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不再为那些个铆钉伤脑筋了,一个人犯傻的能力比你们想的还要有限。我说了声'见鬼去吧'--就把这些事情抛诸脑后,我有的是时间去深思冥想,我的思绪不时地回到克尔兹身上。其实我对他并非真的感兴趣,小,我只不过有点好奇,想看看这个带着某种道德观念来到这儿的人最终能否登上巅峰,登上巅峰后又将怎样开展工作。
CHSPTER 2
"一天傍晚,我正平躺在我汽船的甲板上时,听到两个人的声音越来越近--是那叔侄俩沿着河岸散步,我又把头靠在一只胳膊上,打着瞌睡,差一点就睡着了,这时,有人在我耳边说话,好像在说,'我就跟个小孩一样不会害人.但我不喜欢被人命令。我到底是不是经理呢?人家命令我派他去哪里,真是难以置信…'我意识到那两个人站在岸上靠着汽船船头的地方,恰好在我的头下边,我没有动,也没想要动,我昏昏欲睡呢! '确实不愉快',叔叔咕哝着。'他向管理层要求被派到那里去,侄子说,'就是想炫耀一下自己的本事;于是我就收到了这样的指示,您看这人,真可怕。'于是,两个人一致认为是很可怕,然后叉说了几句古怿的话:造雨和好天气--一个人--委员会--牵着鼻子--莫名其妙的句子断断续续地传来,赶走了我的睡意,所以当叔叔说下面这句话时我已经几乎完全清醒了'天气为你解决困难的,你是独自一个人在那
给我派这种人来了,我宁可一个人呆着也不愿跟你派来的这种人在一起。这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你能想象这样的轻率无理吗?' '从那以后呢?'叔叔那嘶哑的声音问道,'象牙',侄子结结巴巴地说,'从他那儿送来很多象牙--最好的--很多--让人烦透了。''和象牙一起送来的还有什么?'那个粗重的声音喃喃问道,'发票。'回答就像是子弹出膛一样.然后一阵沉默,他们一直在谈论克尔兹。
"这时我早已完会醒了,但仍十分舒服地躺着,我觉得没必要挪动位置,于是躺在那儿没动。'象牙是怎么大老远运过来的?'叔叔咆哮着,似乎是很恼火。侄子解释说,象牙是由一队独木向送来的,船队的负责人是克尔兹的一个英国籍混血职员,当时克尔兹的贸易站已经没有货物也没有必需品了,显然他曾打算亲自押送象牙,但走了三百英里之后,他突然决定返回,于是他单独乘一只由四个人划桨的独木舟回去了,剩下那个混血儿看着象牙继续沿河而下,竟有人会这么做,那叔侄俩大为惊诧,完全不理解这是出于怎样一种适当的动机,至于我,我仿佛第一次见到了克尔兹,虽然只足匆匆一瞥,却异常分明;独木船,四个划桨的野人,和一个孤独的白人--他突然对公司总部置之不理,也许,将安慰以及对家的牵挂都抛在脑后。他将目光投向荒野深处,投向他那一无所有的荒凉的贸易站,我也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动机,或许他只是一个全心全意为工作而工作的好人。要知道,那叔侄俩一次也没提起过他的名宁,他只是'那个人'。而据我所知,那个混血儿--那个以极大的谨慎和毅力完成了一次艰苫旅行的人,则总是被称为那个'无赖'。那个'无赖'曾报告说:那个人'一度病得很厉害,而且没有完全康复…那时,在我前方的那叔侄俩走开了几步.在不远的地方来回走动,我听刘:'兵站--医生--200英里--现在独自一人--不可避免的耽搁--9个月--没有消息--奇怪的谣言'。他们又走了过来,这时经理在说:'据我所知,除了一个四处流浪的商人--一个很讨厌的家伙,没人能从土人那儿抢到象牙'。他们现在谈论的是谁呢,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我猜想这应该是克尔兹那个地方的一个人,而且是不讨经理喜欢的一个人。'除非把这些家伙中的哪一个绞死,我们还得面对不公平竞争,'他说,'当然啦!'那1个人咕噜着说,'绞死他!有什么不可以?在这个国家什么都可以干--什么都可以,我就这么说。你明白的,在这儿--这儿.没人能威胁到你的位置,为什么?因为你受得了这种气候--你胜过他们所有人。危险在欧洲,但在我离开那里之前,曾注意到…'.他们走开去,低声说着话,然后声音又大了起来。'这一连串不寻常的延误可不是我的错,我已经尽力而为了。'胖子叹了一口气,'真让人难过。"还有他那些闲话,莫名其妙.让人烦透了。'另一个人接着说,'他在这里的时候就够烦我了。每个贸易站都应该像路上的一盏明灯,照向更美好的事物,贸易站固然是一个贸易中心,也应该是一个教化、改良、指导他人的中心。