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没敢把这些--嗯,这衅象征物吧--没敢把它们拿下来,他说话时很急促的样子。他并不是怕那些土著;克尔兹先生不下命令,那些人是动也不敢动的。他的地位非同一般。那地方四周都是那些人的营帐,族长们每天都来拜见他。他们还爬着…'我对拜见克尔兹先生时的那一套没仆么兴趣,'我大声说。真奇怪,突然间,我感觉这种细节听上去比在窗户底下的柱子上那些慢慢正在变干的人头更让人无法忍受。毕竟,那只是个残酷的场景而已,而这时候我好像一下子被送进了一个漆黑的地方,那地方有些很可怕的东西。在那里,一种纯粹而简单的不开化,显然是一种在光天化日之下也可以大行其道的不开化,反而被人接受,对人反而是一种宽慰。那年轻人吃惊地看着我。我猜他没想到的是,克尔兹先生根本不算是我的偶像。他忘记了一点,那就是我从没听过他的任何关于,关于什么来着?关于爱情,正义,还有什么品行的美妙的独自--或者,若说到在克尔兹面前俯首称臣,那他自己那副样子跟那里头最没开化的一个也没什么两样。我根本不了解当时的情况,他说:那都是些叛乱分子的头颅。我大笑,他震住了。叛乱分子!接下去我又会听到什么样的称呼?已经有了所渭的敌人,犯人,劳工--轮到这些就变成了叛乱分子。我看那些造反的人的脑袋也都只能乖乖地呆在柱子上。'你不知道这样的生活对克尔兹这样的人是怎样一种考验,'克尔兹先生的这位最后的追随者大叫。'哦,还考验你吧?'我问。'我!你说我!我只是个头脑简单的人。没什么了不起的想法。对别人也不求什么。你怎么能拿我跟他…?'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突然哭了起来。'我真是不明白,'他哽咽着说,'我尽全力让他挨到了现在.这已经够了。我帮小上什么忙。我真没用。几个月来他没能喝上一滴药,没吃一点哪怕是已经变质的东西。他就这样被丢下了,真是不应该啊。这么有思想的一个人。太不应该了!太不应该了!我--我--已经有整整十个晚上没合眼了。

"他的声音渐渐消失在宁静的暮色巾。在我们说话的时候,树林那长长的阴影已经不知不觉滑下了山:早已经移过了那所破房子和那排象征性的柱子。一切都笼罩在暮色中,只有我们还站在阳光里,林子里的这条河静静的,闪着撩人的光,上游和下游都是一些昏暗的河湾。岸上一个人也没有。灌木丛纹丝不动。

"突然,房子附近出现了一堆人,好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那帮人在齐腰深的杂草丛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队伍很紧凑,中间有人抬着一副临时搭成的担架。空空荡荡的地方刹那问响起一声尖叫,这尖叫声在一片宁静之中划破长空,像是一支利箭直射向那片土地的中心。接着流水般的人群像在咒语的驱赶下似的--一个个赤身裸体--手持长矛,弓箭,盾牌,目光狂野,动作野蛮,涌进黑暗宁静的森林旁边的这块空地。片刻光景,丛林颤动,杂草摇曳,接着什么都不动了,像是在等待什么。

"'如果当时他不跟他们说点什么,那我们就都完了,'我旁边的俄国人说。抬担架的那群人也在离船还有一半路光景的地方停了下来,一副吓呆了的样子。我看见担架上那人坐了起来,他身材瘦长,叉举着一只手,看上去比抬担架那些人的肩头还高。'但愿这个能大谈特谈爱情的人这次能找出什么特别的理由救我们一命。'我说。我从心底里厌恶这荒唐而又危险的局面,就好像要受这么一个穷凶极恶的魔鬼支配虽说是万不得已,却还是很丢面子的事情。我听不到一点声音,但从望远镜

