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立即明白这起沉船的真正意义,我想我现在是明白了,但也还说不准--真的说不准。现在回想起来,觉得这事实在是太蠢,不合乎情理。虽然--但是那时看来,事情真是烦人,叫人琢磨不透。船已经沉了。两天前他们慌忙出发到上游去,经理恰好也在船上,由一个自告奋勇的船长驾着船,还没有驶出三小时,船底便被石头刺穿了,船就在靠近南岸的地方沉没了。我问自己既然我的船已经沉投,我还能做什么。事实上,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这艘已属我管辖的船打捞起来。下一天我便围着它忙前忙后,这填活,冉加上把一块块的船体搬到贸易站后的修理工作,直干了好几个月。
"我和经理的初次见面说来真是奇怪。那天早上我已走了二十英里地,他竟没让我坐下,他的肤色、面容、举止和话音都没有出众的地方,中等身材,体形一般,他的眼睛是一双普通的蓝眼睛,但是异常冷漠,他能让他的眼光像一把锋利而沉重的斧子落到一个人身上,但是即使在这时,他身体的其他部分似在诉说它们无此打算。除此以外,只有他的唇间藏有一丝不可名状的、不易察觉的表情,那表情非常诡秘,似笑非笑,我至今仍能记得但无法解释。它是下意识的,我指的是那一
笑,虽然他刚说完一句话后,这笑意就会加深,他说完活时,这笑意如同一张贴在话上的封条,再普通的话也变得高深莫测。他是个普通的生意人,年轻时候起就一直受雇在这些地方--仅此而已。他的手下服从他,但他没让他们爱他,怕他,或者敬畏他,反让他们觉得不自在,就这么回事,一种不自在。不是明白无误的不信任感--是不自在的感觉--如此而已。你完全可以想象这样一帮人办事效率有多高。他缺乏组织才能,缺乏独创意识,甚至缺乏维持起码秩序的才能。贸易站里的可悲状态以及诸如此类的事足可证明这一点。他既没学问,义小聪明,他能捞到一官半职,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他从未病倒过吧…他在这儿干了三个三年了…因为众人恹恹而独他健康,这本身就是一种优势。当他回家度假时他便花天洒地一番。一个上了岸的水手,只是外表不同罢了,人们只消听他的闲谈就能明白这一点。他不是个开拓者,仅能维持现状而已,但他仍是伟人的,他的伟大之处在这么点小事儿上。你无法说出是什么控制住这个人,他从不透露自己的秘诀,也许他根本就没有什么秘诀,但是怀疑无法证实。因为那儿没有什么外部的检查。有一天,当许多热带疾病使站里几乎所有的代理人都病倒时,有人听见他说'到这儿来的人不该有什么五脏六腑'。他又用他的微笑给这句话贴上封条,似甲那足一扇门,通向他自己把持着的一个黑暗世界,你觉得你窥见了里面的东西,但是那封条赫然犹在。开饭时白人们常常因抢夺上座而发出争吵,他一怒之下命人制作一张大饭桌.还另盖了一间屋专门摆放那张饭桌.这就是贸易站的食堂,他人坐的地方便是上座,其他地方都不值得去争。大家觉得这就是他不可动摇的信念。他说不上温文尔雅,也不乖张暴戾,他只是不动声色。他默许他的'仆役'--从岸边来的一个肥胖的青年黑人--当着他的面--以一种极富挑衅的傲慢态度对待那些白人。