你想想--那个蠢驴!而且他还想当经理!不,这是--'说到这儿.他困为过于激愤而说不出话来了.我稍抬起头,这才惊讶地发现他们离我有多近--就在我下面,我本可以在他们的帽子上吐唾沫的,他们都看着地上,沉浸在思绪里,经理拿一根细细的小树枝拍打着自己的腿,他那个精明的亲戚抬起头来,问道,'你这次回来之后身体好吗?'这把他吓了一跳,'谁?我吗?噢,棒极了--棒极了。但其他人--噢.老天爷呀!他们全病了,北得可真快,我都没时间把他们从这个国家送走--真是不可思议!''嗯,事情就是这样,'叔叔咕哝着。'啊!我的孩子,相信这个吧--我说,你得相信这个!'我看见他伸出短短的胳膊做了一个手势,将森林,小溪、泥土、河流都包容进去--伤佛在这片阳光灿烂的土地面前居心叵测地挥舞手臂,向潜伏的死亡,向隐藏的邪恶.向它内心深处的黑暗发出用心险恶的呼吁,这一切如此骇人听闻。于是我跳起来,回头朝森林边缘看去,像是期待它对这场邪恶的信心展示作出某种反应,要知道,有时一个人就是会产生一些愚蠢的念头。这超乎寻常的寂静正以其不祥的耐心与那两个人对抗,等待着一次奇异的侵略的结束。
"他们一起大声咒骂着--我相信,这是出于极端的恐惧,然后,他们转身回贸易站去。假装根本小知道我的存在。太阳快下山了,他俩并肩走着,身子向前倾,好像在痛苦地把那一长一短的可笑身影拖上山去,这两条身影拖在他们身后,慢慢地滑过高高的草丛,不曾压弯一片草叶。
"几天后,那支黄金国探险队进入了这片极富耐心的荒原,原野淹没了他们,就像犬海吞投一个潜水者。很久以后_传来消息,所有的驴子都死了,至于那些不太重要的动物的命运如何,我就不知道了。毫无疑问.他们就像我们其他人一样,得到应得的下场。我没去问过。那时,我正因为很快能与克尔兹见面而兴奋不已。我所说的很快,是相对而言的,从我们离开那条溪流整整两个月后,我们才到达克尔兹贸易站下面的河岸。
"沿那条河上行,就像回到创世之初,地球上草爪丛生,巨大的树木如君主一般,一条空无人烟的河漉,一片茫无边际的寂静,一座无法进入的森林,窄气温暖.浓重而呆滞。灿烂的阳光下却没有欢乐,荒无人烟的漫长水路绵延向前,一直延伸到远方浓荫的幽幽暗暗之中,银色的沙滩上,河马和短吻鳄靠在一起晒太阳,河水渐渐变得宽阔,流过好多长满树木的小岛。你会在那条河上迷路,就像在沙滩里一样;你会成天往沙滩上撞,试图找到河床,直到你以为自己着了魔,从此与那些你曾经熟知的一切永远隔绝了--这一切在某个地方--也许在另一个世界.有时候,你的过去会掠过你的心头,就像经常会在你一点闲暇也没有时发生的那样;但过去是以一种躁动而喧嚣的梦境的形式回来的。这时你会纳闷自己居然想起往事,毕竟,你正为这个由植物、水和寂静组成的奇异世界的压倒一切的现实所围绕。这种生命的静寂并不代表安宁,这是一种难以平息的力量所表现出来的静寂,而这种力量正沉思着某种捉摸小透的动机.它以一种复仇的神态注视着你,后来我渐渐习惯了,不再察觉到它,也没时间去体会。我不得不成天猜测河床的位置;不得不主要靠灵感辨认被河水淹没的河岸的痕迹;我注意水里的石头;当我侥幸地避开水中一截可恶而狡猾的老树桩时--那树桩本可以撕开这只简陋的汽船,为止它彻底报废,让船上的朝圣者们统统淹死,当我紧张得心都提到嗓子眼上时,我学会了咬紧牙关;我不得不留心寻找枯树的踪影,好在晚上砍下来供第二天烧锅炉用。当你不得不专心致志于这类事情,专心致志于一些表面上的小事情的时候,现实--现实,我告诉你们--就消失了。内在的真理从不显山露水--幸亏足这样,幸亏。可足,我仍然感觉到那种力量,我常常感觉到它那种神秘的静寂正注视着我,像在看耍猴;正如它注视着你们这些家伙在各自的绳索上表演一样,你们为了什么来着?半个克郎翻一个跟头--"
"礼貌点,马洛。"一个声音咆哮着,于是我知道除开我
之外至少还有一个听众醒着。
