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把信件给了那艘船后继续航行(我听谤在这艘孤独的船上每天就有三个人因害热病而死去),我们又停泊了几处地
方。地名同样滑稽可笑.在那儿,死神和贸易在静静的、散发着泥土气息的氛围中狂欢,如同在一座炎烟气舞的坟墓中狂欢;船一路沿着未具形状的海岸驶着,岸上匍匐着凶险的海浪,似乎大自然自己在设法驱赶入侵者;我们驶进又驶出一些恹恹欲死的河流,河岸腐坏成一滩烂泥,河水变成了厚厚的泥浆,侵蚀着水中歪歪扭扭的红树,这些树似乎在极度无奈的绝望中向着我们痛苦地扭动着身躯。我们匆匆靠岸.匆匆起航。从未摄下一个特别的印象,但是一种模糊、压抑的整体性疑惑盘踞在我心头,我们有如在一个梦一般的世界里进行着一场厌倦的旅行。
"过了三十霉天我才见到这条大河的河口。我们在离政府所在地不远处抛了锚,但是我还得再走大约二百英里才能开始工作,所以一得空我就赶赴三十英里外的一个地方。
"我搭乘的是条小小的航海汽船,船长是瑞典人,知道我是个水手后便邀我去驾驶台。他年轻,清瘦,漂亮,但又有点怪僻,头发很长,拖着腿走路。当我们离开那可怜的小码头时,他轻蔑地将头朝岸边示意.你一直住在那儿他同道。我回答说'是的'。 '政府机构中的这些家伙挺不错的,是吗?'他继续说道,他的英语虽然准确却满含苦涩,'有些人一个月只挣那么几个法郎,却甘愿受那么大的罪,真是费解。真不知道在旷野上情况会是怎样?'我说很快我就会明白的。'是!'他感叹一声,拖腿后退一步,一只眼警觉地望着前方。'别太自信了'他说道'前不久有人搭乘过我的船,他在途中上吊死了,他也是个瑞典人。' '吊死了!天哪,怎么回事?'我惊叫着,他仍警觉地望着前方。' '鬼才知道!兴许是受不了烈日,兴许是受不了那旷野。'
"我们终于驶人一片开阔的河段,迎而是一堵石崖,岸上是一堆堆翻起的泥土,山坡上有些房子,有些房子盖着铁皮顶,有些处在洼地里,有些挂在山腰间。山上的湍流不时传出的呜溅声.在这片虽有人住却仍是荒芜的上地上回荡。许多人像蚂蚁一般蠕动着,大多是黑人,农不蔽体,一座栈桥蜿蜒延伸进河中,太阳常常突然射出炫目的光彩淹没眼前的一切。'那儿就是你们公司的贸易站。'瑞典人说道.一边指着山坡上看似兵营的三间木屋。'我会把你的东西送上岸来的,你说是四只箱子对吗?对吧!再见!'
"我在草地里看见了一只锅炉,接着又发现了一条通上山去的小路。因为石头挡路,路便转向一边,那儿有一节小型火车车厢轮子朝天背着地躺着,一个轮子已经脱落,车厢看上去活像是某种动物的尸骸。我还看见了一些锈蚀的机器部件和一堆生锈的铁钉,路的左边--一片树木洒下一片荫凉,一些黑色的东西似乎在那儿蠕动着,我眨了眨眼,山路非常陡峭;路右边,一只小号在嘟嘟吹着,我看见黑人在奔跑。一声重重的、沉闷的爆炸把大地也震动了,峭壁上飘出一缕烟,仅此而已。山崖的表面丝毫没有变化。他们在铺设一条铁路,这堵峭壁其实没有碍着什么,但这毫无目的的爆炸是他们所从事的全部工作。
"我听见身后轻微的叮铃声便转过身来,看见六个黑人排成一行艰难地行进在山道上,他们挺直身子走着,但走得很慢,设法让头上顶着的装满泥土的小竹篮保持平衡,那叮铃声和着他们的脚步声很有节奏,他们腰间围着一条黑色破布,布片在身后晃来晃去像是尾巴。我能看清他们的每一根肋骨,他们四肢的关节就像是绳索上打的结。每人的脖子上套着一只铁一
