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白克不得不告诉船长说吉姆斯·惠特扰乱了船上的和平。“把纪律破坏了——他快要,喔,”白克埋怨说。事实是,一天早晨,水手长打发左舷值班的人们刷洗水手舱,值班的人们千方百计地违拗,不肯恪尽他们的责任。大概是吉密不愿意让地板潮湿——而那天早晨,我们都怀了怜恤的心情。我们觉得水手长是个毫无心肝的蛮汉,并且老实不客气地对他这样说。幸亏白克用微妙的手腕防止了一场激烈的争吵:他不愿意和我们太认真。他手忙脚乱地走到前面来,叫了我们许多不雅的名字,但是他的态度是如此豪爽,不愧为一个海员,我们自己倒觉得怪难为情的。我们真觉得他这样的水手是太好了,不愿故意同他捣麻烦:至于吉密,毕竟难保不是个骗子——说不定就是哩!那天早晨水手舱里洗刷得很干净;可是到了下午,甲板室里布置了一间病房。这倒是间小巧的房舱,对甲板开门,带两张床位。吉密所有的东西都给搬过去,随后——尽管他怎样抗议——连吉密自己也搬过去了。他说他不能行动。四个汉子把他放在一条被毯上抬走的。他抱怨说,他只好像条狗似地一个人死在那里了。我们替他发愁,可是把他搬出了水手舱,又觉得愉快。我们照旧侍候他。厨房门紧挨在旁边,厨子一天要向里面探望许多回。惠特稍微高兴点了。脑尔士说,有一天如雷贯耳地听见他对他自己哄然大笑了一场。旁人还看见他夜里在甲板上散步。他小小的舱位,门半开半掩地挂在个长钩上,永远充满着烟草的浓烟。我们忙着自己的活儿,打那儿路过时,常隔着罅缝说些话,兴致勃勃,有时却也未免恶声恶气。他引得我们神魂颠倒,他永远不让疑问完全消灭。他好像伟大的阴影把这条船罩没了。他尽管预言迅速腐朽的来临,同时似乎连毫毛也没伤一根:他蹂躏我们的自尊心,他天天指摘我们缺乏道德的勇气;他玷污了我们的生活。假使我们是一伙苦恼不堪永远不死的神仙,被希望与恐怖所骚扰的话,他还这样作威作福地对我们显示他那至高无上的特权,实在是太残酷无情了。
第三章
“水仙号”放平帆桁驶过了晴朗的季风天气。她慢悠悠地在海上漂浮,罗盘频频旋转,连续几天捉摸不定的软风弄得她心烦意乱。温暖的骤雨,淅淅沥沥地一阵阵地下着。人们喃喃抱怨,把沉重的帆桁转过来又掉过去。他们唉声叹气地抓着浸湿的绳索,他们的上司,浑身雨水滴滴答答。撅鼓着嘴,不时扬起疲惫的声音指使他们来回奔忙。偶尔有了片刻休息,他们便怪腻烦地摊开他们僵硬的手掌,看着那火辣辣作痛的掌心,凄苦地互相问道:——“要是他能当农夫,谁还愿意当水手呢?”大家意兴阑珊,没人理会别人说的是什么。一天黑夜,值班的人们闷热得直喘气,差不多给雨水浸透了,从这根转帆索转到那根转帆索,整整四个钟头没有歇一歇;白耳发公然说他宁可“永远抛弃海洋,到一条火轮船上去”。这话当然说得太过火。阿里斯笃船长竭力保持着镇静,他愁闷地对白克嗫嚅道:——“这还不算太坏——不算太坏,”同时他用尽一切办法,或推或闪地操纵着他那条漂亮的船儿,一天一夜才走六十英里海程。吉密站在小舱的门阶上,下巴托在手里,睁着傲慢而悲哀的眼睛守望着我们乏味地苦干。我们和颜悦色地跟他攀谈——等他看不见时,便又相对苦笑。
随着风和天清,船又向赤道南的纬度一步步推进。她经过马达加斯加和毛里求斯的海岸外面,没有瞥见陆地的影子。剩余备用的圆木又用了些绳索加固。盖板的升降口都察看了一遍。茶房遇有闲暇的工夫便带着烦恼的神色用防水板装配舱门。厚实的帆布仔细叠好绑紧了。焦虑的眼睛向着西方,向着那暴风雨发源的海角探望。船开始迎着向西南汹涌奔腾的波涛破浪前进;在我们的头顶低纬度的天空,由柔润的晴朗变为鲜明的光彩,而且一天比一天强烈:天空形成高高的弧形悬临在船身上方,颤震,苍白,犹如其大无比的钢质穹窿,同那愈刮愈起劲的呜呜风声,起了响亮的共鸣。阳光冷冷地照耀着黑浪的卷形白顶。在西风怒吼之前,船上收起了帆篷,缓缓倾斜着漂浮,倔强而又驯服。她不断地挣扎,横冲直撞想在海风的无形暴力里杀开一条出路:她一会儿一头栽到了黑暗光滑的凹谷;一会儿向上攀登,越过滚滚巨浪的雪峰不停地左右颠簸,好像正在经受着苦刑。她坚忍而且勇敢地听从人们的使唤;她苗条的桅桁急促地挥舞着不停地画着半圆形,似乎是在打招呼,恳求风雨骚动的天空帮忙哩。