"对不起,我忘了这代价里还包括了 阵心惊肉跳,确实,如果戏法玩得妙,代价高低又有什么关系?你们的戏法是玩得棒极了,而我也玩得不错呀,毕竟我想方设法终于没让那只汽船在我的第一次航程中沉掉。至今想起这事儿,我还觉得是个奇迹。想想看。如果让一个蒙着眼睛的人在一条坑坑洼洼的路上赶大篷车,说实话,这一路上我可没少流汗,常常胆战心惊。不管怎样,对一个水手来说,如果把那个应该在他照管下一直飘浮着的玩艺儿都擦破了底,真是不可饶恕的罪过。没人会知道,可你永远不会忘记那砰的一声--嗯?正中心口的一击,你会记住它.会梦见它,会半夜醒来想起它--即使在多年以后--然后全身忽冷忽热。我不敢说那艘汽船一直漂行着,不止一次,那艘船不得不艰难跋涉,让二十个食人族在周围的泥浆里推船。一路上我们雇了几个这样的家伙当水手。挺不错的家伙--食人族--在干他们分内的活儿的时候,他们都是可以共事的人,我很感谢他们。而且,他们毕竟没有当着我的面互相吞食;他们带着食物--腐烂的河马肉,这使得荒野的神秘感散发出阵阵臭气,直钻进我的鼻里。噗!我现在还闻到那股气味,我船了坐着经理和三四个带着棍棒的朝圣者--全都安然无恙。有时我们会经过紧挨着河岸,紧挨着那片未知地域边缘的一个贸易站,白人们从一问摇摇欲坠的茅屋里冲出来,打着很多表示高兴、惊奇和欢迎的手势,'看起束十分古怪--看上去像是被符咒镇在那儿当了俘虏,'象牙'这个词照例会在空气中回响一阵子--然后又_次驶入寂静,沿着一片没有人烟的水道,绕过一个个平静的转角.穿过蜿蜒航程中的峭壁.船尾外轮沉重的击水声空洞地回响着。树,树,成千上万的树,无边无际的粗壮树木直插云霄,在它们脚下,我那只脏兮兮的小汽船正紧贴着河岸缓慢地逆水而上,如同一只在高大门廊的地板上爬行的呆呆的小甲虫。这让你感到十分渺小,十分迷惘。但那种感觉并不让人压抑,毕竟,即使你很渺小,那只肮脏的小甲虫仍一直向前爬着--而这正是你想要的,我不知道在朝圣者的想象中它会爬向什么地方,但我相信他们一定希望它能爬到一个能让他们有所收获的地方,对我来说,它在爬向克尔兹--仅此而已。但蒸汽管开始漏气了,之后我们就爬得非常慢。一段段水道在我们面前展开,又在我们身后合拢,森林似乎优哉游哉地经过河流,阻断了我们的归途,我们越来越深地侵入黑暗的中心,一个安静的地方。夜晚,有时会从树林的帷幕后传来隆隆的鼓点声,这声音沿河而上,隐隐约约地持续很久,仿佛在我们的头上高高盘旋,直到第一线曙光出现才散去。我们说不清这鼓声是意味着战争,或是祈祷,黎明之前总会有一阵清冷的寂静降临;伐木工都睡着了,他们的篝火快要灭了;这时候折断一根树枝都可能让你吓一跳.我们是一群在史前大地上的漫游者,这片土地有着一种未知星球的外观。我们几乎可以幻想自己是接受一份被诅咒遗产的第一批人,要征服这笔遗产,我们得付出刻骨的伤痛和过度的辛劳。然而,当我们奋力转过一个河弯时.会突然瞥见那静静垂着的浓荫下拥挤的墙垛,尖尖的草屋顶,许多黑色的肢体在旋转(许多眼睛在骨碌碌转),还会听到爆发出的呼喊声,许多手的拍击声,许多脚的跺地声。这些史前时代的人是在诅咒我们,是向我们祈祷,还是在欢迎我们呢--谁叉能断定?我们对周围的环境已完全不能理解;我们如幽灵般悄悄滑过,内心充满惊讶,也在暗暗害怕,就像一个神志正常的人面对精神病院里一场狂暴骚乱时的感觉,我们不能理解,因为我们离得太远,已经记不起来了;因为我们是在创世之初的时代--那些早已逝去的时代的黑夜里航行,我们身后几乎没留下了丝痕迹--也没有留下任何记忆。"
"这片土地似乎不像人间,我们习惯了看那种被人制服的,带着镣铐的怪物的形象,但在这儿--这儿你会看到一个无拘无束的怪物.它町不是人间之物,还有那些人--不,他们的确是人类,嗯,你们知道,这才是最糟糕的--怀疑他们的确是人类,这种怀疑会慢慢出现在你头脑中,他们嚎叫着,跳跃着,旋转着,做着各种可怕的鬼脸。然而想到他们是人--与你一样也是人--想到你与这些野蛮而狂热地喧嚣着的人有着远亲关系,这才是真正让你心惊肉跳的,真令人厌恶,对呀,是够让人厌恶的;可如果你还算是人,你会对自己承认,在你内心深处恰恰有那么一丝一缕东西,能和那片喧嚣所包含的令人恐惧的坦诚产生共鸣;有那么一点怀疑,怀疑其中有某种含义,而你--与创世之初的黑夜距离如此之远的你--能理解这种含义。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呢?人的头脑能容纳所有东西--因为一切尽在其中,所有的过去及所有的将来都在脑子里,脑子里究竟有些什么呢?快乐、恐惧、悲哀、忠实、勇气、愤怒--谁能说得准呢?--但这是真理--剥去了时间外衣的真理,让蠢货们去瞠目结舌,去发抖--人是心里明白的,能连眼皮也不眨与之对视,可他必须至少是一个与岸上那些人一样的人,他必须用自己的真本事 用自己与生俱来的力量来经历这种真实,原则?原则没用的。财产、衣物、漂亮的布片片--那种只要用力一摇就会纷纷飞落的布条,不,你所要的是一种审慎的信仰,在这乱糟糟的喧闹声中有一个对我而发的恳求--是吗?很好;我承认自己听到了,可我也有发言权,而无论好与坏,我要说的话可不能不说,当然,由于极端的怯懦和细腻的感情,一个傻瓜能永保平安,谁在那儿咕咕哝哝?