项圈,一根铁链把他们拴在一起,链条的环节在他们之间摇晃、有节奏地发出叮铃声。峭壁上又传来一声爆炸声,突然让我忆起朝着大陆轰击的那艘军舰+那是同 种令人颤栗的声音,但是任你的想像力有多丰富也不可能把这些人称作敌人。他们被称作罪犯,那被触犯了的法律就像炸裂的炮弹降临到他们身上,所有这一切犹如大海深处的奥妙一样让人难以捉摸。他们清瘦的胸膛一同喘着气,撑得大大的鼻孔颤动着,两眼木然瞪着山上。他们在离我六英寸处走过、看却不看一眼,带着不幸的野蛮人所特有的彻头彻尾的,死一般的冷漠。在这些野蛮人身后有气无力地走着一个释放留用者,提着一支来福枪,他是新生力量创造出来的产物。他穿着一件制服外衣,掉了一颗纽扣,当他看见路上站着一位白人时,便麻利地把枪扛上肩头,其实这样做只是出于谨慎.因为老远看去自人全都一个样,他根本无法弄清我是谁。很快他就放心了,咧开大嘴,露出白牙,无赖般地笑了笑,瞟了一眼他押着的那些人,似乎很信任我,把我看作是他的同伙。说穿了,我也是这些崇高而又公正的行为所属的那项伟大事业的一部分。
"我没有往上走,而是转身沿左边山坡下山,想等戴着链条的那伙人消失后再爬山。你们知道我不是个特别脆弱的人.我必须出击和防守.必须抵抗,有时还必须进攻--这是惟一的抵抗方式--不计代价大小,--全看我已一头栽进去的那种生活提出什么要求。我看见过暴力的魔鬼,贪婪的魔鬼和欲望的魔鬼,老天作证.它们全是强大、健壮的红眼魔鬼.它们左右着人们,驱动着人们--告诉你们,是人。但是当我站在山坡上时,我预感到在这片大陆的令人目炫的阳光下,我将要结识的是一个软弱无力却又装腔作势,贪婪成性而又愚蠢至极的目光短浅的魔鬼.直至几个月后,在一千英里外的一个地方,我才知道这个魔鬼有多么阴险凶狠。我怔怔地站立了一会,像是受到了警告。最后我斜着走下山来,走向我先前见到过的树木。
"找绕开了有人在山坡上挖的一个大坑,坑的用途我怎么也猜不出来,反正不是个采石坑,也不是个沙坑.只是个坑而已。可能是谁动了慈善之心想让罪犯们有事可做,我不知道是否如此。这时,我差点跌进一条非常狭窄的山沟中,山沟和山坡上的裂缝一样窄小。我发现那儿堆积着许多从远地运来的排水管,以备居住点使用,每根排水管都已破裂,胡乱堆在那儿,纯属浪费。终于我走到那片树下,我想在树阴下走一会儿.但是一走进树阴我就觉得好像跨迸了一层阴惨惨的地狱。近处便是湍流,一种不问断的、单调的、急速的喧嚣充满了树丛中凄惨的沉静,空气凝固了,连一片树叶也不见飘动,只剩下一种莫名的声响,就像是地球急速奔跑的脚步声突然依稀可闻。
"黑色的人形蜷伏着,躺卧着,或是坐在树丛间,他们有的倚着树干,有的附着地面,在昏暗的光线中或隐或现,他们的姿态虽然不同,侣都体现出痛苦、绝望和自暴自弃。峭壁上又传来爆炸声、我脚下的泥土也随之颤动。工作仍进行着,工作!一些在工作中出过力的人都来到了这里等死!
"他们正慢慢死去,这点毫无疑问。他们不是敌人,不是罪犯,他们现在甚至不是这个世界上的生灵,只是疾病和饥饿的黑影而已,横七竖八地躺在树影中苟延残喘。他们是按照定期合同被合法地从海岸各处招来的,被放置于全然不适的环境中,吃着怪异的食物,很快他们病了,千括时笨手笨脚,这才
获准拖着身子离开去喘口气。这些恹恹濒死的人像空气一样自由--几乎和空气一样稀薄。我开始分辨出树下那几双眼睛发出的恶光。这时我的目光向下移去,在靠近我于边处看见了张脸。黑色的骨头直挺挺地斜倚着,一只肩膀靠着一棵树上,眼睑慢慢地抬起来,一双深陷的大而无神的眼睛仰视着我,眼珠深处一缕飘忽不定的白光正渐渐消失。那人看起来逐年轻--简盲就是个孩子--但是很难说得准。我把口袋中的一块那位好心的瑞典人船上的饼干递给了他,此外我无能为力。他的手指颤巍巍地摸到了饼干,抓住了它--再没有别的动作,也不再看我一眼。他的脖子上系着条白绒线--为什么?这白绒线从何而来?是一种标记--一件饰物--一种符咒--一种许愿行为?这东西到底有什么意思?这根远隔重洋而来、系在他的黑脖子上的自绒线看上去令人惶悚。
"在这棵树旁边,盘着腿还直挺挺地坐着两副骨头,一个用双膝托着下巴,呆呆地睁着两眼,让人看了觉得害怕,无法忍受。和他在一起的那个幽灵则把额头支在双膝上,似乎困倦至极。周围其他人也都扭曲着瘫倒在那儿,简直是大屠杀后或是瘟疫猖獗的景象。我吓得直愣愣地站着时,这些生物中的一个用手和膝支起身来,爬向河边去喝水。他用手舀着水喝,然后在阳光下坐着,小腿盘在身前,一会儿后他那毛茸茸的头便耷拉在胸骨间。
