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大人的做法非常聪明。」
筑后守融洽的谈话语气,很快就把司祭紧张的情绪给松弛了。
「你真的这么认为,那我就放心了。平户,不,我们日本就像这个松浦公。」
筑后守两手转着茶碗,笑了。
「名叫西班牙、葡萄牙、荷兰、英国的女人,每天晚上都在日本这个男人耳边说彼此的坏话!」
听着通译的翻译,司祭逐渐明白了。奉行究竟想说什么呢?他知道井上不是在说谎。因为以前在摩亚和澳门时就听说过,奉新教的英国和荷兰,不喜欢旧敦的西班牙和葡萄牙在日本发展,经常向幕府和日本人进谗言。而且,也有过传教士们为了对抗严禁日本信徒和英国人及荷兰人接触的时代。
「既然你也觉得松浦公的处置相当聪明,神父不会认为禁止天主教的理由非常愚蠢吧!」
奉行气色良好的胖脸上一直挂着笑容,注视着司祭的脸。他的眼睛是日本人少见的浅褐色,鬓毛或许染过,连一根白髦都没有。「我们的教会倡导一夫一妻制,」司祭也故意半开玩笑地回答。「既然有了正室,把侧室赶出去是聪明的。日本也应该从四个女人当中,选一个当正室,怎么样呢?」
「那正室,指的是葡萄牙吗?」
「不!是指我们的教会。」
通译毫无表情,把这回答译出来,筑后守的表情变了,笑出声来。以老人来说,笑声未免太高,但是俯视着这边的眼睛却不带一丝感情,眼睛并无笑意。
「可是,神父!你不认为日本这男人,不选外国女性,而和同一国出生、彼此心意相通的日本女性结合是上上之策吗?」
司祭马上了解井上筑后守所说的异国女性指的是什么。不过,对方既然不着痕迹利用闲谈来辩论,这边也不能示弱。
「在教会里,女人出生的国籍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对丈夫是否真心。」
「是吗?只要有感情就能结成夫妻的话,这世界就没有浮世之苦了。俗话说,丑女多情。」
奉行对自己的这个比喻似乎很得意,深深地点头。
「可是这世上也有男士就因为丑女多情而苦恼不已呀!」
「奉行大人把信仰的宣传当成强制性的爱情推销。」
「对我们来说,是这样的。如果你不喜欢丑女情深这句话的话,这么想也可以:无法生儿育女的女人,在这个国家叫石女,就没有资格嫁人。」
「宗教在日本如果无法扎根,发扬光大,那不是教会的缘故。我认为那是想拆散女人,即教会;和丈夫,即信徒的人的缘故。」
通译为了寻找适当的译词,静默了一会。平常,这时候会听到信徒们在牢房的晚祷声。但是,现在,什么也听不到。突然,五天前的寂静--这寂静,表面上似乎一样,其实完全不同--在司祭心中苏醒。独眼男子的尸体趴着倒在艳阳高照的地面上,看守随便抓起一只脚拖到洞里。一直流到洞口的血迹,好像一把刷子在地面上长长地划了一道线。司祭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下令处死的就是眼前容貌温和的这个男人。
「神父!不,到目前为止的神父们,」筑后守一句一句分开说。「不知怎的,似乎都不了解日本。」
「奉行大人,也不了解天王教。」
司祭和筑后守同时笑起来。
「不过,三十年前,当我还是蒲生(译注:指蒲生氏乡,安土桃山时代武将,仕织田信长、丰臣秀吉,领有会津九十一万石余。受洗为尽主教徒。)家的部下时,我也曾向神父请教过天主教教义。」
「结果呢?」
「我现在下令禁天主教,跟社会一般的想法不同。我从未认为天主教是邪教。」
通译露出惊讶的表情;在通译犹豫片刻后,到开始翻译之前,他含笑望着还有少许白开水的茶碗。
「神父,从现在开始,我这老头所说的两件事,你要仔细考虑。那就是丑女的深情对一个男人而言是难以忍受的重担,以及石女并没有出嫁的资格。」
奉行起身时,通译双手交叉在前恭恭敬敬地低头行礼。筑后守慢慢穿上看守慌忙摆整齐的草鞋,然后头也不回,就往夜色笼罩的中庭走去。小屋的门口蚊子成群;马嘶声在外面响起。
晚上,雨静静地下起来了。雨在小屋后面的杂树林里发出沙沙声。
司祭把头压在坚硬的床上,听着雨声;心里想着跟自己一样受审的那天、那个人的事。瘦巴巴的那个人,擦伤的脸上表情僵硬,被人追跑下耶路撒冷斜坡的是四月七日早上的事。黎明的曙光把向死海那边延伸的麾普山脉染成白色,塞多隆河流水潺潺。没有人肯让衪休息。从达比提斜坡横过克西斯斯广场,只有奇洛贝欧桥旁会议所的建筑物在晨曦照射下,呈金色而鲜明。
长老和律法学者,马上会作成死刑的判决,然后只要获得罗马派来的总督比拉特的同意就行了。街的外廊,在跟神殿比邻而立的军营,已接到通知的比拉特应该已在等候他们了。