你奇怪我怎么没有上岸去大吼大叫,去跳一次舞?好吧,对--我没去,你们说这是情操高尚?让高尚情操见鬼去吧!我是没时问,我不得不忙乱着用铅粉和毛毯条包扎那些漏气的蒸汽管--的确如此。我不得不仔细看看操舵情况,注意避开水底了的树桩,还得想方设法让那只破船{丰前开,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不是非得聪明人才能明白。时不时的,我还得照看一下那个野人火夫。他是经过教化的一个典型:他能点燃一个锅炉。他就在我下方,说真的,看到他就像看到只狗在拙劣地模仿人,穿着马裤,戴着插有羽毛的帽子,用两条后腿走路,真是令人受益匪浅,几个月的训练剥这个确实不错的家伙很有帮助,他斜着眼睛看蒸汽压力指示器和水位表,可以看出他显然竭尽所能要大胆一点--他的牙是被锉平过的,这个可怜的人啊,他头顶上的头发被剃得奇形怪状,每边脸颊上还各有三道装饰性的伤疤,他本应该在岸上拍手跺脚的,而现在他脑子里塞满了令人进步的知识,在辛辛苦苦地干活,仿佛被一种奇怪的魔力所奴役,他有用,因为他被教导过;而他所知道的只是--如果那个透明玩艺儿里的水没了,里边的恶鬼就会因为口渴难忍而大发雷霆,就会进行可怕的报复,所以他汗流浃背地点燃锅炉,然后充满恐惧地仔细盯着那块玻璃(他胳膊上系着一个破布做的临时用的符咒,下唇上平嵌着一块手表大小的磨光的骨头),与此同时,树木丛生的河岸缓慢地在我们身边滑过,我们把短暂的喧哗声抛在身后。
前方是一里又一里无休无止的寂静--我们向前爬去,向着克尔兹爬去.然而河水下树桩密布,河道浅凶险,锅炉里似乎真的有一个愠怒的魔鬼,这一切让我和那个司炉都没有时间去窥探自己心中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想法。
"在内地贸易站下游大约五十英里的地方,我们偶然发现一间用芦苇盖的茅屋,一根忧郁的歪杆了,上边飘着几片认不得是什么东西的碎布,大概曾经是一面旗帜,还有一堆放得很整齐的木头,这真是出乎意料。于是我们上了岸,并在那堆柴火上找到了一块薄薄的木板,上面有一些模糊的铅笔字,仔细辨认后才知道写的是:'柴火留给你们,快点来,靠近时小心点。'下边有个签名,但认不出来是什么--不是克尔兹--足一个长得多的词。陕点来',去哪儿?去上游吗?'靠近时小心',我们刚才过来时可没小心,但这个警告不可能是指这里,因为只有靠近这里才会发现这块小板。上游一定是出了什么岔子.然后是什么事--糟到什么程度?这才是问题所在。我们没好气地i平论着这种电报式的风格有多么愚蠢,周围的灌木丛沉默着,还挡住了我们的视线,使我们不能望到更远的地方,茅屋门口挂着一块破旧的红色斜纹布帘子,十分悲惨地向我们迎面飘着,这问屋子被废弃了;但我们能看出不久以前有人曾在这儿住过,屋子里留下了一张粗陋的桌子--就是一块厚板架在两根桩子上;一堆垃圾静静地躺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我在门边捡到一本书,封面已经没有了,书贞已经被翻得又脏又软,但书脊用白棉线珍惜地重新缝过,白线看起来仍很干净。这可是一个不寻常的发现,书名是《航海术要领研究》,作者是一个叫陶森还是陶松的人--差不多这样的名字吧--他是皇家海军的一位船长,这本书看上去够乏味的,里边有很多说明性的图解和令人厌恶的数字表格,这是六十年前的版本了。我尽可能小心翼翼地捧着这件令人惊叹的古董,唯恐它在我手里灰飞烟灭。那个陶森或陶松在书中认真地探讨了船上的链条和滑车断裂时的应变技巧和其他诸如此类的问题,这不是一本有吸引力的书;不过初看之下你就会发现作者是真诚地、一心一意地探讨进行工作的正确方式,这使得这些无名的书页,虽然出自多年以前,仍能在专业人员和其他人的眼中散发光彩,这位朴实的老水手,以及他关于链条的扩力装置和讨论,使我忘记丛林和旅客,沉稷在一种终于与某种明显是真实的东西相遇的美好感受中,在这样一处地方发现这样一本书,已经够令人惊奇了,然而更令人惊叹不已的是,在书页边缘的空白处用铅笔写着许多显然是与正文有关的笔记。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些笔记是用密码写的!是的,看起来像是密码。想想吧,一个人把这样一本书随身带到这种小地方来,而且还在研究它--还在做笔记--还是用密码写!这真是太神秘了。"有那么一会儿,我一直隐约昕到一阵烦人的喧闹声,当我抬眼来看时,我发现那堆柴火已经不见了,而那位经理正从河边对我大喊大叫,其他所有的朝圣者都在给他助威,我把书塞进口袋里。我敢说,不读书就像把我从一个可靠的老朋友家拉走一样。