那年冬天,沿好望角一带的海面气候很坏。掌舵的人们下班之后,挥舞着双臂离开。或者使劲跺着脚奔跑,对着红肿的手指嘘气。甲板上值勤的人们躲避着寒浪的敲打,或者蹲伏在风浪吹打不到的角落里,满心忧愁,眼睁睁地瞧着那无情而崇高的波涛时时刻刻怒不可遏地朝船上扑来。一股股的海水从几扇水手舱门的上端奔泻而下。你得冲过一条瀑布,才能走到你潮湿的床铺跟前。人们湿漉漉地跑进来,又直僵僵地跑出去,被他们光荣而微妙的命运驱赶着去承受那救苦救难而无恩无爱的酷刑。从迷蒙的飓风里能看见远远船尾上高等职员们凝神定睛地朝着上风探望。他们站在迎风的围栏旁边,狠狠地把握着,直挺挺的身子裹着闪烁的长外风浪吹打得那么紧,船只是往水里乱钻,因此他们所站的地位显得很高,聚精会神而且兀然不动地在阴云密布的灰色水平线上面猛摇狂摆。
他们守望着风云和船身,无异于岸上的人们守望着重大的时运转机。阿里斯笃船长始终没有离开甲板,仿佛他也变作船上装置的一部分了。茶房直打寒战,却老是只穿件衬衣,不时挣扎着端杯热咖啡给他送去,可是杯子还没有到得船长的唇边,咖啡已经被狂风吹掉一半了。他郑重其事地一口气把剩下的咖啡喝干。沉重的水花哗哗地溅打着他的油衣,飕飕的海浪飞散在他高统皮靴的四周;他的眼睛盯着这条船没有片刻离开过。他目不转睛地瞅着她,好像一个痴心汉子凝望着一个柔美女郎毫无私心地勤奋赶活儿:她纤细的生命线维系了世界全部的意义与欢乐。我们都守望着她。她美丽而带点缺陷。我们却并不因此减少对她的钟爱。我们高声赞叹她的品质,我们还互相夸耀,仿佛那些品质是我们自己的,而对她唯一的缺点,我们明明知道,却缄口不谈,埋在我们爱情的深处。她诞生在克来德河畔:在那灰暗的天空下,黑烟缭绕,锤子打铁声轰轰地宛似雷鸣。这条鼓噪震响而阴沉黯淡的河流,产生了许多美丽的东西漂流到普天同照的阳光下,去受人们的钟爱呢。“水仙号”便是从这完美的窝儿里出来的一个。也许不如旁的许多那么完美吧,但是她既为我们所有,所以旁的自然赶不上她。我们以她自豪。在孟买的时候,无知的陆上人管她叫“标致的灰色船儿”。标致!多鄙陋的褒词啊!我们知道,她是头一条下过水的壮丽的海船。我们竭力想忘却她也同许多很好的海船一样,有时难免摇摆不稳。她过于苛刻了。装货,驾驶,都得为她操心,没人确切地知道操心到什么程度才算是够。人总是这样地欠缺无能啊!船很明智,所以有时便利用健康的恐怖训练,去校正人性的愚妄。我们对于过去的历次航海,倒也曾听说过许多凶险的故事。厨子(按资格说也是个海员,其实算不得水手)——遇到锅子滚翻这一类的灾祸,总不免心慌意乱,一边揩擦地板,一边忧郁地咕哝道:——“呶!你瞧,她干的好勾当!总有一次航海,她会把全体水手淹死的!你看她会不会呢。”茶房百忙中偷了点闲,在厨房里喘一口气,正好听到了厨子的议论,他便带有哲学意味地应声道:——“无论是谁看见了就不会再说了。我可不愿意看见啊。”我们嘲笑这些杞人忧天的想法。我们一心向着那个老头子,那时他正对她步步紧逼,叫她不得退让,得寸进尺地向着上风挣扎;同时使她扬着卷缩的帆篷,侧身向着惊涛骇浪腾跃。人们聚集在船尾,静待风浪转恶,只消甲板上来一个负责管理的长官,尖声的命令一发:——“值班的人们快准备好,”他们便可随时开始动作:他们正这样站在那儿欣赏她的勇猛呢。他们的眼睛在风头里闪烁;他们暗黑的脸被水点溅湿了,那水点比人泪还咸还苦;长长短短的髭须湿透了,宛如纤细的海草,滴滴沥沥,挂得笔直。他们的外形怪诞得出奇;他们脚蹬高统靴,头戴盔状帽,笨重地摇晃着,庞然大物似的僵硬在闪亮的油衣里——他们这样奇怪的装束,好像寓言里的人物正准备去从事一件冒险壮举哩。每当她轻飘飘地随着一个巍然的碧浪涌起时,大家就会用手肘碰碰肋骨,满脸生辉,嘴唇轻轻地颤动说:——“这一招真机灵,”接着大家就会一致地掉过头来,带着讥讽的冷笑,凝望那受挫的浪头咆哮着滚到下风去,魔鬼般地发着狂怒,泛起雪白的泡沫。可是有时她还不够敏捷,受了沉重的打击之后,便战战兢兢地倾侧不动,于是我们捏住绳索,抬头望着透湿绷紧的窄条帆篷在高处没命地飘摇,我们心里想:——“怪不得。太可怜了!”
