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沿着悬在头顶的短树丛缓慢地行驶。折断的树枝和飞舞的树叶纷纷落下来。脚下那阵一连串的射击骤然停止,我早就料到了,子弹一用完了就会这样。我猛地向后甩头,躲过了一个闪着光.嗖嗖作响的东西,那东西从驾驶室的一边窗洞穿进来.又从另一边飞出去,那个疯狂的舵手正挥舞着一只没子弹的来福枪,冲岸上吼叫着。越过他,我看见岸上有一些隐约的身影弯着腰在跑,在跳跃,在滑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一会儿就消失了。一件大大的东西出现在窗前的半空中,那只来福枪掉到河里去了,舵手连忙往后退去,扭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非常特别,深奥却熟悉,然后他倒在我的脚下,他的一边脑袋撞了两下。有个看上去像棍子的东西,一端噼噼啪啪地响着,打翻了一张小折叠凳。这一切看来似乎是他把那东西从岸上的某个人手中猛然夺过来,在这过程中失去了平衡。风已经吹散了那薄薄的火药烟,我们也躲过了那个树桩,往前方望去,我能看到,再走一百码左右,就可以放心开船。离开河岸了;可我的脚上感到十分温暖潮湿,于是我不禁往下看去,只见那舵手翻了过来.仰面朝天地躺着,两眼朝上直勾勾地盯着我,他的双手紧紧抓件那根棍子,那是一支长矛的矛柄,从窗几扔进来或者刺进来,扎在他肋骨下边的一侧腰部;矛尖上的刀划开一个可怕的深深的伤口戳进去,已经看不见了;我的鞋子里面都是血;在舵轮下面,一摊血静静地闪着暗红色的光芒:他的双眼闪耀着一种奇异的光彩,一连串的射击声又爆发出来。他焦虑地注视着我,手紧紧地抓着那支长矛,似乎那是件宝贝,看他的表情,像是唯恐我会从他手里把它抢走一样,我费九牛_二虎之力才使自己不去面对他的注视,而是去照管掌舵的事儿,我伸出一只手在头了摸索,找那根拉汽笛的绳子,匆匆忙忙地一声接一声猛拉汽笛,那愤怒的喧闹声和战斗的呐喊声马上停下来,接着从树林深处传来悠长而颤抖的哭泣声,充满着令人悲伤的恐惧和彻底的绝望,这种声音听起来像是在追随那正从人问逝去的最后一线希望。丛林里正在出现巨大的骚动,箭雨停止了,最后几支射出的箭发出尖锐的声音,接着一七都安静下来。寂静中。我十分清晰地听到船尾外轮那无精打采的击水声,我使劲地把舵柄打向有满舵,这时那个穿粉红睡衣的朝圣者出现在门口,激动不安地用一种正式语气说道:'经理让我来--',他突然停了下来,'上帝啊!'他盯着那个受伤的人说道。
"我们两个白人站在他旁边,他那探询的闪亮的眼神笼罩着我们,我现在可以断言,那眼神看来就像要用一种我们能明白的语言向我们提某个问题;然而他死了,一句话也没说,连四肢也没动一动,连肌肉都没抽动一下,只是在最后一刻,他紧紧地皱起了眉头,仿佛是对某种我们无法看到的迹象,某种我们无法听到的私语做出反应,皱起的眉头使他那黑色的死亡面具上有一种忧郁,沉思而险恶的表情,那探询目光中的光彩迅速消逝,只剩下一片空洞洞的呆滞。'你会掌舵吗?'我急切地问那个被派过来的人,他看上去不知所措;町我一把抓住他
的手臂.于是他马上明白我的意思是不管怎样他都得去掌舵。说实话,我急着去脱掉自己的鞋袜,急得要命。'他死了',他喃喃自语,这一切极大地刺激了他。'毫无疑问',我一边说,一边疯了似的拽鞋带,顺便说一句,我猜克尔兹先生一定也已经死了。