"我不想再在树阴里转悠了,便快步走向贸易站。走近大楼时,我碰见了一位白人,穿着之华丽让人诧异.乍一见,我还以为是种幻觉。浆过的高高的领子、洁白的袖口,轻轻的羊驼毛外套,雪白的裤子,干干净净的瓴带,囊得耀眼的靴子,头上没戴帽子,头发是分开的,梳得整整齐齐还上了油,大而洁白的手里撑着一把绿色条纹的女用阳伞,他有趣极了。耳根上还卡着一支笔杆儿。
"我和这个奇迹握了握手,得知他是公司的总会计师.所有的账目都是这个站上记下的。他说他出来一会儿是为了要'呼吸一点新鲜空气',这说法听起来特别奇怪,让人想起终口兀坐的案头工作。我本来根本不想和你们谈起他,可是和这段时间的回忆交织在一起的那个人的名字,我就是从他那儿第一次听说的,再则,我尊敬这个家伙。是的,我尊敬他的领子,他的大袖口,他的油光闪亮的头发。他看去就像是理发师的假模特儿。这片国土上人人萎靡不振,但他仍保持着体面的外表。那是一种骨气,他那浆过的领子和笔直的衬胸足他的性格的成就。他在那儿将近三年了,后来我禁不住问他用了干么法子穿上这么白的衬衣,他脸微微一红,谦虚地说'我一直在教站里的一个土著女人,真累人!她一点也不喜欢这工作。'这个人可说是有所成就了,他全身心扑在账簿上,一本本放得整整齐齐。
"站里其余都乱哄哄的,人,物品和房子无不如此。一队队满脸尘土的黑人,拖着八字脚,来来往往;工业成品,破烂棉布,玻璃珠子和堆放在黑暗处的铜丝源源不断被运来,换回珍贵的象牙。
"我只好在贸易站等了十天,--那么漫长和绵邈的十天。我住在大院的一间小屋里,但是为了摆脱那乱哄哄的混乱状态我常去会计师的办公室。办公室是用横条术板搭成,搭得那么糟糕,当他附身在高高的写字台上时,从脖子到脚后跟他被窄窄的光带映成一条一条。根本不用打开大大的窗户挡板就可看到外边,屋子里也很热,苍蝇嗡嗡乱飞,不叮人,但戳得一
人很痛。我一般坐在地板上,而会计师坐在那高高的凳子上,伏案写着,他的外表无可挑剔(甚至还飘着一股香气)。有时他站起身来活动活动,当别人把一张轻便床抬进他的办公室,上面还躺着一位病人时(内地的一个患病的公司代理人),他露出些许不快,他说'这个病人的呻吟会分散我的注意力,天气那么热.要是不能集中注意力怎么能避免记账错误。'
"一天,他头也没抬一下说道'到了内地你肯定会遇上克兹先生',当我问他克尔兹先生是谁时,他说是一位一流的代理人;当他明白这么说没能使我满意时,他搁下笔慢慢说道'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在我追问下,他告诉我克尔兹先生现正负责一个贸易站,在一个真正出产象牙的国家里,在的最深处,运回的象牙和其他人加在一起运回的一样多…'他又提笔写着。那个病人竟连哼哼的力气也没有,在一片死寂中只能听见苍蝇的嗡嗡声。
"突然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和通通的脚步声,原来是一支运输队进站了,木板墙的外边顿时响起一阵粗俗的嚷嚷声,搬运夫们七嘴八舌说着话,在喧闹声中,总代理人那无可奈何的声音依稀可辨,在这一天里这声音已是第二'次含泪表示'毫无办法'了…他慢慢直起身来说道'吵得多可怕!'他慢慢走到屋千的另一头去看那病人,然后回过来对我说'他听不见什么了。"什么?死了?'我问道,不由大吃一惊,'不,还没死。'他平静地答道。他摇了摇头意指贸易站大院里的噪杂声,'当你想把账目记清楚时,你就会恨这些野蛮人,简直恨死他们了。'他沉思片刻接着说道,'你见到克尔兹先生时替我告诉他这儿一切…'他瞟了一眼写字台.'都进展顺利我可不想写信给他.你根本小知道我们的信使会把信送到中央站谁的手里。'