里可以看见他伸着瘦削的胳膊,很威风的样子。下巴一动一动的,这个幽灵的两只眼睛陷在皮包骨头的脑袋里,阴森森地闪着光,他的头在奇怪地抽动。克尔兹--克尔兹--这在德语里是'短'的意思--足吧?那么他一生当叶所有其他事情都跟这名字一样短暂--还有他的死。他看起来足有七英尺高。盖在身上的东西已经掉下来了。他的身体就像是从裹尸布里面露出来似的。看上去令人恐怖而又痛心。他的肋骨清晰可见:一动一动的,瘦骨嶙峋的手臂挥来挥去,就像是一个用陈年象牙雕成的死神在不怀好意地对一群人挥手,那群人一动不动,像是用闪光的深色青铜做成的。我看见他咧着嘴--这使他看上去有种难以名状的贪婪,好像要吞下所有的空气,吞下整片大地和所有走在他前面的人。我模模糊糊听见有个低沉的声音,他肯定是在大喊大叫。突然他向后倒了回去,担架晃了几下,抬的人又开始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儿乎在同时,我发现那堆野人也不见了,也看不出有过任何撤退的痕迹,就好像是树林突然间把这些人呼了出来,长长地呼了口气,又突然把这些人给吸了回去。

"一些崇拜者跟在担架后面,扛着他的武器--两支散弹枪,一支重型来福枪,一支轻型转轮卡宾枪--那是朱庇特手中的电闪雷鸣。公司经理走在他旁边,俯身对他轻声说着什么。他们在一个小屋里把他放下--你应该也知道的,那种只能放张床和一两只野营用的板凳的小房间。我们给他拿了些信件,这些信都已经搁了很久了,他撕开那些信,信封和打开的信纸撒了一床。他两手无力地在那些纸当中摸索。眼里闪出火一样的光芒,脸色憔悴,表情却很泰然,这让我很吃惊。这不大像是久病不起的样子。他看上去并不痛苦。这幽灵非常平静,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像是在那一刻,他所有的情感需要都得到了满足。

"他翻出其中一封,盯着我的脸说,'我很满意。'有人一直给他写信讲我的事情。现在这些特别的举荐信又来了。他说话时毫不费力,几乎连嘴唇都不需要动一动,我很吃惊。就是那种声音!就是那种声音,声音肃穆,深邃,激荡人心,而这个人看上去却连低声耳语的能力都没有。然而在他身体里却有足够的力量--这毫无疑问是很反常的--你若能亲耳听到的话,这力量简直能让我们都完蛋。

"那经理悄悄出现在门后;我立即走了出去,然后他把帘子放下来。那俄国人两眼盯着岸边,旁边的圣徒都好奇地看他。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我能辨认出远处有些黑黑的人影,在阴暗的森林边缘飞快的移动,但看不大清楚,临河有两个古铜色的人形,倚着长矛,站在阳光下,头上裹着很漂亮的头巾,是用有斑纹的兽皮做的头巾,威风凛凛,纹丝不动,雕像般沉静。阳光明媚的河岸上,一个很野性的,美丽绝伦的女人的身影在从左至右地踱着步。

"她的步子缓慢而有韵律,她披一件有条纹的镶边外套.傲气十足地踱步,身上挂了些丁当响的原始风格的饰物,一闪一闪的。她昂头挺胸,头发盘成头盔的样子;膝部以了裹着黄铜绑腿,前臂套着铜丝臂铠,黄褐色的脸颊上有个深红色斑,脖子上挂了无数条用玻璃珠串成的项链;身上挂满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有护身符,巫师送的礼物之类的,每走一步都晃得厉害,闪闪发光。那些东西肯定值好几支象牙的价钱。她看上去野蛮而又高贵,狂放华丽;她那从容的仪态中隐藏着某种不祥而又庄严的东西。这片土地突然间一片寂静。这无边无际的荒野,这个孕育着丰富而神秘的生命的躯体像在注视着她,在沉思,如同在注视着自己那灰暗而又热烈的灵魂。

"她来到船上,面朝我们站住。长长的身影直落到水边。心中似乎有着无限的悲哀和无言的伤痛,还有因为犹豫不决而带来的恐惧,使她面色凄惨。她站在那儿静静地注视我们,就像那荒野一样在努力思考一个别人难以揣度的目的。整整一分钟过去了,她向前走了一步,一声低沉的丁当传来,黄灿灿的金属闪了一下,镶边的衣裳一阵飘动,然后停住了,像是没了勇气。我身边那年轻人吼了一声。一些追随者在我身后嘀咕着什么。她就这样看着我们,好像她的整个生命就依赖这个的凝视。突然她张开裸露的双臂,僵直地举过头顶,像是很想摸一摸天空。同时,一些轻快的身影飞奔到岸上,扫过河面,把船围在了一片阴影当中,一种令人生畏的寂静笼罩了整片地方。