出孟买海湾后的第三十二天,发现了不祥的预兆。早晨,一扇厨房门被浪头砸得稀烂。我们在水花弥漫里冲进去,发现厨子浑身透湿,对这条船很是恼火:——“她一天不如一天了。她想让我淹死在自己的炉灶面前呢!”他怒火直冒。我们劝慰他,叫他平静些;木匠虽然被冲跑了两回,终于设法把门修理好了。由于这次意外事故,我们的正餐直到很晚才备齐,但是比起结果来,这还不打紧,因为脑尔士去端饭时,被一个浪头打倒了,竟把全盘饭菜泼到了海里。阿里斯笃船长,显得比一向更坚忍,嘴唇也封得更严密,一心守望着满满的中桅帆和前桅帆,至于船本身,不得不勉强承担过重的工作,我们认识她以来,这还是头一回看见她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然而船长并不理会。她不肯向上浮起,只是怏怏地在浪涛里钻进钻出。接连两次,她仿佛瞎了眼或厌世起来,故意将鼻尖伸入一个大浪,让全部甲板从头到尾被扫荡了一遍。我们大伙儿溅着水花冲前赶后,想拯救一个毫无价值的洗衣桶,那显然很恼火的水手长倒说得好:——“今儿下午船上的劳什子一样样都要滚下海去了。”庄严的辛格尔敦打破了他平素的沉默,向高处瞥了一眼,说道:——“老头子同天气在赌气呢,可是对天上的风云发脾气是没用的啊。”吉密,不消说,把他的门儿关上了。我们知道他待在小小的房舱里很干爽很舒服,我们心里明白也就罢了,偏偏傻头傻脑地一会儿觉得可乐,一会儿又觉得可恼。唐庚没羞没臊蹑手蹑脚地乱窜,心神不定,模样怪可怜的。他咕噜道:——“我披着湿破布待在外边冷得撑不住啦,那个黑鬼倒挺干燥挺舒服地坐在那边塞满衣服的箱子上;揍他这个黑鬼!”我们没理会他;我们压根儿没有把吉密和他的知心朋友放在心里。没有闲工夫去胡思乱想啊。帆篷在飞舞,听凭风浪吹打。样样东西都离根脱绊似的。我们又冷又湿,在甲板上被水冲来冲去,同时还想去修理损坏的部分。船受了剧烈的摇震,正在前后左右地颠簸,就像一件玩具拿在疯子手里一样。夕阳西沉,阴云密布,看形势似乎会下冰雹,我们于是手忙脚乱地赶紧收起了帆篷。一阵猛烈的风吹来了,挥拳也似地凶狂。好在船上帆篷落得很早,精神抖擞地承受了这阵风势:她虽不得已暂时屈服于凶暴的突袭;可是随后庄严而且倔强地动荡着浮了起来,迎着呼啸着的风暴把她的桅桁转到了上风。从头顶上黑沉沉无底的层云里,落下雪白的冰雹来,不断地倾注在她身上,打得索链托托发响,整捧整捧地溜过帆桁,满甲板来回跳跃——圆圆的闪闪的,在阴暗的混沌状态里好像下了一阵珍珠。冰雹下过了。刹那间,惨淡的太阳沿水平线放出了她最后的阴森森的光芒,射在山峰般陡峭的滚滚浪涛之间。接着茫茫的夜色急急赶来——大吼一声,把一天风暴所剩下的那凄惨遗物踩灭了。
那天夜里,船上人可睡不成觉了。海员们一生的记忆中总有那么一两夜刮着这种登峰造极的狂风的。宇宙间似乎什么都不存在了,只剩下黑暗,叫啸,愤怒——同这条船。船在分崩离析的宇宙里好像是最后的质点,负载着罪恶贯盈的人类的备受煎熬的余孽,漂浮着经受了惩罚以后的恐怖:灾难,骚扰和痛苦。水手舱里谁都没有睡。白铁的油灯挂在一根长线上冒烟,画出一个个大圆圈;闪烁发亮的船板上是一堆堆乌黑的湿衣裳;浅浅的一摊摊水正在冲来冲去。人们穿着皮靴躺在床铺上,支着手肘,睁大了眼。一套套悬挂着的油衣飘来又荡去,生气勃勃,不肯安静,好像砍了头的海员们的幽灵不顾一切地在风暴里跳舞呢。没人说话,大家都在倾听。夜在舱外呜咽呻吟,应和着绵延响亮的颤音,仿佛遥远处敲着无数鼙鼓。尖叫声横空越过。阵阵洪大沉闷的风,吹得船儿浑身发抖,她被泼到甲板上的波涛压迫着,不住地颠簸。有些时候,她迅速地扶摇直上,仿佛要永远离开这个地球的样子,她好一阵子悬在半空,使得船上人们的心脏完全停止了跳动,末后来了一下惊人的震撼,虽说意料所及,倒也非常突兀,轰隆一响,重新推动了他们心脏的搏动。船儿每回脱离羁绊跳跃之后,王密保总要伸手展足躺得笔直,脸贴着枕头,轻轻地呻吟起来,为他苦难的世界忍受着痛苦。有时在不堪忍受的瞬间,会爆发出更凶猛可怕的吼声,船儿老侧向一边,颤抖而又静止,那静止状态比最狂烈的动荡更怕人。每当这个时间所有那些平伏着的身体就会产生一阵不安,引起一种提心吊胆的战栗。有人焦急地伸出头来,一双眼睛在摇曳四射的强烈光芒里闪烁。有几个微微动了动他们的腿,仿佛准备往外跳。但是许多人都一动不动地朝天躺在那里,一手抓住床边,眼睁睁地凝视着上方,神经质地抽着烟,喷吐得特别快;他们凝滞在祈求和平的迫切渴望里了。