"我启动那破引擎,继续向前开船。'这一定就是那个可怜的商人了--那个闯入者。'经理一边说,一边恶毒地回头看我们刚刚离开的地方。'他准是个英国人。'我说。'如果他不小心的话,即使是英国人,也会碰上麻烦。'经理喃喃地说,语气中有一丝威胁。于是我假装天真地说,这世上每个人都难免会碰上麻烦。
"现在水流更急了,汽船好像是奄奄一启、了,船尾外轮有气无力地动着,我发现自己正踮着脚竖着耳朵听浮球的下一次拍击声,毫不夸张地说,我看这该死的玩艺儿每分钟都可能完蛋。这就像是在注视一个生命最后几线闪动的光彩,但我们还在往前爬。有时选中前方不远的一棵树来测量我们朝克尔兹前进了多少,可每次都是还没到与树并列的位置,我就找不到它了,长时间盯着一个东西,这可是超出了人的耐性。经理表现出一种完美的忍耐态度,我开始烦躁不安,开始恼怒,开始内心斗争。不知道是否应该与克尔兹升诚布公地谈谈.然而还没等到做出决定,我就想到,谈也好,沉默也好,事实上我的任何举动都会是徒劳无益。一个人知或不知有什么关系?谁当经理又有什么关系?一个人往往有这么一种闪现的洞察力。这件事的实质远在表面之下,我已经无法理解,也无法干预。
"第二天黄昏前,我们认为自己离克尔兹的贸易站只有大约八英里了,我想快点赶完这段路,经理却表情严肃地告诉我说,到那儿去的航程非常危险,而且太阳也快要下山了,最好是停在原地,明天早上再动身。而且他还指出.如果要遵循那条'小心靠近'的警告,我们就必须白天靠近--而不是在夜晚或黄昏时,这话挺明智的。八英里意味着我们要航行将近三小时,而我电发现这段河道的上方有一些可疑的涟漪。尽管如此,我仍对这种延误有一种无法形容且毫无道理的恼怒。因为既然都走了好几个月,再多一个晚上又算什么呢?因为我们有充足的木柴,又耍谨慎小心,我就把船停在河中央i这段水道狭窄而笔直,高耸的两岸就像铁路上的路堑,太阳还没下山,暮色早已不知不觉地在水道上降临,水流平稳而疾速,两边岸上却是鸦雀无声,没有动静,被蔓藤缠到一起的活着的树,矮
树丛中每一棵活着的灌木,都可能已经变成了岩石,哪怕是最嫩的枝、了,最轻的叶片,这不是睡眠--似乎很正常,像是一种昏迷状态,听不到任何一点哪怕最微弱的声音,你惊奇地注视着,开始怀疑自己变聋了--接着黑夜突然降临,让你一下子变成了盲人。凌晨三点钟左右,几条大鱼跃出水面,响亮的溅水声让我蹦了起来,像是听到一声枪响,太阳升起的时候,河流了有一片温暖而牯乎乎的白雾,比黑夜更让人不见五指.它不飘荡也不移动;它只是在那儿,在你的周围如同某种固体。大概在八九点钟,这片雾消散了,就像打开了一扇百叶窗。我们瞥见了一大片参天巨树,无边无际的茂密丛林,上方悬着如同耀眼小球般的太阳,一切都是那么寂静--然后那扇白色百叶窗重又落了下来,平平稳稳地,仿佛是在润滑过的凹槽里滑动。我命令把已经拉起来的锚链再放下,链条正往下落去,发出低沉的嘎嘎声,这时响起一声叫喊,一声十分响亮的叫喊,仿佛是由那无边无际的孤寂所发出的声音,它停下来了。一阵充满怨气的喧闹,夹杂在疯狂的嘈杂声中,充斥着我们的耳朵。这突如其来的情况让我帽子下汗毛倒竖。我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想;在我看来,这就像是雾气本身的尖叫,如此突然,而且显然是顷刻之间从四面八方同时发出了这种混乱而凄惨的尖叫声。随着一声急匆匆爆发出的,几乎让人无法忍受的过于刺耳的尖叫,它达到最顶点,这尖叫很快打住了,只剩下我们一个个僵在那里,姿势千奇百怪,愚蠢得要命,同时还在顽固地倾听那恐怖而过分的寂静,'上帝啊!这是什么意思'一个朝圣者在我身边结结巴巴地说他是一个矮胖子,沙色的头发,红色的连鬓胡子,穿着两边有松紧布的靴子和粉红色的睡衣,裤腿塞在短袜里边。另外两个人的嘴巴张开足足一分钟,然后猛地冲进船舱里,马上又冲出来,站在那儿,心惊胆战地看来看去,手里都拿着已经'上膛'的狩猎连发来福枪,我们所能看见的只有自己的汽船,它的轮廓朦朦胧胧,仿佛这船马上就要化了,还有船周围一条窄窄的、雾蒙蒙的河水,也许只有两英尺宽--这就是我们能看见的所有东西了,就我们的耳目所及,世界上的其他都不存在了,真的不存在了,消失了,小见了;被席卷一空。声影全无。