"她慢慢转过身,继续向前走,穿过河岸,走进旁边的丛林里。她的眼睛从晦暗的丛林中对着我们闪了一下,然后就消失了。

'她若是还要到岸上来我想我会设法一枪打死她的,'身上满是朴丁的那家伙紧张地说道。'在过去的两个星期我每天都得冒牛命危险不让她进那个房子。有一天她进来了,大吵了一同,就为了我从储藏间里捡来补衣服的一些破布条。我当时穿得破破烂烂的。至少肯定是因为这个,她像个泼灯似的冲着克尔兹嚷了一个钟头,还不时地指指我。我听不大懂他们部族的话。倒也运气,因为那天克尔兹确实是疯得太厉害了,没力气理会她,否则会有大麻烦。我真是不明白、不明白、我真是受小了。啊,好啦,现在泼事了!'

"就在那时,我听见帘子后面传来克尔兹低沉的声音:'救我!--你说的是救那些象牙吧。别跟我说这些。救我!我还救过你呢。你真是碍于碍脚,把我的计划都搞砸了。病了!病了!我的状况还没你想的那么糟。别担心。我会实现我的计划的--我一定要回来。我要让你看看事情是能成功的。你,还有你那些琐碎不堪的想法--你这是在干涉我。我会回来的、我…

那经理走了出来,很有礼貌地挽过我的手,把我带到一边。'他现在状况很不好,非常不好,'他说。他觉得有必要哀叹几声,但忘了自始至终都应该保持这种样子。'我们对他已经是仁至义尽了--难道不是吗?但谁都看得出来,克尔兹先生没给公司带来什么好处,麻烦事儿倒不少。他不知道现在还不是采取强硬行动的时候。小心,冉小心--这是我的原则。我们现在还是要非常小心。而且我们对这地方仍是一无所知。可悲啊!总的说来,公司生意会受损失。我不否认这里有很多象牙--而且大多数是化石。不论如何我们都得把它们搞到手--但是你看形势是多么危险啊--问题出在哪里呢?问题就在于我们的方法不妥当。''你说,'我边看着岸上一边问他,'你说方法不妥当?''一点没错,'他激动地喊道.'你不这么想吗?…''那根本算不上什么方法,'我停了一会儿才咕哝出了这么一句。'太对了,'他显得非常得意。'我早就料到了的。完全缺乏判断力。我的职责就是在适当时候向他指出来。''哦,'我说.'那家伙--叫什么名字来着?--那个做砖头的,他会写个像样的报告给你的。'有一刻他看上去好像大惑不解,我像从投呼吸过如此恶毒的空气,于是我想到克尔兹以求解脱--'不过我觉得克尔兹是个了不起的人.'我强涮了一下。他玲冷地瞪了我一眼,目光恶狠狠的,淡淡地说,'他以前是不错。'说完转过身去不理我了。他对我的恭敬到此为止;我跟克尔兹一样被归人同一类了,也就是拥护所有不合时宜的做法的那一类。我也是不大稳当的!哈!这也好,至少还能做很多噩梦。

"我其实是向这荒野求助了,而不是向克尔兹,我得说他跟死了没什么两样。有那么一会儿我矗己好像也被埋进了一个巨大的坟墓,那里面都是些无法说出口的秘密。我感到有股让人无法忍受的重量压在胸口,地上发出的湿气,无形中占了上风的腐化,还有这厚重黑暗的夜晚。…那俄国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听到他喃喃地说什么'水手兄弟啊,纸包不住火啦--那些会给克尔兹先生的名声抹黑的事情啦。'我等他说下去。对他来说,克尔兹不在坟墓里,我怀疑对于他,克尔兹属于不朽的那一类。'那好吧!'最后我说道,'说出来吧。碰巧我是克尔兹的朋友--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的。'