"那时,我心里就只想着这个极度失望的感觉,仿佛是发现冉己一直在力争的东西根本不存在了,哪怕我大老远地来只是为了能与克尔兹先生谈谈,心情也不会比现在更糟…谈谈。我把一只鞋抛出船外,也意识到,我所一直盼望的正是这个--和克尔兹先生谈谈,我不无奇怪地发现自己从未想过他在干什么,而只想象他在说什么,我不曾想过,'现在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或者,'现在我再也不能跟他握手了,我只想过'现在我冉也听不到他说话了。'这个人是以一种声音的形态出现的。当然,我不是没有把他与某种行动联系在一起。不是有很多人以各种各样的嫉妒和钦佩的语气告诉我,他通过搜集、物物交换、诈骗或者偷窃得到的象牙比其他代理人的总和还多吗?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于他是个有天赋的人,他所有的天赋中最突出的一点,也是有真实存在感的一点,那就是他说话的本事.他的占辞--他的表达才能,那能让人时而困惑,时而醒悟的能力,那最高尚也最卑鄙的才能,那规则律动的光明之河或是从无法穿透的黑暗之心培育出的欺诈之流。
"我的另一只鞋也朝这河的鬼或是神头上飞去了,我想:'天啊!一切都完了,我们来得太迟';他已经消失了--他的天赋也消失了,消失在某一支长矛,某一支箭或某一根大棒之下,我终究还是再也听不到那家伙说话了一我的悲哀之中有一种强烈得令人惊诧的感情,甚至与我所注意到的那些丛林野人的哀号中的感情小相上下,即使我被剥夺了信念或者失去了生活的目标,我也不会感到比这更强烈的孤寂的忧伤,不知为什么…体为什么这样讨厌地叹气?是谁?荒唐吗?唉,是荒唐,上帝啊!难道一个人就不能--嗨,给我一点烟叶…"
他停了下来,一片深长的寂静。然后一根火柴亮了起来,照出了马洛瘦削的脸庞,满脸倦意,抻情呆滞,皱纹一条条向下延展,眼皮低垂,一副注意力集中的神态;而当他用力抽着他的烟斗时,在那小小火苗有规律地明灭中,他的面容似乎在黑夜里时隐时现,火柴灭了。
'荒唐!'他叫道,'当体想说什么的时候,这足最糟糕不过的了,你们都呆在这里,每个人都有两个固定地址,就像一艘笨重的大船有两个锚一样,一边街角有个杀猪的,另一边有个警察,全都胃口不错,体温正常--你们听到了--一年到头都很正常。然后你们说,荒唐!让荒唐见鬼去吧!荒唐!我亲爱的伙计们,对一个纯粹出于紧张而刚把一双新鞋扔到河里去的男人,你们又能指望什么呢?'现在想起来,我当时没有落泪。这真是让人吃惊。总的来说,我对自己的坚毅感到自豪。那时,我一想到自己失去了倾听天才克尔兹淡天说地的价值连城的机会,就觉得非常难过。当然,我错了,当时机会还在等着我,噢,是的,我听到的可多了。还有,我的感觉是正确的。一个声音,除了是一个声音,他几乎什么也不是,而且我听到了--他--它--这个声音--还有其他一些声音--他们全都是除开声音之外所剩无几--关于那时候的回忆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旋不去,我无法感触它,它就像一句漫无边际、毫无意义的话的余音,渐渐消逝,它愚蠢、残忍、肮脏,野蛮或者可以说根本就是卑鄙下流,没自任何意义,声音--甚至那个女孩本身--现在--"很长一阵子,他都没说话。
"最后,我是用一句谎言才驱散了他那些才能的阴魂,"他突然又开始说了起来,"女孩,什么?我有没有提到过一个女孩?噢,她可是局外人--完全是局外人。她们--我是指女人们--都是局外人--也应该这样--。我们必须帮助她们留在她们自己那个美丽的世界中,不然我们的世界就更糟糕了,噢,她可不能被牵涉进来,你们真该听那位像是从坟里走出来的克尔兹先生说'我的未婚妻',那你们就会马上明白她与这件事的确毫无关系。还有克尔兹先生那高高的前额骨!据说有时候头发会继续生长,但这个--啊--例子却秃得让人难以忘怀。这片荒原曾轻轻地拍打过他的头,看吧,他的头就像一个球--一个象牙球,这处荒原曾爱抚过他,于是--噜!--他枯萎了;荒原俘虏了他,爱上他,拥抱了他,进入了他的血脉,耗尽了他的肉体,还以某种不可思议的魔鬼人盟仪式,使他的灵魂与荒原融为一体,荒原宠着他,纵着他。象牙?我想是的。成堆成堆的象牙,那问破旧的泥巴小屋都快被象牙撑破了。你可能会以为整个国家天上地下都再找不到一根象牙了。'绝大多数是化石,'经理曾不以为然地说过,它们与我一样,根本小是化石;然而他们把挖出米的东西都叫做化石,似乎这些黑人有时候的确会把象牙埋起来--但显然他们不能把这包象牙埋得深到能拯救这位天才的克尔兹先生的命运。