夜半时分,传来命令,说是要卷起前桅和后桅的中帆。人们花了莫大的力气,同无情的风浪作了一番肉搏苦斗,爬到高处,收下帆篷,差不多精疲力竭了才爬下来,他们默默地喘着气,忍受着海浪残暴的攻打。值班员被吩咐到下面去,他却偏不肯离开甲板,仿佛受了恶毒的暴力的蛊惑,不得不待在那儿似的:这在商船航海史上倒怕是空前的头一遭哩。每回来了阵暴风,蜷缩在一起的人们便交头接耳说道:——“没比这个刮得更厉害啦,”——但是转瞬不迭,暴风刺耳地一声长啸,戳穿了他们那欺人之谈,把他们的气息吹回了喉头。猛烈的狂风似乎劈开了浓重的黑雾;在零乱的轻云上面,能偶尔瞥见高高挂在天空的月亮,正在向后方飞奔,快得可怕,直钻到风的眼睛里去。许多人低了头,嗫嚅说,看了这情景,“把他们的胆都给吓破了。”不久工夫,乌云聚合拢来,全世界又变成一片暴怒的瞎了眼似的黑暗,呼啸之声依然不绝,咸涩涩的泡沫和雨雪不断抛向这条孤零零的船。
七点半钟左右,我们周围的漆黑一团渐渐变作惨淡的灰白色,我们知道太阳已经东升了。这不自然而带有威胁性的天光,让我们看清了彼此狂野的眼睛和皱缩的脸,从而格外加深我们心头的煎熬。天水交界线从四面八方凑近来,与船身好像只差一臂的距离。狂暴的海浪跳进这缩小的圆圈,打一下,再跳出去。腥咸沉重的雨点如同迷雾般地斜飞而下。主桅中帆不得不像蝶翼似地张开,人人带着呆呆的无可奈何的神情,准备重新爬向高处;但是长官们放声叫喊,把我们往后推赶,最后我们才明白除了这次工作少不了的人以外,谁也不许爬上桅桁。因为桅樯时刻有折断或吹下海的可能,所以我们推想船长大概是不愿意看着他的全班水手一下子都掉进海里去。那倒是很合理的。当时负责值班的人们,由克雷吞率领,开始攀着索链往上挣扎。风刮得他们贴紧了索梯;随后,风势稍稍缓和些,让他们爬上去两步;接着又蓦地一阵狂风,把络绎而上的人们完全钉在护桅索上,那种姿态同钉在十字架上没有两样。其余的值班员跳下正甲板将帆篷往上拉。人们的脑袋抵挡不住海水冲击,忽左忽右地在摆动。白克混在我们里面用浓重喉音鼓励我们,混在纠缠不清的绳索里面呼叫嬉戏,好像一只雄健的海豚。幸而风浪停息了片刻——虽然并不吉利,并不可靠——工作总算完毕了,倒也没有牺牲了谁——没人从甲板上溜出去,或者从帆桁上掉下来。一时间,风势似乎减弱了,船儿仿佛很感激我们的努力,强打起了精神,更巧妙地去应付当时的情景了。
八点钟时候,下了班的人们候着适当的机会跃过洪水泛滥的甲板奔向前去,打算歇一歇力。其余一半的水手待在船尾轮流换班,照他们的说法是为的“照料她熬过这苦难”。大副和二副恳劝船长到下面去。白克凑近他的耳畔低声说道:——“喔!现在好了……喔!……放心交给我们吧……没有事啦……她肯定挨得过去。喔!喔!”那高个青年克雷吞兴兴头头地俯望着他微笑道:——“……她决出不了岔子!去歇一会吧,先生!”船长睁着因睡眠不足而充血的眼睛,冷酷无情地看着他们。他眼眶绯红,慢慢儿使着劲不断地动着他的上下颌,仿佛正在咀嚼一块橡皮。他摇摇头。重复地说道:——“不用管我。我非得看守到底——我非得看守到底不可,”但是他同意在天窗口坐一会儿,他毫无畏缩地把他坚毅的脸朝向上风。大海唾他的脸,那泰然自若的脸不停地淌水,好像他正在哭泣的样子。在船尾楼迎风的一边,值班的人们照看着后桅的绳索,彼此互相照看着,勉强说些鼓励劝慰的话。辛格尔敦待在舵轮旁边,高声叫道:——“你们各自当心啊!”他的声音化作警告的低语传入了他们的耳鼓。他们兀地吃了一惊。