"他一本正经地说如果我们不是' 条道上的',他也不会不顾后果就把这事儿说出来。他怀疑'这些白人非常恨他--','你说的对,'我说,因为我记起了无意中听到的一次谈话。'那经理觉得你真该被绞死。'对这种传闻他也会表示忧虑,这起先让我很好笑。'我最好悄悄脱身,'他认真地说,'现在我已经不能为克尔兹做什么了,他们很快就会找到什么借口的。谁能阻止他们?离这儿三百里有个兵营。''嗯,听我的,'我说,'假如那些野人当中有你的朋友的话,你可能还足走的好。一多着哪,'他说。'他们都是些头脑简单的人--而且你也知道,我一无所求。'他站在那儿咬着嘴唇说:'我不希望这些白人受任何伤害,但是我当然也考虑到克尔兹先生的名声--而你是个水手哥儿,而且--''行了行了,'过了一会儿我说,'有我在,克尔兹先生的名声就不会有什么危险。'其实我当时连自己都不知道这话能有多少分量。

"他压低声音告诉我说是克尔兹下令进攻这艘船的。'一想到别人会把他带走他就很讨厌--那时他又这样想了…我不明白。我头脑简单得很。他以为这样就会把你吓跑--以为这样一来你就会以为他死了,就不会带走他了。我阻止不了他。哦,这一个月日子真是难熬。''很好,'我说。'他现在没事了。''是的--是的,'他喃喃地说,显然不太相信。'谢谢,'我说:'我会留意的。''但是要不动声色--呃?'他急忙补充说。 '这会对他的名声很不利。假如这里有什么人--'我郑重其事地保证说一切由我说了算。'我手头有一艘小船,还有三个黑人在不远处等着。我得走了。你能不能给我几颗马帝尼?亨利枪的子弹?'我想可以,就偷偷给了他几颗。他又一点不客气地拿了我一把烟丝,还对我挤挤眼。'这东西只有水手才有--要知道 一这可是上等的英国烟啊。'他在驾驶舱面前转过身说--'喂,你有多的鞋子吗?'他抬起一只脚。'瞧瞧。'他没穿鞋,脚掌上是一些打满节的细绳,缠成草鞋的样子。我找出一舣旧的给他,他欣赏了一番,然后把鞋子夹在左腋下面。他有只鲜红色的口袋,里面都是子弹,撑得鼓鼓的,另一只深蓝的口子上露出了一本《道森航海术要领探讨》,还有其他很多东西。他看上去觉得自己装备得很好,好像可以继续跟这荒山穷谷干上一场。'啊!我再也碰不到这样的人了。你真应该听听他背诗--他说是他自己写的呢。诗呃!'想到这些愉快的事情,他的眼珠直打转。'哦,他真让我大开眼界!''再见了。'我说。他同我摒握手.消失在了夜幕中。有时候我会问自己是不是真的遇见过他--是不是真会碰到这么一个奇人!…"刚过半夜我醒过来,想起了他的警告,暗示我会有某种危险。黑漆漆的夜空中星光点点,让人觉得这危险是如此真实,我不得不起身四处看了看。山上燃着一堆人火,忽明忽暗地照着贸易站歪斜的一角。有个公司代理人正带着我们的一帮黑人全副武装地站在象牙旁边放哨;但是树林深处,借着点点红光能清楚地辨认出营帐的位置,克尔兹先生的崇拜者们正在那里紧张地守夜,红光摇曳,在一片混沌漆黑的柱状物中此起彼伏。空气巾有敲击大鼓的声音,单调沉闷,余音颤动不绝。一排漆黑浓密的树后面有很多人在自言白语地哼唱一种奇怪的咒语,仿佛是蜜蜂从蜂巢里发出的嗡嗡声,那时我半梦半醒,这声音对我很有种奇异的催眠作用。我敢肯定我那时靠着围栏打起盹来了,直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吼声,就像是一种神秘的,被压抑了很久的狂乱,顷刻之间势如破竹地迸发出来,把我给震醒了,模模糊糊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突然间又万籁俱寂,然后又听见一阵催人人睡的嗡嗡声。我无意中往小屋里瞥了一眼。里头点了盏灯,克尔兹先生却不见了。