"他一见我就说开了,我已在路上走了好久,他没法再等我,只好先开船了,上游的贸易站急着要给养,此行已经被耽搁了好几次了,他都弄不清谁已经死了,谁还活着,他们过得怎么样--等等,等等。他拨弄着一根封口火漆条,根本没理会我的解释.冉三强调那儿的情况'很严重,很严重',有消息说一家非常重要的贸易站情况很不妙,站长克尔兹先生病得很重,希望不是这么回事,克尔兹先生只是--我觉得无聊和不安,真该绞死那个克尔兹,我在心里说道。我打断他,告诉他我在岸上时我就听说过克尔兹先生'哦!这么说在他们也谈论他。'他喃喃着,然后他又开始说话,向我强凋克尔兹先生是他手下最好的代理人,出类拔萃,是公司不可或缺的人才;所以我能理解他为什么焦灼不安,他说他'非常非常不安',他在椅子上动个不停,如坐针毡,大叫'喔,克尔兹先生!'他折断了封口火漆条,看起来还因此大吃一惊,他要知道的下一件事情足'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我又打断了他,因为你们知道我还饿着呢,而且又一直站着,我的火气上来了'我怎么知道'我说道,'我连那艘沉船都还没看见过--肯定得几个月。'整个谈话在我看来纯属自费口舌。'几个月。'他说道,'这样吧,三个月,然后我们再动身,就这么定了。'我冲出他的屋子(他独自一人住在一间泥屋里,带着一个走廊似的东西),嘴里嘟哝着我对他的看法,他是个饶舌的白痴。可是后来我吃惊地发现,他对那份'活'需要的时间所作的预测足那么准确,我收回了那句话。
"下一天我就开始了二作,这么说吧,不再去理睬那个贸易站了。只有这样我才能关注生活中不很沉闷的事情,但是一个人总免不了东看看,西看看,所以我还是看见了那个贸易站,看见这些人在院子里,晒着太阳、漫无日的地逛来逛去,有时我问自己这一切究竟意义何在?这些人,手里可笑地拿着长长的棍棒,踱过来又踱过去,活像是一群被鬼魂迷住了的毫无信仰的朝圣者,终日里设圈在朽烂的篱笆内。空气中回响着'象牙'这个字眼,人们悄悄地、无可奈何地说着'象牙',你还以为他们是在向它做着祈祷,从象牙这个字飘来一丝愚蠢的贪婪,如同一具死尸散发出的臭味。上帝!我这一辈子还从未见过如此虚幻的东西。在篱笆外,挟裹着大地上这一小片开出的上地的寂寥的原野在我看来像是丑恶或是真理,那么伟大,那么不可战胜,静静地等候着这出荒唐的侵略落下帷幕。
"噢,这几个月啊!算了,不提也罢。又发生了许多事。有天晚卜,一闯草屋堆满了自布、印花布、玻璃珠子以及其他许多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突然著火了,你还以为大地张开嘴来喷出一股复仇的火焰,要将一切破烂货化为灰烬。我那时正悠闲地在我那艘拆开的汽船边吸着烟斗,看着他们在火光下蹦跳着,手臂举得老高。这时,那个矮胖的,长着胡子的家伙向河边飞奔而去,手里提着一只铅桶,告诉我大家都'干得挺好,挺好的',舀起大约一夸脱的水后又跑了回去,我看见了铅桶底下有一个洞。
"我不紧不慢地走着,根本没必要着急,你们知道那火从开始起就没希望扑灭。火焰蹿得老高,没有人敢上前,东西全着了火--接着便是倾塌。草屋顷刻变作一堆闪着火光的灰烬。附近有人在打一位黑人,他们说是他不知怎地引起了这场火。就算是这么回事吧。反正他被打得哇哇直叫,叫人不忍心听见。后来我看见他一连好几天坐在树阴里,看上去病得厉害.还想缓过劲儿来,后来他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原野悄没声息地重新将他收进它的怀抱。当我从略处走近那团火时,我来到了两个人的背后,他们在谈着话。我听见他们提到克尔兹,还听见'利用这起不幸事件'的字句。其中一人便是那经理,我和他打了招呼。