我们的汽船上装满了象牙,还不得不在甲板上堆了许多。这样他就能看见并欣赏象牙,直到他看不见为止。因为这种对个人偏爱的欣赏一直持续到他生命的最后,你们真该听听他说,'我的象牙'这句话,噢,是的,我听他说过,'我的未婚妻,我的象牙,我的贸易站,我的河流.我的--'一切都是属于他的,这让我屏住呼吸,期待着听荒原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能使恒星震动的大笑。一切都属于他--这倒是小事,重要的是要知道,他属于什么,有多少黑暗势力宣称拥有他。这才是真正让人毛骨悚然的念头。这简直无法想象--想象这个对人也没有什么好处,在这块土地的魔鬼中,他坐了一把很高的交椅--的确这样,你们不会明白,你们怎么会明白呢?--你们脚下踩着坚固的人行道,周嗣是和和气气、随时准备鼓励你或攻击你的邻居,你们诚惶诚恐地来往于屠夫与警察之间,心中充满一种丑闻,绞架和疯人院的可怕的恐惧--你们怎能想象得出,通过孤寂的道路--绝对孤寂,连个警察也没有,通过寂静的道路--绝对寂静,听不到你和气的邻居低声警告你要注意舆论,一个人自由的双脚能把他带到创世之初的哪一个特定领域呢?这些小起眼的小事有着重要的影响,当它不存在的时候,你必须得依靠自己固有的力量,依靠自己诚实守信的能力。当然,你可能会大愚若智,反而不会出岔子--你可能会蠢到都不知道种种黑暗势力在攻击你,依我看,没有一个笨蛋能与魔鬼做交易换回自己的灵魂,要么是笨蛋太笨,要么是魔鬼太鬼--我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原因,或者,你也许是一个异常高贵的人,除了奇景、天籁,你对一切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于是对你来说,大地只是一个立足之地--这样是你的损失,还是你的收获呢?我不敢妄言,但我们中的绝大多数都不属于这两类人。对我们来说,大地是一个居住之所,我们必须忍受各种景象、声音和气味,老天啊!--比如说,得呼吸死河马的气味,还不能因此得病,你们难道不明白吗?于是你的力量开始起作用了,这是对你自己能力的信心,相信自己能挖几个不显眼的洞,把这玩艺儿埋进去--这是你的奉献精神的威力,不是为你自己奉献,而是为一个含糊而不清的辛苦的事业奉献,这的确够准的。注意了,我并不是设法找借口,也不足解释--我足在设法向自己说明--说明--克尔兹先生--说明克尔兹先生的幽魂。这个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鬼魂,在完全消失之前,对我有种令人惊奇的信心,让我十分荣幸。这是因为它能跟我讲英语。最初克尔兹先生曾在英国受过一部分教育.而且--正如他好心好意地告诉我那样--他的同情心总是用在适当的地方,他的母亲是半个英国人,父亲是半个法国人。整个欧洲都对克尔兹先生的发展做出过贡献;而且我以适当的方式渐渐了解到,国际禁止野蛮习俗狲会曾委托他写过一份报告,用以指导将来的工作。他写了,我看到过,也读过这份报告,这是一份很有辩才的报告,振振有词.佴我觉得有点神经过敏,他居然能抽出时间写这样一份密密麻麻、长达17页的报告!但这一定是在他--就这么说吧--发疯之前写的。他还为这个去主持了某些子夜舞会,舞会都以一些无法形容出来的仪式作为结束,这些仪式--根据我在不同时候所听到的我大概猜出来--都是献给他的--你们明白吗?--献给克尔兹先生自己的,然而那仍是一份写得很漂亮的报告.可是,开头的一段从我后来得知的情况来看,让我觉得不吉利。他一开始提m这样的观点,认为从所达到的发展水平看,我们白人'在他们(野蛮人)眼中必然带有超自然生物的特点--我们是带着神一般的威力去撵近他们的。'等等,等等。'简单地用用我们的意志力,我们就能永远对他们行使一种几乎设有限制的权力,'等等,等等从这里他就开始天花乱坠。把我都给说服了。通篇的慷慨陈词不太好记,却可谓堂而皇之,你们知道的,它让我感受到一种出自庄严仁心的、奇特而动人的浩然正气。