"我想当时我若是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会大叫起来的。但起先我还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好像这样的事是绝小町能发生似的。事宴是一种完全茫然而叉绝对抽象的恐惧让我失去了控制,这种恐惧脱离了任何实际的危险。这种感觉如此强烈是因为--我该怎么说呢?--我受到了一种道义上的震动,像是某种让思想极度恐怖的,使人精神上无法忍受的,对灵魂来说是可恨的东西,突然问降上临到我的头上。当然这只是刹那问的感觉,然后就是那种常有的感受,我觉得一种致命的危险,或

者是大屠杀什么的就要米了,这反而对我有好处,让我很镇定。我甚至都没去拉警报。

"离我不到三英尺的地方有个代理人正裹着件阿斯特大衣躺在甲板上的一把椅子里睡觉。叫喊声没把他吵醒:他还在轻轻地打鼾。我跳上了岸,让他继续睡。我没有出卖克尔兹先生--有人命令我决不能出卖他--我必须忠丁我那梦魔般的选择,这可是白纸黑字写着的。我迫不及待地想独自同这幽灵较量--直到今天我仍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不愿让任何人分担那次经历中那种非同寻常的黑暗。

"一到岸上我就看见一行痕迹--草丛中有一行宽宽的痕迹。我还记得当时我有多兴奋,我对自己说,'他走不动的--他是连手带脚爬的--我逮着他了。'草丛上足湿湿的露水。我握紧拳头,步子迈得飞快。想象着我会扑上去把他痛打一顿。我说不上来。我当时有些愚蠢的想法。一个织毛线的老妇和一只猫,在那种时候硬是闯入我的记忆。我看到一队圣徒用他们抵在髋骨上的温彻斯特步枪朝空中射铅弹。我想着自己再也回不到船上了,想象自己一直到老都要在这片林子里手无寸铁地一个人过活。诸如此类的傻乎乎的念头--你知道的。而且我还记得当时把鼓声当成了自己的心跳。还很庆幸它能跳得这么平稳。

"我一直沿那条痕迹追下去--然后停下来听声音。夜色很清朗,天地一片深蓝色,星光灿烂,露水闪着光,一些黑黑的东西静静地立着。我觉得我看见前头有动静。很奇怪,那一晚我自信得不得了。我竟然离开了那条道儿跑了个大大的半圆形(我真的相信我还在暗自发笑).为的是能抢在那动静的前面--如果我真看见了什么东西的话。我设法包抄克尔兹,就像在玩一场孩子的游戏。

"我走近他,他若没听见我走过去,我会不小心被他绊倒的。但他及时站了起来。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就像从地下呼出的一股气体似的,长长的,苍白而模糊,在我面前轻轻摆动,安静而朦胧;身后的火光在树林里忽隐忽现,林中有很多人在轻声说话。我巧妙地截住他了:然而当真正面对他时我好像清醒过来了,我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一种危险,这种危险远没有结束。他如果开始大喊大叫怎么办?虽说他连站也站不稳,嗓门还是够大的。'走开--躲起来。'他用他那种深沉的声调说。那声音很可怕。我朝后看了一眼。我俩离最近的火光只有三十码的样子。一个黑影站了起来,迈着又长又黑的两条腿,挥舞两只黑长的胳膊,在火光中往这边走。那人有角--我想是羚羊的角--长在头上。是个巫师,没错.肯定是的:看上去凶恶之极。'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我轻声说。'我当然知道,'他叫答,说这几个字时声音提得很高:这声音听来像是很远,但叉很响,像是喇叭发出的一声尖叫。如果他跟我吵起来,我俩就都完了,我这么想着。这可不是打架的时候,不管我愿不愿意去制伏这幽灵--这个四处游荡,受尽折磨的人。'你会完蛋的,'我说--'彻底完蛋。'你知道,人有时候就是会灵机一动。虽然他当时的状况已经是够无可救药的了,我还是把话给说对了,而我们的亲密无间也就从那时开始有了基础--并一直持续--一直持续--甚至到最后--直到永远。