你看见过这样的事吗,嗯?简直难以置信,他说道,然后走开了。另外一个依然站在那儿,他是个一流的代理人,年富力强,一副绅士派头,说话不多,小胡子分成两撇,还长着一个鹰钩鼻子。他和其他代理人不和,他们把他说成是经理派来监视他们的密探。至于我,我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话。我们谈了起来,没过一会儿我们就从那丝丝作响的废墟边走开。他请我去贸易站主楼内的他的房间,他划了一根火柴,我发现这个年轻的贵族不仅有一只镶银的化妆盒子,而且还独自一人享用一整根蜡烛。那时候.只有经理一人有权独自享有一根蜡烛。泥墙上覆盖着当地出产的草席,一大堆长矛,非洲梭镖、盾牌、刀剑被当作战利品悬挂着。这个家伙的职责是制作砖头--有人这么告诉我;但贸易站没有一处可以见到哪怕是半块砖头,而他在那儿已经一年多了--他在等着什么。好像是缺了什么东西他才做不成砖头,我不知道缺什么--大概是缺稻草吧。总之,那东西投法住那里弄到,既然不可能从欧洲把这东西送来,我就搞不明白他在等什么。或许是在等某项特别创造。但是,他们都在等着--这十六或二十个朝圣者全在等着--什么东西;相信我,从他们做事的态度看.不能说这事不投合他们的胃口,尽管对他们唯一的赏赐却是疾病--我看来是这样。他们愚蠢地相互拆台和倾轧以消磨时光,贸易站内弥漫着一种阴谋诡计的氛围,当然.最终是一无所成。这和所有别的事情一样,虚幻缥缈--和贸易站貌似慈善实则虚伪的本性,和他们的谈话,和他们的管理,和他们的虚假的工作--一样华而不实。唯一的真实情感便是希望被任命去个能弄到象牙的贸易点,好赚得分成,正是为了这个原因他们才互相倾轧、互相谩骂、互相仇恨--但是真的要谁动一下,哪怕是小指头--绝不会。天哪!这世界上居然还存在着这样一种东西,这东西可以让一个人去偷马,而另一个人连瞟一下缰绳也不允许。明火执仗地将一匹马偷出来。好吧,他的确把马偷了出来,也许还能骑它,但是瞟一眼缰绳也会招致哪怕是最仁慈的圣人的愤怒。
"我不知道他为何要接近我,可是正当我们在那儿闲聊时,我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家伙另有所图--事实上他是在向我追问什么。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欧洲,提起那儿我可能认识的人,--这些问题闪烁其词地提醒我在那个阴森森的城市中可能有的熟人,等等。他的一双小眼睛像两片云似的闪着光--透着好奇--尽管他极力想保持盛气凌然的神气。起初我吃了惊,但很快我就饶有兴趣地想看看他从我那儿能刺探到什么。我不能想象自己究竟知道些什么值得他如此花费心机,看着他绞尽脑汁的痛苦真让我忍俊不禁,因为事实上我的肚皮内只有寒栗而已,而我的头脑中除了那艘破船外,一无所有。他显然是把我当成了一个厚颜无耻的撒谎者。最后他愤怒了,但为了掩饰他的怒不可遏的姿态,他伸了个懒腰。我站起身来,看到了一幅小小的速写油画,钉在1块木板上,画的是个女人,披着衣服,蒙着眼睛举着一把点燃的火炬。背景昏暗--可说是一片漆黑。这女人仪态端庄,火炬光亮照在她的脸上.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
"我伫立画前凝视着,他彬彬有礼地在一旁站着,手里端着一个半品脱的空香槟酒瓶(酒是当作药喝的),瓶里插着一支蜡烛。我问后,他答道,是克尔兹画的画--一年前就在这个贸易站里--等着用什么法儿去他的贸易站的时候画的。 '劳驾告诉我'我说道.'谁是克尔兹'
