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妳的名字是--」

「摩妮卡。」

女的羞怯地说出受洗的名字,宛如向人展示自己唯一的装饰品,到底是怎样的传教士把鼎鼎大名的圣奥古斯丁母亲的名字给了这满身鱼腥味的女人呢?

「他呢?」

司祭用手指指还跟警吏闲聊的独眼男子。

「你是指茂左卫门?他叫裘旺。」

「替他洗礼的神父叫什么名字?」

「不是神父,是修士石田先生,神父您不认识吗?」

司祭摇摇头。在这国家,他除了卡尔倍之外,连一个同事也没有。

「你不认识啊?」女的惊讶地注视着他的脸,「就是在云仙山上被杀的那一位呀!」

「大家都不在乎吗?」司祭终于说出从刚才萦绕心中的疑问。「不久之后,我们说 不定也会死。」

女的低下头,注视着脚边的草丛。苍蝇闻到他和女的汗臭味,在颈旁飞来飞去。

「我不知道。石田先生常说到了天国就能享受永远的安乐。那里不必缴纳苛酷的年贡;不必担心饥饿和疾病,不必做苦役。我们已经做够了!」她叹了口气。「在这世上就只有苦难。天国没有这些东西吗?神父?」

司祭想说天国并不像你们所想象的,不过他没说出口。这些百姓们就像刚上主日学的小孩,脑中描绘的天国是没有苛税和苦役的另一个世界。谁也无权残酷地打碎这个梦。

「是的!」他眨眨眼,在心里说。「在那儿,我们什么都不会被剥夺!」

然后,他又提出一个问题。

「你认不认识叫费雷拉的神父?」

女的摇摇头。跟友义村一样,费雷拉老师是否也没来过呢?他甚至于有一个念头:费雷拉这名字在日本的信徒当中是否成了不能说的禁语呢?

从洼地上传出巨大声响。司祭抬头一看,崖上有一位矮胖的年老武士带着两个百姓微笑着俯视这边。司祭一眼看到年老武士的微笑,不知怎的他马上认出老人就是调查友义村的那个人。

「好热呀!」武士挥着扇子慢慢从崖上下来。「现在就这么热,耕作很累吧!」

摩妮卡、裘旺,以及其它的男女,把被绑的手腕放在膝上,恭敬地行礼。老人斜眼看跟大家一起低头的司祭,走过他旁边并未特别理睬。走过时,他的短外褂发出索索的 干燥声,衣服上的熏香四处飘散。

「这里没有骤雨,路上满是灰尘。像我这样的老人,走到这里是挺吃力的。」

他在囚犯之间蹲下,用白色扇子不停在颈旁扇着。

「唉!不要给我老人增添麻烦啊!」

阳光把脸上堆着微笑的他的脸拉得扁平,司祭想起在澳门看过的佛像。那尊佛像的脸毫无表情不像已看惯的基督的脸。只有苍蝇嗡嗡地飞舞。看着苍蝇掠过信徒们的脖子,飞到老人那边,马上又飞回过来。

「你们一定要弄清楚呀!不是憎恨你们,才逮捕你们的。你们既未拖欠年贡,也认真服劳役,怎么会因憎恨而把你们绑起来呢?我很了解百姓是国家的根本。」

在苍蝇的飞舞声中夹杂着老人挥扇的声音,远处的鸡啼声随着微风飘来。司祭和大家一样低着头,心想:是在这里审问吗?众多的信徒和传教士,在受到拷问或处刑之前,大家是否也听过这种装出来温柔、体贴的声音呢?是否也在静得令人昏昏欲睡当中听着苍蝇的嗡嗡声呢?他等待着恐怖突然来袭,但奇怪的是恐怖末从心中涌现。毫无拷问或死亡的真实感。他想着今后的事就像雨天期盼着阳光普照的远处山丘。

「我给你们一些时间思考,希望你们要答得明理!」

话才一说完,老人硬装出来的笑容随即消失不见。紧接着,他脸上出现的是跟澳门的中国商人一样的贪婪而傲慢的脸色。

「过来!」

警吏从草丛站起来催促大家。老人像猴子般颦眉看着和大家一起想站起来的司祭。

他眼中已露出憎恶的眼光。

「你,」他尽力想把矮小的个子伸长,只手按在刀柄上说:「留下来! 司祭露出浅笑,又往草丛坐下。老人在囚犯面前不想输给外国人的自己,而装腔作 势的心情,从他像公鸡般向小身体后仰的动作就一目了然。(猴子)他在心中嘀咕着。

