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他,那个小小天地的统治者,难得走下奥林帕斯高峰似的船尾楼。在他下面——在他脚下,不妨说——庸俗的凡人们过着他们忙碌而渺小的生活。沿正甲板呢,白克在哼哼唧唧,他那样子简直吃得下人,其实并无毒意;他一刻不放松地叫我们苦磨苦练,因为花钱雇我们——他曾说——就是为了干那件事啊。甲板上工作的人们心宽体胖——海员们一旦深入大海,多半是如此的。到了同最近的陆地隔离一千英里远的任何所在,上帝的真正和平便开始了;当他派他的权威使者们上那里去时,他行使权威的方式并不是用可怕的暴怒去惩罚罪恶,恣纵和愚蠢,而是用慈爱的态度去儆戒那些朴质的心灵——浑浑噩噩的心灵,不懂得生活,也不受妒忌与贪婪所纷扰而搏动着的心灵。

黄昏时分,打扫干净的甲板一片静谧安逸,好像陆地上的秋天。太阳渐渐西沉,行将敛迹,包裹在厚厚一层温暖的彩云里。在前面放着许多剩余备用的圆材的一端,水手长和木匠师傅坐在一起,交叉着手臂:他们是两个互相亲密,胸膛宽厚的健壮汉子。曾在海军舰队里当过差的帆工,又矮又壮,待在他们身边,一边衔着烟斗吞云吐雾,一边讲些海军大将们子虚乌有的故事。人们成双作对地踱来踱去,毫不费劲地保持步伐的整齐和身体的平衡,在一处受限制的空间。好多头猪在大猪圈里哼哼地叫。白耳发若有所思地将手肘倚在猪圈的栏杆上,通过他沉默的冥想同那些猪谈心。好些人敞开了衬衣,露出日光晒焦的胸脯,垫着锚链等系船具,坐在船头楼梯的梯级上。前桅近旁围着几个汉子正在谈论绅士的特点。一位说:——“只要有钱就行。”另一位主张:——“不对,这全在他们说话的态度。”跛腿的脑尔士一瘸一瘸地走上前来,脸也没有洗(他在水手舱里是个出名的脏汉),狡猾地微笑着露出几只黄牙,巧妙地声称他“倒见过些他们穿的裤子哩”。这些裤子的后面——他注意观察过——因为公事房里时常起坐,磨得比纸还稀薄,可是从别方面看呢,倒是头等货,能经穿许多年哩。这完全是靠表面。“做一个绅士,”他说,“真是容易极了,只消你一生中找到一样干净的差事就行了。”他们争论着,固执得像孩子,老没有完;他们涨红着脸,大声疾呼地复述他们惊人的理论;同时柔软的海风,灌下那张在他们裸头顶上的前桅帆的大凹膛,仿佛娇纵的抚爱也似的轻轻抚摸着,吹动着他们乱蓬蓬的头发。

这时候,他们竟忘了他们的艰苦工作,忘了他们自己了。厨子走拢来倾听,站在旁边,内心感悟的信仰使他脸上生了光彩,好像个自负的圣者老忘不掉他光荣的果报;唐庚形单影只地待在船头楼顶默默回忆他受的种种委屈,移近了些,想捉摸他下面正进行的讨论的大概意思;他掉转他苍黄的脸朝向大海,翕动他薄薄的鼻腔呼吸海风,懒懒散散地凭倚着栏杆。夕照的光辉里,人们脸上显出兴会淋漓的神色,露出雪亮的牙齿,眼睛闪闪发光。一对对散步的人儿突然站定,咧开阔嘴冷笑;有一个弯着腰凑在洗衣盆上的汉子,神魂颠倒似的坐直了腰,让肥皂泡斑斑点点地沾染着他湿漉漉的臂膀。甚至那三位小职员也往后斜倚,靠得舒舒服服地侧耳倾听,自鸣得意地微微含笑。白耳发不再替他宠爱的那头猪搔耳朵,却张大了嘴,眼神很迫切地想发表他自己的意见。他抬起手臂,扮了个鬼脸,又怔住了。嘉雷从稍远处对这围成圈子的人们尖声嚷道:——“我对绅士们的了解,比你们谁都高明啊。我同他们来往过。……我替他们擦过皮鞋哩。”厨子伸长颈脖想听得更清楚些,不禁大吃一惊。“长者说话,休得开口,你这不懂规矩的小东西——你。”“好好,老祖宗,就算我错,”嘉雷和缓地回答。脏汉脑尔士带着神秘的狡猾神情发表了一些意见之后,轰然的笑声,浪头似地涌起,突然怒吼似地爆发了,渐散渐远。他们跺着双脚;他们朝天抬起他们叫啸的脸庞;好些人们喷着唾沫拍打他们的大腿;同时还有一两个人弯腰曲背,双臂捧腹,气喘吁吁,好像受不了疼痛的样子。木匠师傅和水手头儿倒没有改变姿态,只是坐在老地方笑得浑身摇震;帆工呢,肚子里装着个海军司令的故事似乎很不高兴;厨子用一块肮脏的破布擦眼睛;瘸腿的脑尔士。对于他自己的成功颇为惊讶,站在他们中间,脸上慢慢浮起微笑来。