"我走向前去,命令提前收紧锚链,这样必要时就可以马上起锚开船。'他们会进攻吗?'一个充满恐怖的声音低低地问道,'我们全都会在这场大雾中被宰掉。'另一个声音喃喃地说,一张张面孔由于紧张而抽动着,一双双手微微地颤抖着,一对对眼睛都忘了眨。看看我们船员中的白人和黑人们的表情的对比。真是件奇特的事,虽然这些黑人的家离这儿只有八百英里,他们也和我们一样不熟悉这段河道。白人们当然是心慌意乱,他们还有一副奇怪的表情,好像是被这么一场狂乱的吵闹吓得要命。黑人们的表情则是警惕的,显示不出自然地感兴趣,但他们的面容本质上是安静的,即使足那一两个收紧锚链时露齿而笑的黑人也是如此。他们简短地互相咕哝了几句,似乎就是圆满地解决了这整件事,他们的首领是一个有着宽阔胸膛的年轻黑人,严肃地披着一件深蓝色缀着边儿的衣服,他的两只鼻孔十分吓人,头发全都束起,巧妙地做成一个红光锃亮的发卷。他站在我旁边,'啊哈!'我说,只是表示一下友好,'抓住他们!'他高声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大了,尖利的牙齿闪了一下--'捉住他们,给我们!''给你们,嗯?'我问道,'你们会把他们怎么样?"吃掉!'他很干脆地回答,他把一只手靠在栏杆上,以一种威严而沉思的态度,将目光投入船外那片浓雾,毫无疑问,那时我会被吓得半死。如果不是想到他和他的伙伴们一定是非常饿了,至少这最近的一个月里,他们一定是一天比一天饿。他们的雇佣期是六个月(我看他们中间没有谁对时间有清楚的概念,而我们也是经历了无数个世纪才知道这种概念的。他们仍属于时间之初--好像是没有什么代代相承的经验可以教导他们),他们当然得于六个月,因为有一纸文件。而这文件是根据河的上游地带的某条滑稽的法律签订的,没人会费心去过问在这段时间里他们怎么活下去。当然.他们是带过一些臭掉了的河马肉,但无论如何,即使那些朝圣者们没在这场令人震惊的喧嚣声中把好多河马肉丢下船去,这些肉也吃不了多久,扔河马肉的举动看起来挺专横的,可这真是一种合法的自卫。你不能在醒着、睡觉和吃饭的时候闻着死河马肉的气味吧,所以同时你还得保住自己那条前途未路的小命。另外,他们每周发给这些黑人三根铜线,每一根大约九英寸长,按理说他们可必用货币在河边的村庄购买食物,你们能明白这办法到底有没有用,一路上要么役有村子,要么村民们都充满敌意,要么就是那个和我们其他人样吃罐头食品的经理,偶尔还有人会送只老公羊,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他小愿停船,所以,我看不出这笔慷慨的工资对他们能有什么好处,除非他们把铜挫吞下肚去.或者把铜丝绕成套子在河里捉鱼,的确,工资是按期发放的,不愧是一家信誉良好的大贸易公司,至于其他,我看到他们仅有的能吃的东西--虽然看起来简直不能吃--是几小块像半生的面团一样的东西,带有一种脏兮兮的淡紫色,裹在树叶里,他们时不时会吞一块这种东西,但实在小得可怜,似乎更大程度上是为了做出吃东西的样子,而不是为了认真地维持生命,他们为什么没有因为百爪挠心般的饥饿而进攻我们--他们有三十个人,我们只有五个--然后至少可以享受一顿美餐?我至今想起来,仍不得其解,他们都是魁梧有力的人,没有什么考虑后果的能力,虽然在那时,他们的皮肤不再有光泽,肌肉不再结实,但他们仍是有勇气.有力量的。我看着他们,对他们的兴趣一下子浓厚起来--并不是因为我想到自己很快就可能被他们吃掉,尽管我得向大家承认,那时我恰好感觉到--从一个新的观点来说,似乎是--那些朝圣者看上去是如此不健康,而我希望,是的,毫无疑问,我希望自己的外表不是--该怎么说呢?--那么--让人没胃口;这一点点荒诞的虚荣心,倒足与当时我那种弥漫于每,天的如梦如幻的感觉很相称,当时我也许还有点发烧,一个人可不能成天把手指头按在脉搏上。那时我常常有一点发烧,或者有一点其他什么东西--这片荒原填皮地用爪子在挠你,在迟早会扑向你的更猛烈的攻击之前,耍耍你,消耗时间,是的;我看着这些黑人,就像你们看人类那样,对于他们在面对残酷肉体需要的考验时会有什么样的冲动、动机、能力、弱点,我感到十分好奇,约束!可能是怎样一种约束呢?足迷信、厌恶、耐心、恐惧--抑或是某种原始的荣誉感?没有哪种恐惧能与饥饿对抗,没有哪种耐心耗尽饥饿,厌恶从不会与饥饿共存;至于迷信、信仰和你们称之为原则的东西.它们在饥饿面前根本不足挂齿,对于那些游移不去的饥饿的邪恶,对于它那令人恼怒的折磨,对于它那肮脏的思想,对于它那阴沉而挥之不去的残暴,你们难道不了解吗?1唉.我是知道的。一个人得用尽所有的潜在力量才能与饥饿进行一次彻底斗争,的确,面对伤恸、耻辱以及灵魂蛉沉沦都要容易得多--相对于这种漫长的饥饿而言。可悲。却千真万确,这些家伙根本没有任何顾忌的理由,约束!倒不如指望一只在战场上的尸堆中徘徊觅食的鼠狗会约束自己。然而事实就在我面前--这令你头晕目眩的事实,仿佛是海洋深处浮起的泡沫,仿佛是一个解不开的谜团上的一丝涟漪,它一一当我想起来的时候--比那隔着重重白雾、从河岸上传来,从我们身边掠过的那阵野蛮叫喊卢中所隐藏着的一种奇特而无法理解的、令人绝望的忧伤旋律更为神秘。