一个泛泡飞沫的巨浪从迷雾里涌来了,狂野地咆哮着直扑船身,那猛冲急进的样子好像个疯子带了把斧头,居心叵测令人丧胆。有一两个人叫喊着爬上绳去;大多数人慌忙屏息,紧紧把稳了各自的立脚点。辛格尔敦将他两个膝头塞在舵轮壳下面,并当心地松了松舵,以防船身向前倒栽,他的眼睛却没有离开那奔腾前来的浪头。那浪头巍然高耸,临近了看去,好像一座碧绿的玻璃墙,顶上盖着白雪。船儿迎浪浮起,宛然展翅翱翔,庞大的海鸟也似地暂栖在泡沫飞溅的浪峰之上。我们还没来得及换口气,一阵猛烈的疾风便又袭来,又一个卷浪毫不容情地打在她受风的船头下面,她倾侧起来几乎就要颠覆似的,海水灌满了甲板。阿里斯笃船长跳起身来,又跌倒了;阿吉从他上面滚过去,尖声叫道:——“她要向上浮呢!”她再度向下风倾侧;下层的三眼滑车猛然浸到了水里,人们的脚从身体下面飞扬起来,悬挂在倾斜的船尾楼上乱踢乱舞。他们看得见船身侧向一边,没在水里,于是大家齐声叫道:——“船要沉了!”前面水手舱的几扇门飞开了,只见下面值班的人们扬着手臂,一个挨一个跳将出来;接着手掌和膝盖着地跌倒在甲板上,那甲板比倾斜的屋顶还要陡峭,他们便沿着高的一边爬向船尾去。下风波涛汹涌追赶着他们;他们狼狈不堪地拚命挣扎,好像是獐麂鹿兔逃避着泛滥的洪水;他们一个接一个爬上船尾楼迎风的阶梯,裸了半身,怒目睁视;刚爬到上面,他们就闭着眼三五成群地直溜到下风去,直到胸肋碰着围栏的铁柱,才兀地停住;这时他们唉声叹气,大伙儿乱滚在一起。刚才船身向上掀动时搅起了大股的水冲向前去,把水手舱靠下风的那扇门冲开了。他们看见他们的箱笼,枕头,被褥,衣服,都从门洞里挤出来漂浮到了海上。他们挣扎着回到上风去时,一副丧魂落魄的神情。床上的草垫高高浮起,被褥摊开了忽上忽下;同时箱笼吃饱了水,倾侧得很厉害,在沉没以前宛如桅樯被摧毁的船的空壳前后猛烈颠簸:阿吉那件肥大的上衣伸直了两臂,好像一个脑袋没在水里淹死的海员浮荡着。人们尽往下溜,拚命把手指插到窄板缝里去;还有些人挤在角落里,翻动那奇大的眼睛。他们大家不断地叫喊:——“把桅樯!砍断!砍断!……”阴沉沉的暴风贴着船身上面呼呼怒吼,船身侧向一边,使得受风的桁臂指着层层乌云;同时高长的桅樯,差不多快歪到水平面了,显得无限苗条。木匠放下他手里握着的东西,滚到天窗边才被挡住,他接着向房舱门口爬去,那里放着把大斧头,正是为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刻预备的。正当这时,中帆下隅索裂开了,沉重的铁链的一端在高处晃荡,嘀嗒震响,撞击出来的红红火星落到了飞扬的水花之中。帆篷猛跳了一下,哗啦一声,似乎要把我们的心脏从齿缝里撕拉出去,可是一转眼间,那帆篷又变作一束急飞的布条,打起了一团团的结,沿着横桁渐渐安静了。阿里斯笃船长竭力挣扎,想要站直,把脸靠近甲板,这时甲板上的人们正吊着绳子的下端晃荡,倒好像悬崖上偷袭鸟巢的许多强盗呢。他一只脚搁在不知是谁的胸膛上;他脸色发紫;嘴唇打颤。他大声叫喊;他弯着腰嚷道:——“别!别!”白克一条腿悬空放在罗盘架上,狂吼道:——“你是说别么?别砍断么?”他发疯似地摇头。“别!别!”匍匐着的木匠从两腿间听了那声音,蓦然晕倒了,笔直躺在天窗角上。许多人户跟着叫喊:——“别!别!”于是大家一动不动。他们静待着这条船整个儿地翻一下身把他们扔下海去;除了狂风大浪的极端可怕的吼声以外,那些人没有发出一点责难的怨声,每人都不惜牺牲还有许多年可活的生命去看“那些可恶的桅樯滚下海去”。他们大家相信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可是一个板着脸的小个子摇了摇他灰白的头,只喊了声“别!”却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他们默默地喘着气,将绳子的一头绕在胳膊下面,手握着栏杆;捏紧了螺钉环,你推我挤地爬到了可以站住脚的地方;他们用双臂撑好,或用手肘,用下巴,甚至用牙齿钩住上风头的一样东西:有几个,摔在什么地方爬不起来了,只觉得海浪高跃,打在他们背上,可是他们还挣扎着向上爬。辛格尔敦照管着舵轮。他的毛发在风头里飞舞;狂风仿佛找到了一个不共戴天的敌人,一把揪住他的胡子,来摇撼他那只老年人的头颅。他怎么也不放手,将膝头嵌在舵轮的辐射状的把柄里,好像挂在树枝上似地飞上飞下。死神似乎没等准备妥帖,便又赶忙张罗起来了。唐庚一只脚给套进了一条绳圈里,头冲下悬挂在我们下面,脸靠着甲板狂叫道:——“砍呀!砍呀!”两个汉子小心翼翼地吊下去凑到他跟前;旁人使劲拉绳子。