高耸着肩膀倚在楼顶栏杆上的唐庚,脸色忽然变得很严肃。水手舱的门洞里传来了微弱的咯咯声:继而变为喃喃的低语;终于化为呻吟叹息。那正在浣洗的汉子突然将手臂伸下水桶去;厨子比堕落的罪犯被发现了隐私更显得沮丧;水手长怪难受地扭扭肩膀;木匠一下子跳起身来,姗姗走去——同时帆工似乎抛弃了他心里的故事,阴郁地下了决心开始喷吸他的烟斗。漆黑的门廊里,一对圆睁着的眼睛又白又大地闪闪发光。吉姆士·惠特伸出了头,两手抓着脸孔两旁的门柱,仿佛那头便悬挂在两手中间。他那蓝色的羊毛睡帽歪戴在前额,流苏轻飘飘地在左眼睑上跳舞。他摇摇摆摆地大踏步走出门去。他的外貌还是和一向那样地雄壮有力,可是他的步履似乎有点不稳,这未免太奇怪而太不自然了,他的脸也许消瘦了些,他的眼睛却特别惹人注意。他这一出现,简直是催促将逝的光明赶快退隐;落日猛然下沉,仿佛逃避我们的黑家伙哩;他身上散发出一种黑雾;一种微妙而阴郁的感应;一种凄清惨淡的气息漂浮四散,像服丧的黑面纱似的笼罩在大家脸上。围聚着的人们星散了。欢快的笑意在僵硬的嘴唇上消逝了。全船的伙伴们里面再没有谁留下一丝笑容。谁也不说一句话。好些人转过身来,故意装作漠不关心的模样;还有些人歪着脑袋,从眼角射出不大乐意的光芒。他们倒很像罪犯们知道了自己的过错,却不像诚实的人们为了疑难而感到烦恼;只有二三位睁了眼看,坦白而发怔,若有所待地微张着嘴唇。大家期望吉姆斯·惠特说些话,同时装作预先已经知道他要说些什么话的神气。他将背靠着门柱,抬起沉重的眼睛向他们扫射了一道凛然而令人难受的目光,好像一位带病的暴君威胁着一群卑贱而不可靠的奴隶呢。

谁也没有走开。他们吓得魂飞魄散地等待着下文。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讥诮说:——

“谢谢你们——这些兔崽子。你们也算……识体面……安静……你们倒是!……在……门口这样狂叫瞎嚷。……”

他停了一会儿,扭动着他的肋骨,狠命地喘息着。那样子可真有点令人受不了啊。脚步移动了。白耳发唉了一声;可是待在上面的唐庚眨了眨他那看不见睫毛的红眼睑,凑在黑人的头顶上凄厉地微微一笑。

黑汉异常泰然地重新往下申说。他不再喘气了,他的声音洪钟也似的空洞而且响亮,仿佛他是待在空谷里讲话。他鄙夷不屑地大发脾气。

“我本想眯一眯眼睡忽儿觉的。你们知道我好几夜不能安眠了啊。你们偏偏上这儿门口来,好像一群讨厌的老娘儿们,叽里咕噜地闹个不清。……你们自以为是很好的船友啦。你们是不是呢?……你们哪还顾到一个快死的人!”