"'我有过一套宏伟的计划,'他心虚地咕哝道。'是的,'我说,'但你要尾想喊出声我就砸碎你的脑袋,用…',但是附近连一根棍子或者一块石头都没有,'我就掐死你。'我纠正说。'我马上就要成大业了'他恳求道。声音里满是向往,还有一种怅惘.让我觉得血都耍凉了。'侣现在就为了这个愚蠢的混蛋--"不管怎样你在欧洲肯定是成功了,'我非常肯定地说。我没想掐死他,你知道的--而且那样也没什么实际用处。我试图打破这魔咒--这片荒野当中沉重无声的魔咒--这魔咒像是唤醒了他那早已被遗忘的残忍的本性,让他记起了那些得到过满足的野蛮的冲动,这魔咒把他无情地吸引到它的怀抱中。我相信就是这种东西把他赶到了森林的边缘,赶进了丛林.把他赶向有火光,鼓声和嗡嗡响的古怪的咒语的地方,就是这种东西诱使他那颗不安分的心去超越愿望的界限。而且你应该知道,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我不是害怕头上挨一下子--虽说我也真切地感到有这种危险--而是害怕要跟这个任何事情都无法把他打动的人打交道。我甚至得像那些黑人一样唤醒他--他内心深处--他内心深处那高傲而令人难以相信的耻辱感。他头上和脚下部是卒的,我是知道的。他已经扑腾得双脚不着地了。这该死的家伙!他把整个大地都踏成了碎片。他独自一人,站在他面前,我不知道自己是站在地上还是浮在空中。我一直在告诉你我们说了些什么--一直在重复我用的字眼--但这又有什么用呢?那只是些我们每天都说的普通的话--那些我们每天都在用的熟悉而含糊的声音。但那又怎么样?我觉得这些话的后面有些只有在梦呓中才能听到的,或是在做器梦时才有的可怕的暗示。灵魂啊!假如有人真的同灵魂抗争过,那个人就是我。而且我也不是跟一个疯子在争执。信不信由你.他心智完全清醒--是的,他太关注自己了,关注到了可怕的程度,但他还是清醒的;而这也是我唯一的机会--当然喽,除非我当时就地杀了他,但这主也不怎么样,因为那样一来难免会有响卢。但是这人的灵魂已经疯了。他一个人在荒野里,他的灵魂也曾审视过自己,老天啊!我告诉你吧,那灵魂已经疯了。现在我得经受一番折磨亲自去窥视它,我想是因为我犯下的罪过吧。世上没有任何雄辩能像他最后迸发出来的真诚那样摧毁一个人的信仰。他也在同自己斗争。我看见了--我听到了。我看见了一个没有节制,没有信念,无所畏惧的灵魂里面那种让人理解不了的神秘,那灵魂在同自己做盲目的斗争。我还算相当清醒:我把他放到床上,抹掉额头上的汗.但腿抖得厉害,好像是扛了半吨重的东西走下山来的。其实我只不过是扶着他走的,他那骨瘦如柴的手臂钩着我的脖子--他井不比一个小孩沉多少。

"第二天中午我们走的时候,那群人又从林子里涌了出来,挤满了整个地方斜坡上都是人,赤身裸体的,他们抖着古铜色的身体,喘着粗气,其实我一直都感觉得到他们在树林里。我把船向上游开了一点.然后转头向下游开去,两千只眼睛注视着这个凶猛的水怪用它那吓人的尾巴拍打河水,水滴飞溅,呼呼作响,往空中吐黑烟。在沿河的地方,前头有三个人在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击,他们从又到脚涂满鲜亮的红土。我靠近他们时.他们面朝河水,跺着脚,不停地点头,头上有角,还晃动鲜红的身躯朝这个凶猛的水妖挥动一束黑色羽毛,还有一张拖着一条尾巴的癞狗皮--那东西看上去像个晒干的葫芦;他们一阵阵齐声喊着一连串很奇怪的话,那根本不像人类的语言。那群人的嗡嗡声又突然间被打断了,那声音就像在应和某种可怕的祷告。

"我们把克尔兹抬进驾驶舱:那里通风一些。他躺在沙发上,透过大开的窗子盯着外头看。人群中一阵骚动,那个头发像头盔一样的棕脸女人直冲到岸边,伸出双手,嘴里喊着什么,然后那群暴徒就一起跟着大吼大叫,声音急促清晰,让人透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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