它让我由于热切而兴奋不已,这就是雄辩的--言辞的--燃烧着的高贵文字的无限威力。词句神奇地流泄,没有任何实际的暗示来打断它,只是在最后一页的下边有一个像是注解的东西.显然是很久以后才匆匆涂上去的,写得很潦草,可以看成是对一种方法的说明。很简单,在这篇动人的、能激发起这种利他主义思想的文章最后,如同晴空中的一道闪电,他发出一个清楚而可怕的呼吁,'消灭所有的畜牲!'奇怪的是,他显然把那段极有价值的附记给忘了个一千二净,因为后来,当他的神志有点恢复正常时,他再三恳求我仔细保管'我的小册子'(他这么叫的),因为将来它一定会对他的事业有好处,我对一切都十分了解,而且,结果我还得照顾他死后的名声,在这方面我做得够多了,所以有着不容置辩的权利。如果我愿意的话,就可以把它和人类文明的一切垃圾。打个比方吧,一切死猫都扔进人类发展的垃圾桶,让它永远安息,可当时,你们看,我没有选择的余地,人们不能忘记他,不管他是好是坏,他不是一般人,他有着能迷惑或恐吓未开化的人的力量,他能让那些蒙昧的人大跳魔舞向他致敬:他还能让那些朝圣者渺小的灵魂中充满疑惧:他至少有一个忠实的朋友.这世界上,他还征服了一个既不蒙昧也未被自私自利荇染的灵魂。不,我不能忘记他,尽管我并不想断言这个家伙就值得我们牺牲生命去寻找。我十分怀念那个死去的舵手--甚至在他的尸体还躺在驾驶室里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想他,追悼个不比黑撒哈拉里的一粒小沙了更有价值的野蛮人,你们也许会觉得这非常奇怪,嗯,你们难道不明白吗,他曾经做过一些事情,他曾经在掌舵;几个月来他一直在幕后支持我--他是个帮手--一件工具。这是一种合作关系。他为我掌舵--我就得照顾他,我为他的不足之处担心,于是我们之间产生了一种微妙的联系,而且直到这种联系忽然中断,我才意识到它的存在,他受伤时看我的眼光中,包含着一种深不可测的亲密感,我至今仍记得--仿佛在要求临终时确定一种远亲关系。
"可怜的傻瓜!如果他不去靠近那扇窗子就好了,他无法自梓--无法自摔--就像克尔兹--就像一棵随风摆的树,我换上一双干的拖鞋,马上就把他拖了出去,当然先是猛地把那支矛从他体侧拔出来,我得承认干这事儿时我紧闭着双眼,过那个小门口时,他的两脚后跟一起动了一下,他的肩膀压在我的胸膛上,我绝望地从后面搂住他。噢!他真重.重;我觉得他比世界上任何人都重。然后我毫不费力地把他翻下河去,水流夺走了,他,仿佛他不过是一小把草,我看见那个尸体翻转了两次,就再也找不到它了,当时,经理和所有朝圣者都聚集在驾驶室周围带棚的甲板上,如同一群激动的喜鹊互相喋喋不休,有人愤愤不平地低声议论,我这么快处理掉他的尸体真是没心没肺,我猜不出他们为什么想把尸体留在身边,给它涂上香料以防止腐烂?可能吧。然而我还听到下边甲板上其他人在不怀好意地窃窃私语。我的那些伐木工朋友们同样感到愤慨,他们倒是更有理由--尽管我承认那理由本身是让人无法接受的,噢,真是让人无法接受!已经决定了,如果我那死去的舵手要被吃掉,只能让鱼来吃,他活着的时候是个很拙劣的舵手,可如今他死了,倒可能成了一种头等的诱惑,而且可能引起某种惊人的麻烦,何况那时我正急着去掌舵,那个穿粉红睡衣的人在这一行上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
"这场简单的葬礼一结束,我就去掌舵了,我们在河中央以半速前进着,我听着人们对我的谈论,他们已经对克尔兹及那个贸易站不抱任何希望了;克尔兹死了,贸易站被烧毁了--等等--等等。那个朝圣者一想到至少已经为可怜的克尔兹彻底报了仇,就得意忘形。'说说看,我们一定是在那片丛林里把他们杀了个痛快,呃!你们看呢?说呀?'他还真的跳起舞来,这个嗜血的、精力旺盛的家伙。可他一看见那个伤员,差点就昏了过去!我忍不住说了一句,'反正你是把火药烟放了个痛快,'从树梢的摇晃方式和发出的声音判断,几乎所有的子弹都射得太高了,你只有先瞄准,再把枪抵在肩上,才能打中目标,但这些家伙却是闭着眼睛,把枪抵在屁股上开火。他们撤退,我坚持认为--而且我是对的--是因为汽笛的呼啸声。我话音刚落,他们就忘记了克尔兹,开始冲着我大吼大叫,火冒三丈地向我抗议。