白耳发忽然转身离开猪栏。“吉密,”他颤声叫道,“要是你没有病的话,我可要——”

他住了嘴。黑人等待了一忽儿,于是声调悲抑地说道:——“你可要。……怎么样?去跟你别的对手去挑衅吧。别来搅我。我等不了多少时候了。我就快死啦。……死就在眼前啦!”

人们呆呆地站在周围,眼睛里迸发怒火。那潜蹑偷渡的死的概念:正是他们所常期待,而又不乐意听闻的东西,这位惹厌的黑人又像吹嘘又像威胁地把这观念刺激他们,每天总要好几回。直到如今,为了过安逸的生活他死不离口:似乎以此自豪;因此而盛气凌人,仿佛世间再没有旁人能同这样的伴侣如此亲密了;他不断地在我们面前夸耀它,他那肉麻的固执态度使人觉得它的光临似乎是无可怀疑,同时又难以相信。难道能想象出谁能有这样可怕而畸形的友谊吗!它是个实体呢——还是个假象——这位吉密永远期望着的访客?我们在怜悯与猜疑之间犹豫,与此同时他只消受到极细微的挑动,便在我们眼前晃动他那讨厌而丑秽的瘦骨。他动不动就抬出它来作幌子,他谈到那快来的死,仿佛它已经光临了,仿佛它正在外面甲板上散步,仿佛它马上会走进来睡在那张唯一的空铺里;仿佛它每次用餐总坐在他身旁哩。它天天打搅我们的工作,打搅我们的闲暇,打搅我们的娱乐。我们晚上不唱歌也不奏乐,因为吉密(我们大家很亲热地管他叫吉密,为的是要隐瞒我们对他那个同谋者的憎恨)利用在他逆料中的死亡消息,竟扰乱了阿吉心境的平静。阿吉是小手风琴的主人;可是听了两回吉密刺得人疼的演说之后,他再也不肯弹弄了。他说:——“那倒是个古怪的滑稽家啊。我不懂他到底有什么不对劲儿,可是总有点不对劲儿,很不对劲儿。问我也是白搭。我可不愿意弹啦。”我们的几位歌唱能手变作哑巴了,就因为吉密将死的缘故。为了同样的理由,无论哪位伙计——照脑尔士的说法——倘要“钉一个钉子挂上他几件可怜的破烂衣裳”,总会有人提醒他这样搅乱吉密的无穷而不断的最后瞬间,简直跟犯下滔天大罪一般无异。夜里轮流换班时,再也听不见:“钟敲一下了!出来呀!你们那儿听见没有?唏!唏!唏!起床吧!”这种欢乐的叫嚷了,轮值的人们只是幽声幽气地一个叫醒一个,免得打搅吉密在人间的或许是最后的酣睡。不错,他老是睡不着,而且当我们偷偷地走到甲板上时,老是在我们后面来句把刺骨的话,当时听了觉得我们未免带有野蛮人的气息,过后思量又疑心我们自己是傻瓜。我们在水手舱里说起话来把声调放得很低,仿佛就在礼拜堂一样。我们用餐时沉默而满怀恐怖,因为吉密脾气很古怪,对于食物任意挑剔,用恶毒语言咒骂腌肉,咒骂饼干,咒骂茶,似乎这些都是不适于害肺病人的东西——“别提一个快死的人吃不下!”他会说:——“你们就不能找一片好点儿的肉给病人么,他还正想回到家里去调养——或者埋葬呢?可是你们瞧!只要我有点儿机会,你们这些家伙就想法子来破坏:你们要下毒药送我命哪。看看你们给我的是什么东西呀!”他躺在床上,我们义愤填膺却又卑躬屈节地去服侍他,仿佛我们是个被憎恨的王子的随从;他却以绝不妥协的批评来报答我们。他发现了一个秘密,利用人类天性的怯懦叫人们永远不得安宁;那垂死的坏蛋,懂得生命的秘密,他每时每刻都俨若我们生存的主人。我们恨不得铤而走险,结果却依然唯命是从。多情易感的白耳发,时时想下攻击令,却又时时要落眼泪。一天黄昏,他找了阿吉谈心:——“依我性子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拳就打掉他那丑怪的黑脑袋——那闪闪躲躲的瘪三!”爽直的阿吉假装大吃一惊的样子!那个从圣克脱岛来的跟我们素昧平生而又萍水相逢的黑人,竟有着如此穷凶极恶的左右我们这班正直汉子的魔力。同一天晚上,白耳发从厨房里偷了职员们礼拜天吃的果馅饼,想以此促进吉密吹毛求疵的食欲。他这样做不但损害了他跟厨子长久的友谊,并且——照当时的形势看——破坏了他永远的幸福。厨子愁得什么似的;他不知道是谁干下了这个勾当,但是他知道人心坏得厉害;他知道魔王撒旦混在这班人里面了,这般人多少还受了他精神上的照顾哩。他每逢看见我们三四位站在一块儿,他便离开他的炉灶,赶到外面来讲经说法。我们望风而逃地躲开他;只有嘉雷(他知道那窃贼)不买账,射着坦率的目光站在他对面,这可叫这个好人儿生起气来了。“就是你,我相信,”他很悲伤地叹息说,下巴上沾着一块黑灰。“就是你,你这家伙只配下火坑!再不许你把袜子送到我厨房里来了。”顷刻间传遍了一种非正式的消息,说是假使再有一件窃案发生,我们的果酱(额外的赏赐:每人半磅)就要停止发给了。白克不再对他所宠爱的人们肆意嘲骂,只是疑神疑鬼地对大家喔喔地哼叫。黄昏时候,我们照例去拉所有的绳索,黑压压的一小堆人从升降索涌到转桁索,而船长则待在高高的船尾楼上监视我们,冷冷的眼睛里闪着狐疑的光芒。这样的小偷在商船上是难于禁绝的,很可以看作人们厌恶长官的明白表示。这是个恶兆,结果将发生什么麻烦,那只有上帝知道。“水仙号”依然还是一条和平的船儿,可是互相信任的心理被动摇了。唐庚倒并不隐藏他的喜悦。我们可狼狈了。

