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的挥挥手叫着。用手指着有哀嚎传出、赤焰腾空大火熊熊的部落,作手势要我躲起来。我一口气跑出草原,像野兽一样躲在盘踞着的岩石后面,喘着气。听到一阵脚步声,发现那个男的肮脏、细小如鼠的眼睛从对面的岩石隙缝正往这边窥视。 手掌上有汗湿的感觉,我一瞧,是血!一定是跳下时撞到什么的。
「神父!」躲在岩石后面的小眼睛,一直对着我看。「好久不见了。」
他为了讨我欢心似地,蓄着胡子的脸上浮现出卑屈的笑容。
「这里很危险的,不过,有我看守着。」
我默默地注视他的脸,吉次郎如挨了主人骂的狗,把眼睛避开。然后,拔起身旁的一根草放入口中,用发黄的牙齿嚼了起来。
「瞧,着火了,烧得好厉害。」
他似乎是故意说给我听地独自俯视村庄。我远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才察觉到在层层 梯田上烧火,把排泄物留在小屋的男子就是他。可是,他为什么跟我一样在山里躲躲藏 藏呢?他已踏过圣像,照理官吏不会逮捕了呀……「神父!您怎么来到这小岛呢?这小岛也很危险。不过,我知道隐匿的村庄。」
我还是沉默着。只要是这个男的走过的村落,一定遭到官差的搜索。我心里早就怀 疑,说不定是他带官吏来的。早就听说过有弃教的人变成官吏的爪牙。弃教者为了要拭 去自己的悲惨和羞耻,总希望把以前的伙伴拖下水。那种心理就跟被放逐的天使想引诱上主的信徒犯罪一样。
周遭已渐渐被夕霭笼罩,村庄里被点火燃烧的不只是一角而已,已蔓延到周围的稻 草屋顶;黑褐色的火焰在暮霭中,宛如活的东西晃动着。尽管如此,四周一片寂静。彷 佛村落和村中的百姓都默默地接受这痛苦。或许,他们在长长的、长长的时间里已习惯了这种痛苦,已经不再哭泣,不再哀嚎。
对我来说置村庄于不顾的痛苦,有如硬剥掉已快痊愈的结疤。心中有一个声音说:
你卑怯、你懦弱;另一种声音却说:不要被一时的冲动或情绪所束缚,你和卡尔倍是现 在这国家中仅有的二个司祭。如果你消失了,教会也从日本消失了。你和卡尔倍无论受 到何等耻辱和痛苦都得忍受、活下去。
我也反省:这声音是否为自己的软弱强做辩解呢?可是,在澳门听到的一件事遽然 涌上心头。那是一个方济各神父的故事,他停止潜伏,不再逃避殉教,出现在大村落藩主城中。他特意宣称自己是神父。就因为他一时的冲动,使得其它的神父难于躲藏,连 信徒们也被遭殃,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司祭并非为殉教而存在的;在这被迫害的时期,为了不让教会的火种熄灭,非活下去不可。
吉次郎像野狗一样跟我保持一定的距离尾随着。我停下来他也停下来。
「请你不要走太快,我身体不好。」
他在后面拖曳着脚步,对我说。
「你要去那里?你要知道啊。奉行所对神父悬赏银圆三百枚……」
「我值三百枚银圆啊!」
这是我对吉次郎说的第一句话。苦笑自我嘴角浮出。犹大出卖主,基督的价码是三 十银圆。我的价值是衪的十倍。
「你一个人走很危险的!」
他安心地和我并肩走,用树枝敲打身旁的草丛。暮色中,群鸟啭啼。
「神父!我知道信徒住的地方,到那里就安全了。今天就睡在这里,明天天一亮就 出发吧!」
我还没回答,他就往那儿蹲下,很灵巧地捡拾未被黄昏的露水沾湿的枯枝,从袋中
掏出打火石点火。
「您肚子饿了吧?」
他从袋子里拿出几条鱼干。我饥渴的眼光看着那鱼干,咽下口水。早上只嚼了少许 生米和胡瓜,吉次郎掏出的粮食对我而言是难以抵抗的诱惑。把鱼干放在刚点燃的火上 一烤,飘散出一阵阵无可言喻的香味。
「请吃吧!」
我露出牙齿,迫不急待地嚼起那鱼干。只是一块鱼干,我的心就向吉次郎让步了。
吉次郎注视着嘴巴嚼动的我,他的表情是满足、轻蔑。他嘴里仍然含着草根就像叼着烟 一样。
黑暗笼罩周遭。山里冷飕飕的,身上也有露水落下,我倒在火旁假装睡觉。告诉自 己可不能睡着了,吉次郎可能趁我睡着时偷偷跑掉。或许在今晚这个男的,可能像背叛同伴一样把我出卖。对穷得像乞丐般的这个男的来说,三百枚银圆是多耀眼的诱惑呀!