"经理站在舵轮边,很信任地低声说,天黑以前,无论如何也要远远地开到下游去。这里我看见远处的河岸上有一块开垦出来的土地,还有某种建筑物的一些轮廓,'这是什么?'我问道,他惊讶地拍起手来,'贸易站!'他叫道。我立刻靠向岸边,仍旧半速前进。
"通过望远镜.我看到一个山坡上稀疏地点缀着几棵树,没有任何灌木,山顶上一处破旧的长屋有半截都埋在高高的草丛里,屋子尖顶上,一个个大洞从远处看是一个个黑色的裂口;丛林和树丛就是背景。没有任何的围墙或栅栏;但显然以前是有过的。因为房了附近还有六根排成一排的细细的柱了,粗略地被修整过,顶端装饰着雕刻过的圆球,柱子问的栏杆或其他什么东西已经没了。当然,这一切都在森林的环绕之中。
河岸一览无遗。而在水边,我看见一个白人,他戴着顶车轮似的帽子,不断地挥着胳膊向我们招手。我上上下下仔细观察森林边缘地带,几乎可以肯定我看见有人在动--一些人影在四处悄然移动,我小心翼翼地把船开了过去,然后关掉引擎,让船随波漂流。岸上那人叫了起来,催我们上岸。'我们刚被袭击过',经理尖声喊道.'我知道--我知道,没事的。'那人大叫着回话,语调要多愉快有多愉快,'来吧,没事的,我很高兴。'"他的样子让我想起似曾相识的什么东西--我在哪儿见过的某种好玩的东西,我一边熟练地靠岸,一边问自己:这个家伙像什么呢?突然间我明白了,他像个小丑,他的衣服可能原来是用某种布料,大概是棕色荷兰布吧,做成的,现在却到处都是补钊,还是色彩鲜艳的补钉,蓝的、红的、黄的,补钉有在背上的,有在胸前的.有在手肘了的,还有在膝盖上的:上衣有彩色的滚边,裤脚上有深红色的边儿,而且阳光使他显得格外开心,也出奇地整洁,因为你能看得出这些补钉都补得非常漂亮,他脸上没长胡子,有点孩子气,皮肤很白,没有什么特点可言,鼻子上在脱皮,一双1M,的蓝眼睛,这坦率的面容时而在微笑,时而在皱眉,正如大风吹过的平原时而有阳光,时而有阴影一样。'当心,船夫!'他喊道,'昨晚上在这水里打了根树桩。''什么?又是一根树桩?'我得说当时我骂得可难听了.我差点把这只破船戳个洞,这样结束这趟迷人的旅行。岸上那个小丑冲我翘起他的狮子鼻。'你是英国人吗?'他笑容满面地问道。'你呢"我站在舵轮边大声问着。'他的笑容消失了.他摇着头,似乎为我的失望感到抱歉,然后他又面露喜色。'没关系!'他鼓舞人心地咕哝道。'我们还算及时吗?'我问。'他就在那山上,'他回答着,把头朝山上一扬。脸色忽然间阴沉下来。他的脸色就像秋日的天空,忽阴忽晴。
"那些朝圣者都全副武装地随经理一起去那座房子了,这个家伙上了船。'我说,我可不喜欢这样。那些土著都在树丛里呢!'我说,他很诚恳地向我保证说没事的。他们是一群头脑简单的人,他补充说,'好吧,我真高兴你们来了,我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赶他们走。一可你刚刚还说没事的。'我叫道。'噢,他们并不想伤人',他说,我瞪着他。于是他改口说:'也不全是这样。'接着他又很快活地说:'我敢说,你这个驾驶室需要打扫一下!'紧接着他建议我在锅炉里留足够的蒸汽,这样万一有什么麻烦就可以拉响汽笛。'一声尖啸可比你们所有的来福枪都有用,他们都头脑简单'。他又说了一遍。他一直这么喋喋不休,速度之快让我没法插话。他似是在弥补他漫长的沉默,而且他真的大笑着暗示我说事情如此。'你不和克尔兹先生说话吗?'我问他。'你不会和那个人说话--你只会听他说话,'他大声说,流露出来加掩饰的赞许,'可现在--'他挥挥手臂.刹那间陷入极度消沉之中,小一会儿,他跳到我身旁,拉住我的双手不停地摇着,还急促地说:'水手兄弟…荣幸…愉快…开心…自我介绍…俄国人…大祭司的儿子…唐波夫政府…什么?烟叶!英国烟叶;上等英国烟叶!'现在,真是够兄弟的。抽烟?哪个水手不抽烟呀?