于是不讲理的白耳发暴跳如雷地斥责我们的黑家伙。吉姆斯·惠特将手肘支着枕头,哽噎得喘不出气似地说:——“我叫你偷那劳什子来着么?谁稀罕你那块饼。我吃了反觉得更不舒服——你爱尔兰的小疯子呀,你!”白耳发涨红着脸,颤抖着嘴唇,向他身上猛扑过去。水手舱里人人呐喊着爬起身来了。天翻地覆似地闹了一阵子。不知是谁刺耳地尖叫道:——“住手,白耳发!快住手啊!……”我们预料白耳发不必费劲马上就可以把惠特勒死。只见尘土飞扬。我们从弥漫的尘土里听见黑汉的咳嗽,铜锣也似地洪亮爆裂。随后一会儿,我们看见白耳发俯临在他上面。凄婉地说道:——“别啦!别啦,吉密!别那样啦!天使都容不下你的——就说你是在害病。”他从吉密的床旁滑稽地抽搐着嘴巴,透过盈盈的泪眼向四周看看我们;接着他将搅乱的被窝铺平拉直。永无休止的海浪低语声充满了这水手舱。吉姆斯·惠特到底是害怕呢,感动呢,还是懊悔?他朝天仰躺,一手放在腰际,动也不动,仿佛那意料中的访客终于来临了。白耳发在他脚头慌张忙乱,感情冲动地重复说道:——“是的。我们知道。你不舒服,可是……你打算要怎么样呢,说呀,并且,……我们大家知道你是不舒服——很不舒服。……”大谬不然!吉姆斯·惠特既未感动,也不懊悔。说实话,他倒似乎吃了点惊。他坐起身来,出奇地神速而且惬意。“啊!你们以为我不舒服,是不是?”他用极清晰的次低音闷闷地说(有时听他讲话,你决想不到那汉子会有什么毛病)。“你们是不是呢?……既是这样,举止就请留点神吧!你们有些人真是浑得可以,替一个病人盖被都盖不好。算啦!由它去吧!我反正快要死了!”白耳发软弱无力地走开了,做了个灰心丧气的手势。水手舱里人人感到兴会淋漓,正在沉默静悄的当儿,唐庚朗朗如诵地说道:——“唉,糟糕透啦!”继而格格地笑了起来。惠特看了看他。他以十分亲善的态度看了看他。谁也说不清什么事使我们这位不可理解的病人觉得可乐:可是对我们说来,那窃笑的轻蔑态度倒有点怪令人难受哩。

