得整个儿改变一下不可……你们不用管我……我这就要……”谁也没有理会他。他们三三两两地蹒跚着走过舱门,简直是商船水手的模样,跟初次航海的旱鸭子似的连出一道门都走不大稳。倡导革新的信徒跟在他们后面。辛格尔敦使劲套上了他的衬衣,尾随而来,高高的个儿雍容慈蔼,像个长老,老运动员似的躯体上高昂着一个饱经风霜的圣者的脑袋。只有嘉雷还待在这白亮的空空寂寂的地方,坐在两排索链中间,那索链一直伸展到前面狭窄的阴暗处。他急忙使了一下劲,拉紧绳索,把结子打完。他猛然跳起身来,将绳索向猫儿一扔,跟着黑猫轻轻地蹦蹦跳向前跑。黑猫从容地走开了,跳上制链机,笔直地竖起它的尾巴,活像一根小小的旗杆。
水手舱里烟雾腾腾,灯光闪耀,可是一走出舱外,宁静澄澈的夜氛,把海员们罩没了;夜氛的气息湿润而和煦,流荡在繁星之下。那无数的繁星高挂在桅梢上方,裹着薄薄的透明的云翳。靠市镇一面,海水的深黑掺杂着条条光影,光影随着微波缓缓起伏,好像是植根于海滨荡漾在水面的纤维。还有一排排灯光,形成直线,由近而远,仿佛在颤巍巍的建筑之间,排了阵势正在耀武扬威;但是海港的另一面,许多阴沉的小山高高弓起了深黛色的背脊,山脊上东一点西一点的星星,好像天上掉下来的火花。遥远处,朝比克拉一带,船坞闸门旁的电灯点照在高柱的顶端,鲜红的灯光冷清清的耀得人眼发花,仿佛是邪恶的月球被囚禁的幽灵。抛了锚的船只,散布在黑沉沉而又亮晶晶的停泊处,异常悄寂地荡漾着,高处张挂了夜泊标记的白灯,光芒微弱,朦胧隐现,庞大而不透明,好似奇异巨大的建筑物,被人们抛弃了,保持着永久的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