"烟斗让他平静了下来,我逐渐弄明白,他从学校逃出来,搭一艘俄国船出了海;又逃跑,在几艘英国船上千过一段时间;现在已经和那位大祭司和好了。他强调了最后一点,然而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必须去见世面,积累阅历和思想,开拓思路。'来这儿!'我打断他。'这可说不准!我在这儿遇见了克尔兹先生,'他说道,满脸都是年轻人的一本正经和责备神情。
于是以后我就不吭声了。好像他曾说服岸上的一家荷兰贸易行给他装备补给品和货物,然后就心情愉快地朝腹地出发了,一点也不知道会发牛什么事,就像一个婴儿。他独自一人在那条河上游荡了快两年,隔绝了所有人、所有事。'我并不像外表那么年轻,我25岁了。'他说,'开始,老范?舒登老足让我去见鬼,'他十分开心地叙述着,'可我缠着他说个不停,直到最后,他唯恐我会把他给说得晕头转向,给了我一些不值钱的东西和几支枪,然后告诉我,他再也不想看见我了,好心的倚兰老头.范舒登。一年前我送给他一点象牙,这样我回去时他就不能叫我小偷,我希望他收到了。其他的我可不管。我留了一堆木头给你们。那是我以前的房子,你们看到过吗?'
"我把陶森写的书给了他。他像是要吻我,不过克制住了。'我留下的唯一一本书,我还以为是丢了,'他况,欣喜若狂地看着这本书'你知道,一个人独自四处走动总会发生很多意外。独本船有时会翻掉一一而且有时候人家发火了,你就得赶快逃开。'他翻着书页说。'你用俄文记笔记?'我问,他大笑起来,然后又严肃起来。'为了把那些人赶开,我费了不少神,'他说。'他们想杀你?'我问道。'噢,不!'他大声说,又停了下来。'他们为什么袭击我们?'我追问。他犹豫了一会儿,接着略带愧色地说:'他们不愿让他来。''是吗?'我好奇地问。他神秘而睿智地点点头。'我告诉你,'他大声说道,'这个人让我长了见识。'他大大地伸开舣臂,一双圆圆的蓝色小眼睛凝视着我。
CHAPTER 3
"我吃惊地望着他,不知如何是好。他就站在我面前,穿得五颜六色的,像刚刚从什么滑稽哑剧团里选出来似的,看上去很必奋,又有些令人不可思议。他的存在本身就不太可能,无法解释。他本身就是个无法解决的难题。他是如何存在的,怎么能够走这么远,又是怎样活下来的,这一切都让人想不通--他为什么没有立刻消失。'我只是多走了点'他说。'然后又多走了几步--就走出这么远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去了。不碍事的。时间多着呢,我能行。你得赶快把克尔兹带走,跟你说,要快。'他那破旧不堪的花衣裳,他的一贫如洗和孤独无助.他这种于事无补的游荡里面透出的凄凉,此时都蒙上了一层年轻人特有的魅力。多少个月--多少年了--他没有一天不是危在旦夕;但他还是勇敢地,毫无顾忌地活着,什么也摧毁不了他,而这一切显然都是由于他的年轻和鲁莽。我几乎仰慕起他来--或者说是嫉妒。这种魅力催他勇往直前,这种魅力让他能够安然无恙。当然他对这荒野是无所求的,他只求能有一片空间让他自由呼吸,让他能够挺过去。他只求能活着,他只需要冒尽可能大的危险一直向前进,他需要的是尝尽艰辛。假如这种绝对纯粹,无所谓得失,不求实效的冒险劲儿真正主宰过一个人的话,那它也主宰过这个衣衫槛褛的年轻人。我几于都要嫉妒他了,嫉妒他能有这么谦逊而明了的火一样的热情。这把火像是燃尽了一切私心,燃烧得如此彻底,当他跟你说话的时候,你会忘掉这是他--是你眼前的这个人--是这个人经历了这一切。但我并不嫉妒他对克尔兹的忠诚。他投有仔细考虑过这事儿,但是事情来了,他觉得这是命,便迫不及待地接受了下来。我得说在我看来,不管怎么说,这都算是他迄今为止碰到的最最危险的事情了。