唐庚在水手舱里的地位很卓越,可是并不安全。他所处不利的卓越地位,就是受一般人的嫌恶。谁都不理会他;陷于这样的孤独,他唯一可干的事就是想念好望角的各种大风,和妒忌我们享有温暖的被褥和不透水的雨衣。我们航海穿的长统靴,我们的油布雨衣,我们装得满满的旅行箱,都是引起他愁思苦想的原因;这些东西他一样都没有,而且他自然觉得一旦需要时,谁也不会分点儿余润给他共同享受的。他对待我们不惜厚颜的谄媚,对待长官们却始终一味的蛮横。他希冀这种行为可以为自己得到最好的结果——其实很失算。这样性格的人从想不到人们遇着极端的挑衅是不讲客气,只讲公道的——不管他们本意是不是如此。唐庚对于隐忍许久的白克蛮横无礼,最后连我们也觉得不堪忍受,所以一天黑夜,大副一劳永逸地驯服了他之后,我们都非常高兴。这件事处置得干脆而且漂亮,不伤体面,也没有骚扰。刚刚快到半夜时分,我们被叫唤去调整帆桁,唐庚照老样子说了些侮辱的话。我们蒙眬未醒地站了一行,手里捏着前桅桁的回旋索,正在等候第二道命令,黑暗里只听见咚咚乱响的脚步,一声惊惶的叫喊,拳打掌击的声音,闷住的,咝咝的低语:——“啊!你还要不要!”……“别!……别!”……“那就得放规矩些。”……“噢!噢!……”随后又有轻轻的砰然的震响,夹杂着铁器的铿锵,仿佛一个人的身体骨碌碌地滚到了主唧筒的手柄里,再也爬不起来了。我们还没能明白是怎么回事,却又听见白克的声音离得很近,并且有点不耐烦:——“拉呀,伙计们!吊住那根绳子往后拉呀!”于是我们极敏捷地吊住那根绳子往后拉。大副若无其事地继续调整帆桁,还是照往常那样挑剔,真叫人心烦。我们当时没有看见唐庚的影子,也没有理会。假使大副将他扔下海去,谁也不见得会说声“啊哈!他可完了!”但是尽管唐庚掉了一只门牙,实际并没有多大损伤。牙齿是我们到了早晨才发现的,为保持礼貌起见,谁都没有吱声:照水手舱里的规矩,遇到这样的事,我们不得不装聋作哑,我们爱护我们生活的体面比普通的陆上人更厉害。不可饶恕地缺乏娴雅态度的嘉雷,大声叫道:——“你去找过牙医么?……你受了伤吧,是不是?”他顶要好的一位朋友给了他一个耳光。这小子倒吃了一惊,沉浸在悲哀里至少有三个钟头哩。我们也替他难过,但是少年人比老年人更需要严格训练。唐庚刻毒地冷笑了笑。从那天起,他变得残酷无情;吉密说他是个“黑骗子”;向我们暗示说我们是一群不中用的家伙,天天受一个下流黑奴的欺骗。而吉密倒似乎很喜欢这家伙哩。