司祭对四月七日,决定性的这天早晨的情景,从小就已背得滚瓜烂熟了。那个瘦瘦的人,对司祭而言,是一切的模范。即使是那个人,也跟所有的牺牲者一样,以充满悲哀和绝望的眼睛,怨恨地注视着骂他向他吐口水的群众。而,犹大也混在人群里头。
犹大为什么在这时候还跟在那个人的后面呢?是想看看被自己出卖的男人的最后下场,出自这种复仇的快感吗?总之,一切都巧合得令人难以相信。
如基督被犹大出卖一样,自己也被吉次郎出卖;现在自己也和基督一样快要被地上的权利者审判。和那个人分享着相似的命运的这种感觉,在这雨夜,如疼痛般的喜悦充塞司祭胸臆。那是基督教徒们才能体会的和神的儿子心灵交通的喜悦。
因此,另一方面,司祭却因不了解基督体验的肉体的痛苦,而感到不安。在比拉多的公馆里,那个人被绑在二尺多长的柱子上,被用涂了铅的皮鞭抽打,手被铁钉钉上。
可是,自己自从被关进这牢房之后,奇怪的是从未被看守或官吏打过。司祭不知这是否出自筑后守的指示?也彷佛觉得从未挨打过的日子将一直持续下去。
这是为什么呢?他听过好多次,在这个国家被捕的众多传教士受到了多么凄惨的拷问和苦刑。诸如:在岛原活生生被火烤的拿巴勒神父;在云仙地方全身被放入滚烫的热水中不知几次的卡尔瑞里欧神父、卡布利那尔神父;在大村的牢房被活活饿死的众多传教士。尽管如此,自己在这牢房里,有祈祷的自由也有和信徒们谈话的自由。食物虽然简陋,一天还供应三餐。而且,官吏们、奉行并未严厉审问自己。几乎都是形式上闲谈几句后就回来。
(他们到底有何打算?)自己如果遭到拷打,是否撑得下去呢?司祭想起在友义村山上的小屋和同事卡尔倍几次交谈的事。当然,除了认真求主帮助之外别无他法;但那时的自己心中,隐然有坚持至死为止的决心。即使是在山中流浪时也觉悟到如果被捕,难逃肉体的刑求。是否情绪高昂之故,认为无论怎么样的苦,都能咬紧牙关忍耐下去。
可是,现在感觉到这决心的一角似乎已软化。从床上起来,摇摇头边想什么时候勇气会消失呢?(这是,这里的生活的缘故?)心中某处突然有人告诉他。(因为,这里的生活,对你而言是最愉快的。)是的。自从来到日本之后,自己除了这牢房之外,从未尽过身为司祭的义务。在友义村,躲着官吏;之后,除了吉次郎之外并接触过其它的百姓。来这里之后,他才开始和百姓一起生活,不用挨饿,一天里的大半时间用在祈祷,默想。
在这里的日子,像沙般静静地流逝。如钢铁般坚强的意志也逐渐腐蚀。感觉上本来认为无可逃避、一直等待着的拷问和肉体上的痛苦,似乎不会加诸自己身上。官差、看守是宽大的,脸孔好看的奉行愉快地谈论平户的事。一旦尝过温水般的舒适,想要重新过像以前那样的山中流浪生活,或把身子蜷伏在山中小屋的生活,需要下双重的决心吧!
司祭这时也警觉到日本的官吏和奉行几乎什么都不做,好像蜘蛛在网上等待饵食上钩,等待的是自己精神上的松弛,那时,他突然想起筑后守做作的微笑,和老年人双手摩擦的动作。奉行为什么会做那种动作,现在,他完全了解了。
一切好像要证实他的猜测无误似的,本来一天只提供两餐,从翌日起增加为三餐。毫不知情的看守,老好人地呲牙而笑。
「请吃吧!这是奉行大人的指示,这是很少有的待遇哦!」
司祭望着盛在木碗的糯米小豆蒸饭和鱼干摇摇头,拜托看守拿给信徒们吃。苍蝇已在饭上回绕着。傍晚,看守拿了二张草席来。
改善待遇的下一步,官吏们会做什么呢?司祭逐渐明白了。改善待遇也就是意味着审判的日子接近了。已习惯安逸生活的肉体,一定忍受不了痛苦。官吏们使用这种阴险的手段等待着自己身心渐渐松弛,然后,突然加以拷打、审问。
(穴吊……)在岛上被捕的那天,从那个通译听到的话记忆犹存。如果费雷拉老师真的弃教了,那一定是跟自己一样,起初受到良好待遇,在肉体和精神都松懈后,受到突如其来的拷问。否则,那个德高望重的神父,又怎么会这么快就弃教呢?这是多么狡猾的方法呀!
「日本人是我们所知的最聪明的人士,司祭想起圣萨比耶尔写的话;他做出讽刺的脸,笑了。
拒绝多吃一餐,晚上的草席也拒绝使用的事,当然透过看守的嘴巴已向官吏和奉行报告了,但是并末受到责难。他们是否已察觉到计划被识穿了呢?这就不得而知了。
筑后守来过后,大约十天左右早晨,司祭被中庭的吵杂声吵醒了。把脸贴在方格窗上,看到武士催促着三个信徒,正要从牢房带到外面去。朝霭中,看守把三个人的手腕绑成一串拖着走。给过自己越瓜的女人被绑在最后的一个。
「神父!」从司祭关得紧紧的看守小屋前面经过时,他们异口同声喊着。「我们去做公差。」
司祭从方格伸出手,向他们每一个人划祝福的十字。司祭的手指只碰到脸上浮现出淡淡的悲伤,像小孩子似地伸过来的额头一点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