我闭上眼睛,疲倦的眼帘里出现了今早从山丘和草原上俯视的大海和岛屿的风光,历历如绘。大海发出粼粼波光,小岛点缀其间。威利也诺神父说:从前也遇传教士在众人的 祝福下乘小舟横渡美丽的大海的时候;也有用花装饰教会,信徒拿着米或鱼上教会的时候;还有设立神学院,学生们也和我们一样用拉丁语唱歌,演奏竖琴之类的乐器,甚至 于连藩主都大受感动的时候。
「神父!您睡着了吗?」
我没有回答,瞇着眼睛窥视吉次郎的举动。如果他偷偷从那里跑出去,那一定是要 去告密的。
吉次郎查看了我睡觉的情形,慢慢挪动身体。我看到他像动物般蹑手蹑足出去了,没多久听到他在树木草丛里小便的声音。我还以为他会这样一走了之,没想到他叹着气又回到火旁。在已烧成灰烬的枯树枝上添加新枝,他伸出双手烤火,不住地唉声叹气,黑褐色火焰照出他两颊瘦削的侧脸。之后,由于一天的疲倦我睡着了。偶而睁开眼看到吉次郎仍坐在火旁。
第二天,我们在艳阳下继续行走。昨天被雨淋湿犹未干的地面,升起白色的水蒸气;在山丘对面,云,发出耀眼的亮光。我从刚才开始,就觉得头痛-一口渴,好难过。
吉次郎可能没注意到我难过的样子,有时用手杖压住缓慢滑过道路躲入草丛的蛇,抓入肮脏的袋里。
「我们老百姓啊,拿这长蛇当药吃!」
他露出黄牙,浮现出浅笑。我在心里打个问号:为什么你昨晚没为了三百银圆去密告呢?想起圣经中最具戏剧性的一幕:基督在餐桌上对犹大说:「去吧!去做你所想做 的。」
我,即使当了神父之后也仍然不解这句话的真正含意。跟吉次郎一起拖曳着脚步走 在水蒸气猛往上升的路上,我想把这句重要的经句,引用在自己身上。基督对出卖自己的男人说去吧的时候是何种心情?是愤怒?是憎恨?或者是出自爱心的话呢?如果是愤 怒,也就是说基督把这个男的从世界所有的人当中排除出去,不在拯救之列。把基督的气话当真的犹大是否就永远不能得救呢?那么,主让一个人堕入永远的罪恶之中,不加 理会。
不!不可能是这样。基督连犹大都拯救。否则,不会把他列入弟子之中。既然这样,基督那时为什么不阻止已误入歧途的他呢?我从神学生时代起,就对这点一直无法理 解。
这问题,我请问过许多神父,记得也请教过费雷拉老师。我已不记得费雷拉老师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不过,现在没啥印象,我想那时他的回答并没有解开我的疑点。
「那句话不是出自愤怒或憎怒,而是出自厌恶。」
「老师啊!是对犹大的一切都厌恶吗?那时候基督是否已不爱犹大了呢?」
「不是的。拿被妻子背叛的丈夫的情况来想一想就能了解。丈夫仍然爱着妻子。可 是,他无法忍受妻背叛自己这件事。丈夫的心仍然深爱着妻,但是对她的行为感到厌恶 ……或许这就是基督对犹大的心吧!」
对神父们的一般说明,当时年轻的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了解。不,即使现在,也还不懂。在我的眼中--如果允许我有冒渎的揣测--犹大本身是被利用来营造基督戏剧的 人生和死在十字架上的光荣而设的可怜的傀儡、玩偶!
「去吧!去做你所想做的!」现在,我对吉次郎说不出这样的话,这当然是为了保 护自己,不过,也包含身为司祭的希望和期待在内……我不希望他一再做出背叛的行为。
「这里的路很狭窄,不好走吧!」
「没有河流吗?」
我的喉咙已经干渴难耐。
吉次郎脸上浮现出浅笑,盯着我看。
「神父想喝水是吗?一定是鱼干吃太多了。」
跟昨天一样乌鸦仍在空中盘旋飞舞,我抬头仰望天空,一道强烈的白光照射眼睛。
我用舌头舐嘴唇,后悔自己的大意;就只为了贪吃一条鱼干而埋下了无可挽回的失败。
找了一阵池沼,徒劳无功。酷暑难耐的昆虫叫声在草原四处响起,微风中带着潮湿 的土味从海的那边吹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