辛格尔敦的生活毫不带有人间的感情。他沉默而无笑容,同我们在一起呼吸——他和旁的伙伴只有这点相同。我们竭力想做体面的人,然而觉得烦难极了;我们一忽儿渴望保持正直的美德,一忽儿又深怕闹出笑话;我们想避免后悔的痛苦,但是不愿意受自己感情的欺蒙,变成可鄙的傻瓜。吉密的可恨的同谋者似乎利用了他不干净的呼吸,把梦想不到的微妙感觉嘘入了我们的心怀。我们心里不安而又胆怯。这我们知道。辛格尔敦似乎什么也不知道,什么都不了解。我们一向以为他就像他外貌那样聪明,但是现在,有时也敢于疑心他大概是老糊涂呢。然而有一天用晚餐,我们坐在我们的箱子上,把我们的脚绕成一个圆圈,围着甲板上面的一个白铁盘子,这时吉密发表了他平素对于人和事物的嫌恶之感,那措辞简直令人喷饭。辛格尔敦抬起头来了。我们哑口无言。这老汉对吉密问道:——“你是不是快死了?”听得这样的诘问,吉姆斯·惠特显出异常惊惶和慌乱的样子。我们都愕然了。嘴张得很大;心怦怦地跳。眨巴着眼睛;一根白铁叉子掉在盘子里叮当作响;一个汉子站起身来,似乎要往外跑,结果却兀立不动。不到一分钟光景,吉密重新抖擞了精神:——“怎么?你还看不出我么?”他一面抖一面回答。辛格尔敦举起一块浸渍过的饼往嘴唇边送(“他的牙齿”——他宣布说——“如今已经咬不动这些东西了。”)——“唔,好好儿去死吧,”他带着凛然的和顺态度说;“不要大惊小怪地用这件事来搅乱我们。我们也帮不了你的忙。”吉密向后倒在他的铺上,静静躺了许久,揩擦下巴上的汗污。菜盘很快地收拾掉了。我们待在甲板上低声细气地讨论这回事变。有些人意气扬扬,格格地嬉笑。许多人装作很严重的样子。王密保做梦也似地眼睛呆瞪了许久,勉强装笑,总是装不好;两个斯堪的纳维亚青年之一,满腹狐疑忍耐不住,第二次分班轮值时壮了胆走近辛格尔敦身边(那老汉是不大喜欢我们同他说话的),忸忸怩怩怪害臊地问道:——“你以为他快死了么?”辛格尔敦抬头望了望。“唔,他当然是快死的了,”他从容不迫地说。这话仿佛成了定案。他求神问卜之后,一转眼的工夫把消息向人们传遍了。他又害臊又热切,走上前来,侧着目光背诵这条公式!——“老辛格尔敦说他快死了。”这倒是个宽慰哩!我们终于知道我们的同情并没有落空,我们又可以无忧无虑地微微含笑了——可是我们没有把唐庚算在里面。唐庚“不乐意跟那些龌龊的外国人有什么来往”。纳耳生给他带来“辛格尔敦说他快死了”的消息,他却含恨挟嫌地回答他道:“你早晚也是一样——你肥头胖耳的北方佬啊。但愿你们这些北方佬死光了——省得来搜刮我们的金钱带到你们饿得要死的本国去。”我们吓坏了。我们明白辛格尔敦的回答毕竟是毫无用意的。我们恨起他来,因为他拿我们开玩笑。我们所有的信念都溜走了;我们同长官们互相猜疑;厨师傅以为我们不可救药,也不再管我们;我们曾偷听到了水手的评论:“我们是一群没出息的傻瓜。”我们猜疑吉密,我们彼此互相猜疑,甚至猜疑到我们自身。我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们卑贱的生涯里每回发生微小的转变时,总是遇见吉密盛气凌人地挡着出路,同他可怕的蒙着面纱的好朋友手挽着手。这种奴性生活太是离奇。