他们把他揪上来了,推到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按住他不让动。他大声咒骂船长,说些可怕而不堪入耳的话,对他挥舞拳头,用秽亵的言辞叫我们“砍呀!不要理会那杀人的傻瓜!砍呀,你们谁去!”刚才拯救他的人们有一位给了他一个反掌嘴巴;他的脑袋碰着了甲板嘭地震响,他突然变得很安静了,脸色雪白,吃力地喘着气,被打破的唇边流下了几滴鲜血。靠下风的一面,又看得见一个汉子伸手展足横在那儿,吓呆了似的。还幸亏遮水板挡住了他,没让他滚下海去。那是茶房。我们只好把他像一捆包裹似地吊到了上面,因为他受了惊,浑身麻木了。他在感觉船儿快要翻身时候从厨房里冲了出来,却不由自主地直滚下去,手里抓着一个瓷壶。瓷壶倒没有打碎。我们好不容易才把这瓷壶从他身边抢了过来,随后他看见它拿在我们手里,异常惊愕。“你们从哪儿拿到这东西的?”他老问我们,声音直发抖。他的衬衣吹成了碎片;裂开的衣袖好像翅膀似地拍打着,两个汉子用绳子把他系紧,他虾米似地蜷曲在这条缚着他身体的绳子下面,活像一捆水淋淋的破布。白克沿着这排人爬过去,问道:——“你们都在这儿么?”于是从头到尾将他们看一遍。有些人茫无所视地眨眼,有的人痉挛地震战;王密保的脑袋垂在胸脯上,他们都在缓慢沉重地喘气,种种姿态无不是苦痛的表示,他们被绳索擦破了皮肉,手脚把握得精疲力竭了,在角角落落里推推挤挤。他们扭动着嘴唇;每当倾侧的船身令人心泛作呕地向上浮起时,他们便张大嘴巴,好像要放声叫喊的样子。厨子抱着一根木柱,不知不觉地背诵祷辞。周围洪大可怕的喧声只消平息一会儿,便能听见那没有戴帽子也没有穿便鞋的厨子在这风暴里祈求生命的主不要引他们走入险途。随后不久,他也沉默了。那一大群饥寒交迫的人,疲乏地等待暴死的来临,并不出一点声音;他们哑口无言,在阴郁的沉思里倾听狂风的可怕诅咒。
几个小时过去了。船身倾侧得很厉害,他们趁势可以避风。风在他们头顶上狂吹,呼呼的风声漫长而无间断;凄冷的骤雨不时落到他们平静而不安的栖处。受了这新灾祸的折磨,有人会微微扭动一对肩膀。牙齿打起战来。天色渐渐放晴,鲜艳的阳光在船身上空闪耀起来。每当澎湃的浪涛猛烈地冲击之后,生动而易逝的彩虹便显现在飞散的水花里,弓曲在漂浮的船壳上方。飓风席卷也似地吹过去了,像一把尖刀鲜明而且锋利。嘉雷夹在两个长胡子的老水手中间,被不知是谁的一条长围巾系在甲板的螺钉环上,悄悄地啜泣,被惊惶,饥寒和愁苦榨出了几滴眼泪。他身旁一个汉子在他肋骨上捶了一拳,粗鲁地问道:——“你嘴巴怎么啦?这么好的天气也封不住你的嘴吗?小伙子。”他小心谨慎地望了望周围,慢慢脱下他的上衣,扔给了那少年。又有个汉子凑拢来,嗫嚅着说:——“这倒把你打扮得像个人样了,好小子。”他们扬起胳膊来把他夹紧。嘉雷缩起两脚,垂下眼睑。水手们发觉他们还不至于“马上就淹死”,便想法使他们的地位变舒服些,这一来引起了呻吟叹息之声。克雷吞伤了一条腿,咬紧嘴唇躺在我们里面。有几个在他属下的汉子张罗着使他舒服些。他不则一声,不瞧一眼,接连抬起两只手臂来,让张罗的人们省点劲;他那峻刻而年轻的脸上,肌肉纹丝不动。他们很担心地问他:——“现在可舒服些了,先生?”他非常干脆地答道:——“这就成啦。”他是个严厉的年轻职员,但是他班上的许多人常常说他们倒满喜欢他的,因为他“吆喝我们上下甲板干活的时候很带几分绅士派头哩”。旁人不懂得这种微妙的情感,敬重他只是为的他漂亮。自从船儿侧在支甲板的横梁的一端行驶以来,阿里斯笃船长是头一回低头看了看他的水手们。他差不多快站直了——一只脚抵着天窗边缘,一个膝盖衬着甲板;把斜桁支索的一头拴在他腰里,来回晃荡,凝神定睛地老盯着前方,好像正在观望一个信号的样子。他眼前这条船,半边甲板没在水下,随着滔滔巨浪忽起忽伏:巨浪从船底下翻腾涌起,在凄冷的阳光里闪烁发光。我们开始觉得她的浮力惊人——按当时的情形说。于是听见气壮的人声在叫喊:——“她不碍事了,伙计们!”白耳发狂热地嚷道:——“只要能让我抽上一管烟,我情愿出一个月的薪水呢!”有一两个人将干枯的舌头舔着咸涩的嘴唇,念念有词好像是在说“想喝口水”。厨子仿佛得了灵感,爬上去,将胸部靠着船尾楼上的水桶,朝里面望了望。桶底倒还有点水哩。他挥着两臂大声叫喊,于是两个汉子捧着杯子开始爬前爬后递送。