"他们不可避免地就碰一块儿了,就像没风的时候两艘船停在了一个地方,最终边靠边地挨到了一起。我猜克尔兹是希望有人能听他说话,因为有一次他们在树林里搭了帐篷.聊了
个通宵,或者更有可能是克尔兹自己说了个通宵。'我们什么都聊,'他说,回想起这些让他颇有些心醉神怡。'我们甚至忘记了还有睡觉这回事儿,整个晚上像只有一个钟头似的。我们什么都聊,仆么都聊!…还聊起了爱情'。'啊,他还跟你说起了爱情!'我问,觉得很好笑。'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的,'他几乎是异常激动地叫了起来,'只是一般地聊聊而已,他让我明白了很多东西--很多东西'。
"他双手高举。当时我们是在甲板上,我那帮伐木工的工头正在不远处闲着,那人转过头来,一双倦怠而发亮的眼睛望了他一眼。我看了看四周,说不出足什么原因,但我敢保证,这土地,这河,这丛林和这片耀眼的天空.从来没有像当时那样让我觉得如此黑暗无望,人的思想无力穿透它们,而它们对我们的弱点又是那样的毫不留情。 '那么,从那以后你当然是一直跟他在一块儿的喽?'我问。
"事情正好相反,他们的这段交情被这样那样的原因弄得支离破碎。他还很得意地告诉我说克尔兹两次生病,他都照料过来了(他提起这事儿就像一个人说到什么惊险的英雄事迹似的),但克尔兹总还是要一个人在森林里游荡。'经常是这样的,我到了这站上,然后得等上好几天他才会露面,'他说。 '啊,等等也值啊--有时候是的。''那他在干吗?找东西?还是有什么别的事?'我问。'哦,当然是找东西了',他发现了很多村子,还有一个湖--他不太清楚是在什么位置,问得太多是很危险的一但大多数时候他的那些探险是为了找象牙。 '但是当时他根本没货可以拿去换啊,'我反驳说。'可他还有很多子弹呢。'他回答,眼睛却不看我了。'说明白点吧,他抢劫了那些村子,'我说。他点点头。'当然不是他一个人干的。'他咕哝着说了些关于湖边那些村子的事情。'是克尔兹强迫那个部落跟他干的,没错吧?'我提醒了他一下。他有些不自在了。 '他们崇拜他。'他说。他说话的语气太异样了,我丁是盯着他看,想知道为什么。他说起克尔兹的时候很想说又不H心说的样子让人觉得很奇怪。这个人充斥了他的生活,占据了他所有的思想.左右他的情感。'你又能怎么样啊?'他突然大声起来,'要知道,他的到来如同雷鸣电闪--那些人可从没见过像这样的--他有时候是很可怕的。你可不能像看一个常人那样看克尔兹先生。不能,绝对不能!好吧,也让你知道知道--反正我也不在乎说给你昕,有一天他想把我也给毙了--但是我可不想评价他这种作风。一毙了你!'我叫起来。'为什么?一是这样的,当时我手头有些象牙,是附近那村子一个领头的给我的。我那时经常帮他们打些野味。他想要那些象牙,而且不肯听我解释。扬言说除非我给他象牙然后滚蛋,不然就打死我,因为他是做得出的,而且特别喜欢干这个,世上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去杀某个人.只要他乐意,那也是真的。我就把象牙给他了。我有什么可在乎的!但我没滚蛋。不,我没有。我不能离开他。当然了,在我们和好之前的一段时间里我还得小心着点。他那时又病了。之后我不得不离他远点;但是我不在乎。他多半是呆在湖边的那些村子里头。他下到船上来时偶尔对我也挺客气,但有时我还是得当心。这人受了太多苦。他恨这一切,却不知怎么没办法脱身。有一次我看准机会恳求他乘那当儿想法子走;我说我愿意跟他回去。他说好的,然后又不走了;又出发找象牙去了;然后又是几个星期不见踪影;跟那帮人打得火热--完全沉浸在其中--你知道的。''