这件事是我们离开孟买一星期以后才开始的,跟任何旁的大灾难一样偷偷朝着我们袭来。人人都注意到吉密一起手做事就是懒懒散散地没有劲儿;但是我们还以为这不过是受了他的人生哲学的影响。唐庚说:——“你拉一根绳子比一只瘟麻雀还舍不得使劲哩。”吉密不屑跟他搭讪。白耳发准备动武,故意挑拨地叫道:“你还不自杀,老汉!”——“你呢?”他极端鄙夷地反驳——白耳发退避了。一天早晨,我们正在擦洗甲板,白克对他嚷道:——“把你的扫帚带到这儿来,惠特。”他软弱无力地踱着步。“快迈步呀!喔!”白克说;“你的后腿有什么毛病么?”他突然站定了。以鼓凸的眼睛慢慢地注视着白克,表情勇猛而又悲哀。——“我的腿没有什么,”他说,“倒是我的肺部。”大家侧耳倾听。——“什么……喔!……肺部有什么毛病呀?”白克追问。全体值班的水手围绕着站在潮湿的甲板上,咧开嘴冷笑,扫帚和吊桶拿在手里。他很伤心地说道:——“快不行了——或许已经不行啦。你看不出我是一个快死的人么?我自己知道!”白克恨不得呕出来才好。——“那么你干吗还要上船呢?”——“我未死以前总得活下去——对不对?”他回答道。格格的冷笑渐渐听得见了。——“滚开,别待在甲板上——别待在我眼面前,”白克说。他这下可狼狈不堪了。这是绝无仅有的体验。吉姆斯·惠特服服帖帖地扔掉他的扫帚,慢慢走向前去。一阵哄然的笑声尾随在他后面。太滑稽了。全体哈哈大笑。……他们哈哈大笑!……啊呀!

我们无时无刻不被他困扰;他比梦魇还坏。你并看不出他有什么不舒服:黑人最不善于表情。他不很胖——的确——可是就我们所知道的黑人们说,他也不见得比他们痩。他时常咳嗽,但是最怀偏见的人倒看得明白:他的咳嗽十回有九回是出于某种需要。他不愿意,或者不能够,干活——却又不愿意老躺着。有一天他同他们中最强壮的几位一起,在高处跳来纵去,没多大一会儿工夫,我们又不得不冒了生命危险去把他软弱的身体搬到下面来。他的情形给呈报了,他被检查了;他受劝阻,受威胁,受甘言的诱骗,受严正的教训。他被唤到官舱里去会见船长。于是发生了荒诞无稽的谣言。据说他很傲岸地对答老头子,据说他吓了他一跳。嘉雷坚持说“船长流着眼泪替他祝福,还给了他一罐果酱呢”。脑尔士听得茶房说,那难以言语形容的吉密在官舱里跌跌碰碰地乱撞家具;他曼声呻吟;他抱怨一般人的残酷和猜疑;最后他对着当时摊放在桌子上的,老头子所有的气象学杂志,大咳了一场。旁的不提,惠特回船头时是茶房扶着的,他用痛苦而惊恐的声音请求我们道:——“喂!你们来一个人,扶住他。他要去躺下哪。”吉密喝了满满的一白铁杯的咖啡,蛮横地欺侮这个,又欺侮那个,然后爬上床去。他的时光多半是躺在床上消磨掉的,但是只要机会适合,他便来到甲板上跟我们厮混。他鄙夷不屑地萦回思索;他遥望前面的大海;谁也说不清这黑汉是什么意思,独自坐在那里沉思冥想,同雕像似地兀然不动一动。

他始终拒绝服用一切药品;他将西米和玉蜀黍粉扔出船去,结果把茶房给搅腻了,懒得再给他端送。他要小孩吃的止痛药。他们送给他一大瓶;尽够毒害大批的小孩哩。他把它放在他的席条和船侧松板的中间;谁也没有看见他服用过一回。唐庚当面骂他,他一面喘气一面还嘲笑他;就在同一天,惠特借给了他一件温暖的紧身毛衣。有一回唐庚骂了他半个钟头,怪他的装病给值班的人们增添了额外的麻烦;最后还叫他“黑脸的猪猡”。可恨的是我们一味执拗,着了魔似地,给恐怖制服了。但是吉密对于这种辱骂,似乎反而感到愉快轻松呢。他因此显得很高兴——把一只海船上穿的旧靴子扔给唐庚。“喂,你贫民窟里的垃圾呀,”惠特雷鸣似地嚷道,“你拿去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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