我们大家挨次喝了满满的一口。船长怪不耐烦地摇摇头,拒绝接受。当杯子递到嘉雷时,他旁边的一位嚷道:——“那小子睡着啦。”他睡得那么死,仿佛他服了一剂安眠药的样子。他们没去叫醒他。辛格尔敦喝水时,一手把紧舵轮,弯下了腰让他嘴唇避开风。王密保还得旁人硬推高叫,这才看见举在他面前的杯子。脑尔士可说得妙:——“这比一杯甜酒还香。”白克咕噜道:——“谢谢你哪。”克雷吞喝完了点点头。唐庚狼吞虎咽地一饮而尽,目光炯炯地瞪着杯子边。白耳发惹得我们哄然大笑,因为他用嘴做着怪相高声嚷道:——“朝那边递过去。我们这儿都是些禁酒守戒的人。”一个汉子蹲伏着重新向船长献上杯子,并对他尖声叫道:——“我们都喝过了,船长,”于是船长伸手摸着杯子,他始终望着前面,又呆呆地将杯子递还,仿佛他的目光离不得船半秒钟似的。大家脸上生了光彩。我们向厨子叫道:——“手艺真不错啊,厨师傅!”他朝着下风坐在那儿,支撑着水桶,滔滔不绝地大声回答,但是正在这时候,海浪雷鸣般轰响起来了,我们只能偶尔听得几个好像“天意”和“转世投胎”一类的字眼。他又在玩他那套讲经说法的老把戏了。我们对他打了些亲善而嘲谑的手势,他从下面擎起一只手臂,用另一只手臂握紧了一样东西,他的嘴唇闭合着;向着我们眉开眼笑,抬高了他那诚挚恳切的嗓音,低垂着他的脑袋躲避水花。
蓦地,有人嚷道:——“吉密上哪儿去了?”于是我们又吓得什么似的。在一排人的末尾,水手长嘶声叫喊:——“有谁看见他出来没有?”许多声音沮丧地惊叹道:——“他怕是淹死了吧?……不,在他的舱里呢!……老天呀!……好像一只大老鼠关进了笼子。……大概打不开门吧。……唉!船侧得太猛,水把门关死了……可怜虫啊!……谁也帮不了他的忙。……让我们去瞧瞧他看……”“滚他的,谁能去呀?”唐庚尖声嚷。——“谁也没让你去,”他身边一个汉子咕噜道:“你是块木头。”——“怎么有可能到得他跟前呢?”有两三个汉子齐声发问。白耳发不顾一切,解开他身上的绳子,转瞬之间就溜到了下风,比电闪还来得快。我们大家提心吊胆地狂呼;可是他将两条腿伸在船沿外面,把得很稳,吼声如雷地要根绳子。我们到了生死存亡关头,什么都不觉得可怕了;所以他在那儿乱踢,脸色仓皇,我们反而觉得有趣。有谁出声笑了,于是那些狼狈的野汉们,仿佛传染了大叫大笑的疯病,接二连三地哄然大笑起来,瞪着狂野的眼睛,活像一群被绑在墙上去“见鬼”的疯子。白克从罗盘架边钻了出来,把一条腿朝他伸了过去。他爬上去,带几分惊惶,说些可怕可恨的话,意思是叫我们去见鬼。“你……嗨!你这家伙,还出口伤人哪,克雷吞,”白克咕噜说。他气愤极了,讷讷地回答:——“瞧瞧他们看,先生。那些肮脏的坏蛋!一个老朋友快掉下海去了,他们还在取笑哩。他们还居然自命为人呢。”但是水手长从船尾楼陡峭的边缘叫喊道:——“来呀,”于是白耳发连忙爬到他那儿去了。五个汉子,睁大了眼挂在船尾楼的边沿,想找个最好的方法走向前去。他们似乎踌躇不决。旁的人们拴在绳索里扭动,很艰苦地转过头来,张嘴咋舌地睁大了眼。阿里斯笃船长什么都没有看见;他似乎凭借超人的集中的力量,用他的眼睛维护着这条船呢。风在阳光里呼啸;一股股浪花像柱子似地涌起;彩虹突然出现在颤震的船壳的上空,人们在彩虹光芒照耀下小心翼翼地朝前爬去,动作异常谨慎,接着隐没不见了。
波涛打在半边被淹没的甲板上。人们便在波涛上摇晃,从拴绳的木桩荡到系索的铁角。他们的脚趾在木板上摩擦沙沙作响。一桶桶碧绿的凉水泼过舷壁,浇在他们的头顶。他们暂时挂在拉紧的双臂上,喘不过气来,闭紧眼睛——随后放脱一只手,歪倒着脑袋保持身体的平稳,想再往前去攫取一条绳索或一根木柱。那位长臂运动家,水手长,飞快地摇晃着,用坚硬如铁的拳头抓着东西,忽然断断续续地想起他“老婆”最近给他信上说的话来。小白耳发怒气冲冲地爬着。一面叽里咕噜骂着“该死的黑鬼”。王密保神色慌张,伸出了舌头;勇敢镇定的阿吉以机灵的冷静态度等待着他可以移动的机会。