"两个朝圣者正急促地低声争论应该在哪边靠岸。'左边。''不,不,这怎么行?右边,当然是右边。'事情很严重。站在我身后的经理说道,'如果在我们赶到之前,克尔兹发生了什么事。那我就成光棍司令了。'我看着他,这是真心话,毫无疑问,他就是那种希望保全面子的人,那就是他的约束力。可当他嘟哝着说什么要马上继续前进时,我甚至都不愿费神去理他。我们俩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假如我们不控制好船,绝对将会两脚离地--彻底悬空。我们将不知会往哪儿去--是往上游,往下游,还是横穿河流--只有到达一边河岸才会知道自己在横渡这条河--即使如此,一开始我也不会知道将到哪一边河岸,我当然没开船,我可不想把这船撞沉,你根本想不出一个比这里更要命,更容易出现船难的地方,无论是否马上淹死,我们肯定会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丧命!'我授权你冒一切风险继续前进。'他在一阵短暂的沉默后说。'我拒绝冒任何风险,'我唐突地答道,我的回答在他意料之中,但我说话的语气可能让他吃了一惊。'那么,我必须得听从你的意见,你是船长.'他说,他的客气是显而易见,我转过身去,以表示对他的感谢。我看着这片雾,它会持续多久?这是最投有希望的晾望了。克尔兹正在恶劣的丛林里寻找象牙,而通向他的道路危险重重,好像他是一个被施了魔法的公主,沉睡在神话城堡中,'你看他们会进攻吗?'经理用一种信任的语调问我。
"我认为他们不会,有几个明显的理由,其一,这场浓雾,如果他们离开岸上,坐进独木舟,就会在雾里迷失方向,就像我们如果试图开船也会迷路一样,然而,我发现两岸的丛林十分茂密,无法穿过--可丛林里有许多双眼睛.许多双已经看到我们的眼睛,河边的灌木从当然是很浓密,可后面的矮树显然是可以穿过的,但就在浓雾散去的短暂时间里,我没在这段水道上的任何地方发现独木舟--当然汽船两边没有。然而让我觉得他们会进攻的想法不可思议的是那处喧嚣的性质 我们听到的那阵叫喊的性质。那些叫喊声没有一种象征直接敌对意图的凶猛性质。虽然出乎意料,虽然野蛮、激越,它却给我一种悲哀的印象,无法抗拒。由于某种原因,那些野蛮人看到我们的汽船心里有无法克制的忧伤。危险,如果存在的话,我的解释是,它在于我们接近了一种释放出了的巨大的人类激情,即使是极度的忧伤,也可能最终猛烈地发泄出来--不过更常见的方式是冷漠…
"你们要是能看见那些朝圣者的日瞪口呆就好了!他们没勇气露齿笑笑,甚至没勇气来骂我;但我相信他"以为我疯了--也许是被吓疯丁,我一本正经地演讲了一番。我亲爱的伙计们,在那种时候烦恼可没什么用.继续瞒望?好吧,你们可能会猜到.我注视那片雾,寻找消散的迹象,那槎儿就像一只猫盯着一只耗子;但不管怎样,眼睛对我们来说毫无用处,好像我被埋在一堆棉花下的几英里深处,这雾给人的感觉也像一堆棉花--呛人、温暖,让人透不过气来,另外,尽管听起来有些夸张,我所说的一切绝对忠于事实,我们后来提到的称之为进攻的那件事,其实只是想赶走我们,那次行动一点也算不上是侵略性的--甚至也算不上是平常意义上的防御性行动:它足为绝望所迫才进行的,从本质上看,它纯粹是自卫性质的。
"应该说,雾消散以后的两个小时,事情才有了进展,它始于离克尔兹的贸易站还有大概一英罩半的地方。我们刚刚跌跌撞撞地绕过一个河弯,我就发现河中间有个小岛,只不过是一个野草丛生的小圆丘,有着鲜艳的绿色。这种小岛只有这么一个,当我们更清楚地看这段河道时,我却发觉这是 条长长的沙洲的起始,或者不如说是一片向河心延伸的小块浅滩中的顶头一块,这些浅滩都色彩灰暗,刚好被河水盖过,一整串河滩在河水中若隐若现,止好像一个人的脊骨在他背中间的皮肤下面隐隐可见。现在,依我看来,我可以从这片浅滩的右边或左边走。当然,两条河道我都不了解,两边河岸看起来非常相似,水深好像也是一样的;但因为曾有人告诉我,那个贸易站在河的西边,于是我自然而然地驶向了西边的河道。