他那双柔和凸出的眼睛盯着我,'他前程远大'他接着说道'他不久就会成为公司管理部门有头有脸的人物,上头--欧洲的董事会,你知道--有意提拔他。'
"他转身去工作,屋外的噪杂声也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我朝外走时在门口停住了。在苍蝇的嗡嗡声中,躺着正被运送回家的那个代理人,他满脸通红、毫无知觉,而会计师正低着头准确地记着账,记下一笔笔精确的买卖。台阶下五十英尺处,我能看到死亡丛林静谧的树梢。
"次日我终于离开了那个贸易站,和一个六十人组成的运
输队一起踏上一段二百英里长的旅程。
"没有必要详细告诉你们路上的一切。满眼都是小道, 一张由人踩出的小道织成的网,覆盖着荒凉的大地。穿过长长的野革,穿过枯焦的野草,穿过丛林,在阴冷的沟壑里爬上爬下,在灼热的崇山峻岭间爬上爬下,四周杏无人烟,一间茅屋也没有,好久以前人们就搬走了。这么说吧.如果一群带着各式可怕的武器的神秘的黑人行走在迪尔与格雷夫森间的路上,把前后左右的乡巴佬都抓来帮他们搬运东西,我想顷刻间那儿每座农场、每间茅屋都会空无一人的,只是这儿也不见一间房子。我还是走过了几个废弃的村庄,坍塌的草墙,简陋得让人心酸。一天一天,六十双光脚在我身后蹂踏着,挪动着,每双脚还支撑着六十磅重的东西。安营。做饭,睡觉,拔营,赶路。时不时地会有搬运夫连东西也不及卸下就死了,在路边的杂草中安息,身边留下一只空空的盛水的葫芦和一根长棍,周围和上空是一片寂静。或许在菜个静静的夜晚,会从远处传来震颤的鼓声,鼓声时而消歇,时而增大,是一种浩瀚而又微弱的颤音,一种奇异的声音,那么悦耳,那么粗犷,和基督教国家教堂内的钟声一样意味深长。有一次,有那么一位白人,穿着一件敞着纽扣的制服,在一队瘦长的桑给巴尔人的武装护卫下,在路边安营扎寨,他待人豪爽,整天乐呵呵的,酒自然也没少喝。他声称是在护路,可我记不起在上看见过路或是护路这样的事儿,除非把一个中年黑人的尸体看作是种持久的改良体的前额有一子弹,往前走三英里处,我肯定在尸体上绊过一跤。我也有位白人同伴,一个挺不错的家伙,只是太胖,老在灼热的山腰上昏厥过去,几英里内又找不到半点树阴和水,真是烦人。想想,我得把自己的外套像遮阳伞那么举着遮他,等他慢慢醒来,有多晦气。有一次我禁不住问他去哪了上到底想干什么,'当然是想赚钱,你说为什么?他轻蔑地说道。后来他发高烧,只好让他躺在吊床上用杆子抬着。他体重二百二十多磅,害的我没完投了地和搬运夫们争吵,他们不愿往前走了,逃跑,扔下货物趁着夜色开漓--简直就是一场哗变。所以.有天晚上。我打着手势用英语作,篇演讲,我跟前的六十双眼睛弄明白了我的每一个手势,次日早晨,我就顺顺当当地让吊床在前边开路,时后,我就发现我的全部努力都已付之东流.人、吊床、呻吟、毛毯、恐惧全遗弃在树丛中了。沉甸甸的杆子把他可怜的鼻子的皮也揭下了,他嚷着要我杀个把人,可是附近连个搬运夫的影子也不见。我记起那个年老的医生说过的话了! '实地观察一个人的心理变化对科学不无裤益。'我觉得这会儿我对科学肯定有益,然而一切都毫无意义。到了第十五天,我又看见了那条大河,并且。瘸一拐地走进巾央贸易站,它地处一回水上,四周是灌木丛和树木,一边是一条臭泥组成的边界,另外三边由一持拦草墙围绕着,一个无人过问的豁口便是它的门。只需瞟一眼这地方就明白一个软弱无能的家伙管理着这个地方,几个手执长棍的白人有气无力地从大楼里走了出来,懒洋洋地走来看我一眼,然后从我视野中消失。他心中一个矮壮的、易激动的家伙,长着一把黑胡子,听说了我是谁后.便口若悬河、拐弯抹角地告诉我我的汽船已经沉人了河底,我听后如遭雷击。什么?怎么回事?为什么?噢,'没问题','经理自己也在那儿'没出什么错。'大家都表现得非常出色,非常出色!'--他激动地说'你必须马上去见总经理,他正等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