"'内地贸易站的站长。'他的回答非常简短,眼睛望着别处。'非常感谢!'我笑着说道,'而你是中央站的制砖师,大家都知道。'他沉默了片刻,最后说道,'他是个奇才',是怜悯,科学和进步的使者.鬼知道他还是什么。他突然大声说道,'为了指引欧洲交付给我们的事业,我们需要高超的智慧,了、泛的同情心和锲而不舍的目标。''这是谁说的?'我问遭。'他们都这么说,'他回答道,'有些人甚至这么写过。所以他就来这儿了,真是个特殊的人,正如你所知。''为什么如我所知?'我当真吃了一惊,便打断了他的话。他没有理睬我。'是啊!今天他是最好的贸易站站长,明年他就会是经理助理,再过两年就是…但是我敢说你知道两年后他是什么。你属于新派--道德派。派他上这儿来的人也特地举荐了你。算了,别不承认,我的眼光不会有错。'我恍然大悟,我那亲爱的姨妈的有权有势的朋友们在这位年轻人身上产生的始料不及的效果,我差点笑出声来。'你是否常看公司里的保密信件',我问道。他不知说什么才好,真足有意思。'当克尔兹先生',我疾言厉色说道'出任总经理时,你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他突然吹灭了蜡烛,我们便走出屋外。月亮已经升起,几个黑色的人影懒洋洋地荡来荡去,在往火堆上泼水,火准不时传卅阵阵嘶嘶声。水蒸汽在月色中升腾,鞭笞过的那个黑人在一边呻吟着。'这畜生惹下了多大的祸!'那个留着小胡子的不知疲倦的家伙在我们身边出现,他说道,'活该!犯法--惩罚--挨揍!决不宽恕,决不宽恕,只有这样才能避免所有将来可能出现的火灾,我刚才还在对经理说。'--他看见了我的同伴,马上就泄了气。'他还没上床呢',他说道,奴态可掬。'这很自然,哈,危险--骚动。'他走了。我向河边走去,另一个在身后跟着我。我听见耳边传来一句刺耳的话'一群笨蛋--滚开。'可以看到那些朝圣者三三两两地在比画着讨论什么,其中好几个手里还捏着棍棒,我敢打赌他们上床时仍拿着它们。月色中,篱笆外的树林鬼魂似的耸立着,透过朦胧的颤动,透过萧条的院落中轻微的声响,大地的沉寂钻进人的内心--它的神秘,它的伟大,它隐蔽的生活中蕴含的惊人的真实。挨_了揍的那位黑人在附近某处有气无力地呻吟着,然后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我不禁抉步离开那儿。我感觉有一只手伸到我的臂下。'亲爱的先生'那家伙说道,'我不希望别人误会我,尤其不希望你误会我,因为你很快会见到克尔兹先生,而我得再过很久才能有此荣幸,我可不想让他对我的性格形成错误的看法…'
"我听任他说着,这个纸糊的靡菲斯特在我看来,只要动动手指头,我就能把他戳穿.说不定还会发现他肚子里除了屎外,空无一物。你们也肯定已经看出来,他想在现在这个人手下慢慢地爬到副经理的宝座,我知道那个克尔兹先生的到来让他俩都觉得挺懊丧。他滔滔不绝地说着,我不想打断他,我的两肩靠在我那只破汽船上,汽船像是河里某种大怪兽的尸骸直挺挺地躺在斜坡上。我的鼻孔中全是泥土的气息,天哪!那是远古泥土的气息。我的眼前是远古森林的高邈的静穆;黑色的溪流上闪烁着斑斑亮点,月亮给世间万物披上一层薄薄的银色--在茂密的野草上,在泥地上,在比庙墙还高的杂草上,在那条大河上,透过一个昏暗的缺口我能够看见这条波光粼粼的河无声无息地流过。