天哪!他疯了!'我说。他于是愤怒地抗议:克尔兹先生是不可能疯的。…我一边说话一边拿起望远镜扫视了一下岸上那片树林的边界和那房子的后头。我感到林子里有人,而整个地方又是那么寂静--跟山上那破败的房了一般寂静--这让我有些不安。这个令人惊异的故事表面上本身并没什么,反而是他那些凄凉的感叹,还时小时地耸耸肩,他说话断断续续,唉声叹气,话中有话,让我知道了其中的很多事情。树林像一副面具一样一动不动--沉重得像监狱里一扇紧闭的门--它望着你,一副深藏不露的架势,它在耐心地等待,沉静得令人无法接近。那俄国人又解释说克尔兹是最近才到了河边的,把湖边那个部族的所有士兵都带来了。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露面了--我猜他一直在笼络人心--又突然间出现了,显然是要在河对面或者下游打劫。他对象牙的胃口已经越来越大了--我该怎么说呢--这种胃口压倒了以往那些没什么功利性的欲望。但是他的境况突然问糟糕透了。'我听说他就这么躺着,没人理他,于是我就到这里来了--试试运气。'那俄国佬说,'哦,他那时很糟糕,非常糟糕。'我又用望远镜朝房子那边看,四周一点人气都没有,只有坍塌的屋顶,杂草丛里露出一道长长的泥墙,上面有三个方形窗洞,每个大小都不一样,看上去一切近在咫尺。然后我猛地变了,个方向,镜头里跳出一根柱子,那是原有的围栏当中仅剩的一根。你总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吧,我当时看见了一些用来装饰的东西,着实吃了一惊,在这么一个破落不堪的地方,这样的东西看上去是特别显眼的。然后我把镜头推近一些,这一看倒好,我整个人都往后退了,像是为躲开迎面打过来的拳头似的。我于是一根一根看过来,发现自己原先看错了+那些球状柱头不是装饰品,而是一种象征他们很有表现力,又令人费解.很引人注目,让人心里发憷--使人浮想联翩,甚至如果大上有什么兀鹰,也会以为这就是食物;反正这些东两已经是柱子上那一群不知疲倦的蚂蚁的美餐了。柱子上的人头若不是朝着房子那边的话,会更让人难以忘记的。这当中只有我第一眼认出的那颗人头足对着我的,我当时没你想象的那样震惊。我后退一步只是因为吃了一惊。我原以为会看到一块木头的。我特意把镜头移回到最先看见的那个--它就在月,黑黑的,千干的,两颊凹陷,眼睛闭着--看上去像在梓子上睡着了,干瘪的嘴唇里面现出一排白白的牙齿,它还在笑,不停地笑,好像在笑这无尽的昏睡中一场同样没完没了的有趣的梦。
"我可不是在泄露什么商业秘密。其实后来经理也说克尔兹先生的那一套已经毁了这个地方。对这个我不想说什么,但是你们得明白,把那些头颅放那儿没任何好处。它们只表明克尔兹先生根本小会克制自己那些五花八门的欲望,只说明他身上缺少某样东西--某样很小的东西。当欲望逼近时,他虽然能言善辩,但还是少了这种东西。我不能肯定他是不是意识到了自己这个缺陷,我想他最后足知道了--直到最后一刻才知道。但是这荒野早就发现了他,并且因为他如此不白量力地冒然闯入,狠狠报复了他一下。我想这荒郊野岭早已经悄悄告诉过他一些关于他自己的事情,而他以前并不知道那些事。那些在他聆听了这片博大的寂寥给他的忠告之前他根本没有意识到的事情--这些忠告有着无法抵挡的魅力,在他心中强烈地回响.因为在他内心深处是一片空虚…我放下了望远镜,我原本离那人头很近,近得几乎可以同它说话,突然间它好像跳丌了,跳进了无法到达的远方。
"那位克尔兹先生的崇拜者有点沮丧,开始含含糊糊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