"我们刚驶进那条河道,我就意识到它比我起初所设想的要窄得多,我们左边是一片连绵不断的长长的沙洲,右边是又高又陡的河岸。岸了长满了茂密的灌木丛,灌木丛上方是一排排密集的树木。树枝浓密地悬在河水上方,而且每走一段路就有一根粗大的树枝,僵硬地伸在河水边,那时早已是下午了,森林的面容是抑郁的,一条宽宽的影子已经落在水面上,在这阴影中,我们向前驶去--船开得很慢,正如你们所想象的一样,我沿着贴近河岸的地方开船--因为测水杆告诉我,河岸附近的水最深。
"嚣媳一仑熟题鲤瞧、道褒堰曼魄题毫延奄毂专上迥鸯深,恰好在我下方。这只汽船完全就像一只放在甲板上的大型平底船,甲板上有两问柚木小屋,门窗俱全,锅炉在船的前端,机器在船的最尾端。一张由几根柱子支撑的轻便顶棚罩住整个船身。烟囱穿过顶棚伸出去,烟囱的前面有一间用薄木板搭成的小船舱,是用来当驾驶室的,这船舱里有一张长椅子、两把折叠凳子,一把靠在角落里的装有子弹的马蒂尼一亨利式的来福枪,一张小桌子,还有舵轮。它的前方有一扇宽宽的门,两边各有一扇宽宽的有遮板的窗子。当然了,所有这些门窗成天都足敞开着的,我白天就高坐在驾驶室前顶棚的最前方。晚上,我睡在长椅上,或者该说设法睡在那上面。舵手是一个强壮的黑人,来自西岸地区的某个部落,他曾被我那可怜的前任训练过。他炫耀着自己的黄铜耳环,用一块监布从腰裹到脚踝,自我感觉非常良好.他是我所见过的傻瓜中最没主见的一个。当你在身边时,他掌起舵来架子十足;可一旦找不到你,他会立刻被一种可怜巴巴的恐慌所俘虏,并且马上被这只踱脚汽船打得落花流水。
我正低头看邓根测水杆,发觉每测探一次,杆子露出水面的部分就长一点,我为此很伤脑筋,这时,我看见我的测水工忽然停了下来,直挺挺地躺在甲板上,甚至没有费力去把测水杆提到船上来。虽然他还是抓着杆子,杆子却拖在水中,与此同时,那个司炉工--我能看到他,就在我的下方--猝然坐到他的炉子前,很快低下了头,我感到惊讶。于是我赶快朝后面看去,因为航道上恰好有一个沉树桩,许多棍子:许多细小的棍子正在我身边飞舞--铺天盖地;它们从我鼻子前嗖嗖地掠过,或落在我脚下,或扎在我身后的驾驶痊墙壁上。当时,河流.岸上,树林里一直都十分安静--鸦雀无声。我只能听刊船尾外轮击水时的砰砰声和诸如此类的急速的轻拍声。我们笨拙地避开了那个树桩。箭,天啊!他们正朝我们放箭!我急忙走进驾驶室,去关朝向河岸的那扇窗了,那个笨蛋舵手,他的手抓着舵轮柄,膝盖抬得高高的,正跺着脚,磨着牙,像一匹被缰绳勒住的马似的,这个混蛋!当时我们正晃晃悠悠地行驶到离河岸不到十米的地方.我只好探出身子去关那扇沉重的窗户,这时我发现,跟我高度一样的地方,那树叶丛中有一张脸正凶恶而镇定的看着我;接着突然之间,仿佛我眼前一层面纱被揭开了,我发现那枝蔓交错的幽暗的树林里,有数不清的赤裸的胸膛、胳膊、大腿和愤怒的眼睛--丛林里挤满了活动着的人的身体,闪烁着古铜色的光芒。树枝摇晃着发出沙沙的声音,许多箭从枝条当中射出来,那时候窗子关了起来,'照直开',我告诉舵手,他有点僵硬地抬着头,脸朝向前方,可眼珠子转来转去,他一直在轻轻地抬起脚又放下去,嘴里流出一点白沫。 '保持安静!'我火冒三丈地说,倒不如去命令一棵树别在风中摇晃呢!我冲山驾驶室,下边传来一阵甲板上发出的混乱的脚步声和乱糟糟的惊叫声,还有一个声音尖叫道:'你能把船往回开吗?'我看见前方水面上一道V形水纹,什么又是一个树桩!我脚下是一连串射来的箭。朝圣者们用他们的连发来福枪开火了,但这不过是把铅弹撒到丛林里去,一股活见鬼的火药烟雾升了起来,慢慢向前飘去,我对着这烟诅咒,现在我既看不见那道水纹,也看不到那树桩,我站在门口,眯着眼看外边,箭一大把一大把地射过来,它们可能是摔过毒的,不过看起来似乎连一只猫也杀不死。丛林开始吼叫,我们的伐木工们发出战斗的呐喊声,我身后传来了一声来福枪的枪声,震得我都快聋了,我回头看去,当我冲向舵轮时,驾驶室里仍满是嘈杂声和火药烟,那个蠢货黑鬼,什么都不管了。他打开了窗子,用那支马蒂尼一亨利式的枪在射击。他站在那个宽阔的打开的窗子前,怒目而视,我冲他大叫,让他回来,同时把忽然拐向一边的汽船纠正过来,即使我想掉头往回开,也没有转身的余地,那个树桩就在前面很近的地方,在那该死的火药烟中看不清楚,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因此我只好把船挤向河岸--直冲河岸,我知道那边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