而那个人偏在絮絮叨叨地谈论他自己,我不知道,正注视着我俩的浩瀚的宇宙,它脸上的静穆究竟是一种召唤还是一种危胁,我们这些误人此地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是我们驾驭这无言的东西,还是让它来驾驭我们?我觉得这件又哑又聋的东西是多么的庞大,在它面前我们手足无措。那里面有些什么东西?我看见有象牙从那里出来,我还听说克尔兹先生就在那里,关于它,我听见的也够多的了--上帝知道!但是不知怎么,它仍然没有一个形象,如同有人只告诉我那里边有一位天使或是魔鬼,正如你们也许会相信火星上有人居住,我也相信他们告诉我的。我曾经认识一位苏格兰船帆工,他深信火星上有人居住,如果你问他他们仆么长相,什么举止,他会变得不好意思,嘟哝一些'用四条腿爬着走路'的话。如果你胆敢笑一笑,他就会--虽然他已是六十岁的人--和你干上一架。我可不会为克尔兹而跟人打架,但我的确为他差点撒了谎,你知道,我讨厌谎言,憎恨谎言,不能容忍谎言,不是因为我比其他人直率,而仅仅因为谎言让我害怕。谎言包含死亡的气息,一种让人窒息的气味--这正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所厌恶和憎恨的--我所要忘记的,它使我难受、恶心.如同咬了一口腐烂的东西,我猜这是我的秉性所致。这么说吧,我险些撒谎让那个年轻傻瓜相信我在欧洲的势力大得他无法想象,瞬间我变得和其他鬼迷心窍的朝圣者一样大言不惭,那是因为我觉得这可能对尚未谋面的克尔兹先生有所帮助--这你们明白。那时他对我还仅是个名字而已。我和你们一样久仰他的大名,但无缘一晤。你们现在能看见他吗?
能看见这故事吗?能看见任何东西吗?我觉得我在向你们诉说一个梦--在作着某种无谓的尝试,因为不管怎样描述一个梦都无法真正传达梦的感觉,那种将荒谬、惊奇和源自挣扎性反抗的颤抖的迷惑溶于一炉的感觉,一种被不可名状的东西攫住的感觉,那便是梦的本质…"
他沉默了片刻。
"…不,不可能!要想传达人的一生中某一特定时期的生命感觉是不可能的--那是生命的真谛,生命的意义--生命的深藏不露但又尤所不在的本质。不可能,我们孤独地生活,一如我们孤独地梦想--"
他叉停了下来,似在思索,然后接着说道:
"当然,你们这些家伙现在比我那时更能看清此事,你们
看见我,了解我…"
天已经漆黑,我们这些听者彼此都无法看清了,很长一段时间里.独坐一边的他对我们来说仅是一个说话声。谁都没说一句话,其他人可能是入睡了,但我仍醒着。我听着,警觉地听着,试图从字句中捕捉一点线索,以解释故事为何能在我心头勾起一丝不安,这故事似乎不用人叙述便能在河上浓浓的夜色里自己生成。
"…是的,--我由着他说下去"马洛又说道, "对我背后的势力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就是这么做的。我背后什么势力也没有!除了我斜倚着的那艘破旧的,拆成几大块的汽船以外,什么势力也没有,而他却在滔滔不绝谈论什么'人人都应出人头地','一个人来到这儿,你知道,升不是来看月亮的'。克尔兹先生是个'全才',但是哪怕是全才也会发现使用'合适的工具--聪明人'要容易些。他不去傲砖--啊,有身体上的原因不允许他这样做--这我知道得很清楚。如果他为经理做些秘书工作,那是因为'没有一个理智人会轻率地拒绝上司的信任'。我能明白吗?我能明白。我还需要什么呢?天哪!我真正需要的只是铆钉!铆钉。继续把活干下去--把洞塞住。