(像猴子的男人呀!不必紧张兮兮地手按在刀上!我下会逃走的。)他目送着手被绑着登上山崖向对面台地消失的一行人的背影。

Hoc Passion istempore,Piisadauze gratiam 以干燥的嘴唇所说的祷告词带有苦味。他在心中祈祷着:主啊!不要再给他们试炼了。对他们来说这已经太重了。他们一直忍耐到 今天--年贡、苦役、悲惨的生活。还要再给他们试炼吗?老人把竹筒放在嘴上,像鸡 在喝水,喉咙里发出声音。

「我见过神父好几次,也审问过神父上他濡湿嘴唇,以跟刚才不同的、卑屈的声音问司祭。「你听得懂我的话吗?」

一小块云朵遮住太阳,阴影一落到低洼地,一直静止的小虫开始从草丛里发出酷暑难耐的叫声,此起彼落。

「百姓们是不幸的,他们能否得救,神父啊!就看你的了。」

司祭不懂这句话的意义,从对方的表情可以感觉到这个狡猾的老人正在设陷阱让自己掉进去。

「百姓的脑筋没什么思考能力。跟他们再怎么谈最后意见总是不一致。这时候就要你说句话了。」

「说什么呢?」

「弃教!」老人摇着扇子笑着说。「弃教!」

「我要是拒绝。」司祭微笑着静静地回答。「是否就杀了我?」

「不!不!」老人悲伤地说。「我们不做那种事。要是那样做,那些百姓会更冥顽不灵。大村的情形如此,长崎的情况也是这样。天主教徒实在很麻烦。」

老人深深地叹口气,看得出来他在演戏。讽刺这像小猴子的老人,司祭甚至有种快感产生。

「如果你是真的司祭……对百姓会有慈悲心吧?」

司祭嘴角不由得泛出笑意,多么天真的老人啊!想以小孩般的理论说服我。但是,他忘了单纯得像小孩官吏,辩不过对方时会单纯地老羞成怒。

「怎么样?!」

「只处罚我吧!」司祭讥笑对方似地耸耸肩。

老人的额头上浮现出焦躁的愤怒:阴暗的远处天空,传来低沈的雷声。

「就因为你的缘故,他们要受很大的苦。」

司祭被关进洼地的小屋里。从墙壁--裸露在地面上,用小树枝作成的--的缝隙,阳光像一条线般的泻入。墙外隐约听到警吏们的说话声。那些百姓被带到哪里去了呢?自从被带走之后就没再见到他们。他坐在地上,用手合抱膝盖,想着叫摩妮卡的女人 和独眼的男人。还有友义村的阿松和一藏、茂吉他们,如果还有一些余裕,自己至少应 该为那些信徒们做简短的祝福。没想到这些,也就证明精神上不够从容。自己忘了问那 些家伙今天是几月几日,觉得非常惋惜。来到这国家之后时间的观念完全消失了,因此也计算不出复活节之后,经过多少日子的今天,到底是哪位圣哲的纪念日呢。

由于没有念珠,司祭就用五根手指头,用拉丁语开始唱天使祷词和主祷文;像水从牙关紧闭的病人口中流出,祈祷声也只空洞地擦过嘴唇,他的注意力反而被小屋外看守的谈话声吸引。看守不知有何可笑的事,不时发出笑声。不知怎的,司祭想起在庭院中烤火的仆人;想起在耶路撒冷的晚上,几个人对某个男人的命运毫不关心、把手伸到暗 淡的火焰上烤。这些看守虽然也是人,可是对他人居然这般漠不关心--他们谈天、说笑声令人产生这种感觉。罪,并不是一般人所想象的,如盗窃、说谎。所谓罪,是指一个人通过另一个人的人生,却忘了留在那里的雪泥鸿爪。他扳动手指念着Nakis;这时祷告才沁入他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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