到了甲板室边上,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松了手,这一跤摔得可不轻,四肢展开了直挺挺地倒在那儿,手掌贴着光滑的黄褐色硬木。他们周围,大浪的余波沸腾泛白,咝咝作响。所有的门,不消说,都变作平滑的活板了。头一道是厨房门。厨房占据了整个左右舷中间的部位,他们听得见里面有海水在冲击,发出了空空洞洞的震响。第二道门是木匠间。他们提起那扇门来,往下面看了看。这房间仿佛遭了地震,糜烂不堪了。里面的东西样样都滚在门对面的板壁上,吉密便待在隔壁,也不知是死是活。长凳,完成了一半的装肉箱,锯子,凿子,金属丝绞成的杆子,斧头,铁梃,乱七八糟一大堆,上面稀稀拉拉地散落了些钉子。一把尖头斧竖立着,晶亮的锋口在下面闪耀,好像险狠的恶笑。他们几个人你拉着我我拉着你在那儿探视着。不料船身暗暗地起了倾侧,叫人心泛作呕,几乎将他们一伙儿送下海去了。白耳发喊了声“动手”,随即纵身跳下。阿吉很机灵地紧跟而来,抓住了那支承横梁的木板,可是连人带木都滑走了,落到了正在断裂劈啪作响的木材上好不容易才缓过气来。几乎没有一个够三个人同时移动的地方。在那日光照射,碧空映透的见方门洞里,水手长毛森森黑苍苍的脸,王密保狂野而惨白的脸,临空悬挂——正在凝神窥探哩。
他们齐声叫喊:“吉密!吉姆!”水手长在上面用一种深沉的哼声也插了一句:“你……惠特!”人声暂停了一会儿,白耳发恳求似地喊道:“吉密,乖乖,你还活着么?”水手长说:“再来一次!大家一起喊,伙计们!”于是大家非常兴奋地齐声狂吼。白耳发用一块铁在舱壁这边咚咚地敲。一切突然平息了。只有尖叫和捶打声很清脆的继续不断——好像合唱以后的独唱。他并没有死。他在我们下面且叫且敲,那种气急慌忙的情形仿佛一个人尚未死透就被钉进了棺材。我们于是动起手来。我们奋不顾身地向着那一堆可怕可恶的东西发动了攻击,重的,尖的和粗笨难拿的种种东西。水手长爬开了,想到什么地方去找一根飘飞的绳头;王密保,被“别跳!……别上这儿来,糊涂蛋”的喝声挡了驾,依然目光炯炯地待在我们上面——只剩了闪光的眼睛,发亮的牙齿,乱蓬蓬的头发,活像一个半痴半呆的魔怪,津津有味地看着一些遭了永劫的人们的骚扰混乱。水手长勒令我们“劳驾”,垂下一根绳子来。我们把许多东西紧紧绑到了那根绳子上,这些东西迅速旋转着吊上去,从此以后再也看不见了。扔东西下海的狂欲占据了我们整个的心。我们凶猛地从事,割破了手,彼此对答非常粗暴。吉密搅起一片叫人心慌意乱的喧嚣;他刺耳地尖叫,也不换一换气,好像个受苦刑的老娘儿们,他拳打脚踢,乒乓价响。他那惨恻的恐怖如此暴烈地绞榨我们的心脏,我们恨不得丢下他来,逃出那井一般深沉和树一般飘摇的地方,逃出他听闻能及的范围,重新回到船尾楼去,待在那儿我们好保持极端的安宁,无可无不可地等候死神的来临。我们高声叫他“看在上帝面上,闭上嘴吧”。可是他更加高声地呼号。他一定以为我们听不见他哩。也许他的喧闹连他自己也听不大真切吧。我们想象他大概蜷缩在上铺的边沿,在黑暗里挥舞着两个拳头捶打木板,嘴张得很大,为的是便于那样不断地叫喊。那真是难捱的瞬息啊。一朵掠过太阳的乌云使门道顿时变暗了,带来了几分恫吓的意味。船身每回的动荡都是苦痛的渊源。我们四下里乱爬,连喘气的地方也没有了,只觉得心泛作呕,难受得可怕。水手头在下面的我们喊道:——“劳驾帮一下忙!劳驾帮一下忙!你们再慢一点,要不我们俩马上就要打这儿冲跑了!”接连三回,大浪跳过高高的船边,把整桶的水直泼上我们头顶。吉密被这次袭击吓怔了,暂时停了停他的喧闹——许是等待船身沉没吧——然后他又重新开始了,声音宏大凄切,仿佛这阵恐怖给他增添了新的活力。地上铺着一层钉子,有好几英寸厚:煞是可怕。世界上无论什么钉子,要不是牢钉在什么地方,似乎都跑到这木匠间里来了。各式各样的钉子,七次航海存货的剩余,都摊在那里。白铁包的平头钉;针一般尖的铜钉;抽水筒上用的钉,头特别大,俨似细致的铁菌;无头钉(最可怕);又光又细的法国钉。这许多钉砌成厚实的一大堆,比一个刺猬更挨碰不得。我们踌躇不决,急于想找把铲子,可是吉密就在我们下面啸叫,好像他给剥了皮的样子。我们呻吟着把手指插下去,受了重伤,只要挥挥手,就有一颗颗钉子和一滴滴的鲜血洒落下来。我们把帽子装满了各种钉子递给了水手长,他仿佛是举行一桩神秘的媾和仪式,全给撒到狂暴的大海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