铆钉我的确需要,海岸那边有着成箱成箱的铆钉--好多箱呢--堆积成山--箱子都快撑破了--裂开了!在山坡上的那个贸易站院子里,你每走两步就会踢到一颗撒在地上的铆钉。铆钉已经滚进那个死亡丛林里。你只要弯下腰去就能用铆钉装满衣袋--而需要用铆钉的地方竟连一颗也找不到。我们有适用的钢板,但没有东西来固定它们。每星期,我们的信使,一位孤零零的黑人,肩头扛着信袋,手里拿着棍子,离开我们的贸易站到海岸击。每星期有好几次,岸边驶来一支运输队,送来商品--都是些瞧上一眼就会让你发抖的闪着鬼火的印花布,一便士就能买一夸脱的玻璃珠,还有讨厌的缀着斑点的棉手帕.可就是没有铆钉。只需=个搬运工就能将这艘汽船出海所需的全部铆钉运来。
"他开始向我诉说心里话,我猜想我的不理不睬的态度最后肯定惹恼了他,因为他认为有必要告诉我他不敬畏上帝也不害怕魔鬼,更不会害怕人。我说这一点我很明白,但是我需要的是一些铆钉--事实是克尔兹先生需要铆钉,如果他了解情况的话。现在每周都有信件发往海岸--'我亲爱的先生'他叫道,'别人口授,我执笔写的信。'我要铆钉。总会有办法的--对聪明人说来。他的态度改变了,变得非常冷淡。突然间谈起一只河马来,想知道我睡在那汽船上受到过打扰没有(不管白昼、黑夜,我从不离开我那打捞起来的破船)。一头老河马有一个坏习惯,喜欢爬上岸来,夜间在贸易站的地面上游荡。朝圣者们常常一齐冲出来,用能找到的所有的来福枪向它射击,有些人甚至几宿没睡等着它来,尽管他们劳而尤益。'这畜生的生命是受魔法保护的',他说道。'不过在这个国度里你只能说野兽是如此。没有人--你懂我意思吗?--这儿没有哪个人的生命受到魔法保护。'他在月光里站立了片刻,雅致的鹰钩鼻微微歪着,两只云母石眼睛一眨不眨地闪亮着,一声简短的道别后他走开了。我看出他内心不安。而且很是困惑,这使我比前些日子更加充满希望.能够作别这位老兄回到我那有权有势的朋友身边--那条损坏了的,歪歪扭扭的,报废了的罐头盒似的汽船--真是如释重负。我爬上船去,船在我脚底下铮铮作响,就像是一只亨特刊和帕尔默公司的饼干听子被人沿着水沟踢着。它在构造上根本算不得结实,外观也不漂亮,但是我在它身上已经花了那么多劳动,叫我如何不爱它。没有一个有权有势的朋友会比它更好地为我效劳。它给了我出来跑跑的机会--去发现我能做些什么。我并不喜欢工作,而宁愿游手好闲.幻想可能做成的最好的事情。我不喜欢工作--没人喜欢工作--但是我喜欢工作中的这一点--发现自己的机会。你自己的真实--对你自己,而并非对别人--别人发现不了的东西。他们只能看到外表,可是永远不能明了外表旮勺意蕴。
"当我看见有人坐在船尾甲板上时,我一点也不吃惊。他两脚垂着,下边是泥地。你们知道,我跟贸易站的几位机修工交上了朋友,而其他朝圣者全都蔑视他们--我猜想是因为他们举止粗鲁。眼前这位是领班--他的行当是制作锅炉--一
个挺不错的工人,他身材细长,瘦骨嶙峋,。峰色发黄,两眼大而有神。他看去略带忧愁,头顶光秃秃的,像我的手掌心,但他的头发垂下来似乎牯在下巴上,于是在这块新地点上茁壮成长,因为他的胡子一直垂到腰间。他是个鳏夫,有六个小孩(来之前他把他们托付给他的妹妹照管),他一生最大的爱好是放飞鸽子,他不但热情十足,而且是个行家。一谈起鸽子,他便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工作时问过后,他有时从他那小茅屋过来和人淡淡他的孩子和鸽子;工作时候,当他非得在船底下的污泥里爬行时,他用一块看似白餐巾的东西把他的胡子扎起来,这东西他带了来就为派这用场+上面有几个小环儿,正好可挂在耳朵上。到了晚上就能看见他蹲在岸边小溪里小心翼翼地洗这块包胡子的东西,而后郑重其事地把这块布晾在树丛上。
"我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叫道,'我们会有铆钉了!'他爬起身来叫道'不!铆钉!'他似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然后又压低嗓门,'你--嗯?'我至今仍不明白为什么那时我们表现得括像疯子。我的手指摸着鼻子的一边,神秘地点着头。'棒极了!'他叫着,手指在头顶上捻得脆响,一只脚跷了起来。我试着跳快步舞,我们就在铁甲板上跳跳蹦蹦,破船发出一阵可怕的哐啷哐啷声,河对岸的原始森林把这声音反传过柬,就像雷声在酣睡中的贸易站上空滚过,一些朝圣者也肯定被惊动了,他们在茅草屋里坐起身来。一个黑影把经理屋外被灯照亮的门遭遮暗了.然后迅速消失。又过了一两秒钟,连门道也消失了。我们停止跳舞,被我们的跺脚声驱走的静寂叉从大地深处飘了回来。那堵草木筑成的墙,那由树干、树枝、树叶、枝条和攀藤组成的茂密而又杂乱的物体,在月光下纹丝不动,就像是无声无息的生命在进行一次波澜壮阔的侵袭;一阵植物的波浪汹涌而来,浪头越积越高,形成浪峰,准备吞没那条小溪,并把我们这些渺小的人从他渺小的存在中全部扫除出去。但它一动不动,我们听见远方传来一阵沉闷的水花飞溅和喷鼻声,仿佛一条远古的鱼龙正在大河中洗一次闪光澡。'说到底',这个锅炉制作工人用平静的声调说道, '为什么我们不该有铆钉?'是啊,为什么我们不该有铆钉!我不知道有什么理由我们不该有铆钉。'二星期后铆钉就到。'我信心百倍。
"但是三星期后铆钉还是没到,来的却是一场侵袭,一场苦难,一场天罚。它是分几批在以后的三星期里陆续而来的,每批由一头驴带头.骑驴的是一位身着新衣,脚穿黄皮靴的白人,他在驴背上就向左右围观的朝圣者们弯腰致意,一群嚷着脚酸,脸色阴郁的黑人在驴身后走着。一大堆帐篷,宿营小凳,铁皮罐头,白箱子,黄布包扔满了整个院子,贸易站本来就混乱不堪,如今它的神秘气氛更是增浓。这样总共来了五批,那副神态够可笑的,像是抢劫了无数家服装商店和食品商店后在狼狈逃窜,让你觉得实施掠夺后他们正把战利品拖往荒郊野外去公平分赃。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本身倒也没什么,但是劳而无功的蠢举却使它们看去像是偷来的不义之财。
"这伙狂热的人自称是黄金国探险队,我相信他们都发过誓要守口如瓶。但是他们说话时就像是下流的海盗,他们无所顾忌却没有刚毅,贪婪却没有气魄,残暴却没有勇气;他们一伙中没有一个人有哪怕是一星半点儿的先见或谋略,而且他们根本没意识到要在这世上做成大事非有这两件东西不可,他们想的只是如何从大地的深处把宝藏挖出来,尽管这个意愿背后根本不存在什么道义,如同窃贼撬开保险箱时那样。我不知道是谁承担了这项崇高事业的费用,但我知道我们经理的叔叔是这伙人的头.
"他的外表酷似一位穷乡僻壤的屠夫,两眼惺忪而狡黠,他的粗短的大腿托着个硕大的肚子,显得那么张扬。当他那伙人拥进贸易站时,除了侄子外,他不跟任何人说话,你可以看到他俩整天逛来逛去.脑袋挨着脑袋说个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