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都非常平静,但从正午前气温逐渐上升,强烈的阳光从方格毫不留情地照射进来。司祭向送餐饭来的看守打听那三个信徒什么时候会回来,回答他公差结束,傍晚之前会回来吧!长崎现在在筑后守的命令下,到处兴建寺庙、神社,因此再多的人手都感到不够。
「今晚是盂兰盆会,神父可能不知道吧?」
听看守的说,今晚是佛教的盂兰盆,长崎的百姓们在屋檐下张挂灯笼、点火。司祭告诉看守西洋也有叫万圣节的,跟这一样。
远处传来小孩的唱歌声,仔细一听--提灯呀、再见唷、扔石头,手烂烂提灯呀、再见唷、扔石头、手烂烂小孩们时断时续的歌声中,隐含哀伤。
黄昏,停在百日红树上的寒蝉又叫起来了。蝉声在无风的傍晚停止了,但是三个信徒还没回来。在油灯下吃完晚饭时候,又隐约传来小孩的歌声。夜半皎洁的月光从窗外泻入,司祭因月光而醒过来。盂兰盆似乎已结束,黑暗深浓,不知信徒们是否已回来。
翌日清晨,天未亮就被看守叫醒。看守说,穿上衣服马上到外面来。
「耶--」
问,去哪里呢?看守回答自己也不知道,不过选这么早的时间,可能是防止路上看到外国的天主教神父,好奇心强烈的百姓聚集成群吧!
三个武士等着他。他们也只说明是奉了奉行的命令:他们排成一列,默默地走在清晨的路上。在朝雾中,稻草屋顶和茅草屋顶的商店,紧闭门户宛如阴险的老人一言不发地并列着。道路的两侧有田地,有木材堆积着。施工中的木材味道混在雾的气味中传过来。长崎的街衢正在发展中。崭新的建筑物后面,乞丐和流浪汉摊席而眠。
「长崎是第一次来的吗?」
武士之一笑着问司祭。
「斜坡很多吧?」
斜坡,的确相当多。有的斜坡上已盖满小茅草的民房。雄鸡报晓,屋檐下褪色的提灯无力地滚落路上,许是昨夜盂兰盆会的纪念品吧!斜坡的正下方,芦苇茂盛的大海被长长的半岛包围着,像乳白色的湖泊延伸到远处。雾散开后的背后,并列着几座并不高的山丘。
近海处有松树林。松树林前放着一个篮子,四、五个光脚的武士蹲着不知吃些什么。他们嘴巴动着,同时以好奇的眼光一直注视着司祭。
林中已用白色帐幕围起来,折凳并列着。武士之一指着折凳,要司祭坐下。对一直以为来受审的司祭而言,这样的待遇,稍感意外。
灰色的沙滩平稳展开,与港湾相连;由于天空阴暗,海呈暗褐色。海浪冲击海滨的单调声;让司祭想起茂吉和一藏的死亡。那一天,海上不停地下着毛毛细雨;雨中,海鸟飞到木桩旁。疲倦似地,海沉默;神也继续保持沉默。好几次掠过心头的这个疑惑,
自己仍然无法回答。
「神父!」
声音响自身后。回头一看,长发垂肩、四角脸型的男人拿扇子在掌中把玩,笑着。
「哦!」
司祭从声音想起这个男人,是在岛上小屋询问过自己的通译。
「你还记得吗?从那次之后又经过了多少时日?不管怎么说,能够再见到你是件值得高兴的事。现在,神父住的牢房是新建的,住起来还不错,在新牢房盖成之前,天主教神父们几乎都住在大村的铃田牢房;那里雨天漏雨,刮风日风会吹进来,对囚犯们是难过的住处。」
「奉行马上会到这里来吗?」
为了阻止对方的喋喋不休,司祭一转移话题,对方的扇子在掌中敲出声音。
「不!不!筑后守不来这里。你对奉行印象如何?」
「他待我非常亲切。一天供三餐,连晚上穿的衣服也给了,我担心自己的身体因为这样的生活,可能会背叛了心意呢。本来,这不正是你们所期待的吗?」
通译装胡涂,移开眼睛。
「其实,今天奉了奉行所的命令,无论如何想跟神父见面的人马上就要到了。你们同是葡萄牙人,一定有许多话谈吧!」
司祭一直瞪着通译黄浊的眼睛,浅笑从他的脸颊上消失了。是费雷拉!是的,这些人终于把费雷拉带来,是要说服自己弃教?长久之间,自己对费雷拉并无厌恶感,优越者对可怜的人所产生的怜悯之感反而更强烈。可是,现在,真正能够和他面对面时,司祭却感到强烈的不安和慌乱。那原因,连自己也不知道。
「这个人,是谁?你认识吧?」
「认识。」
「哦--」
通译脸颊上浮现出浅笑,边挥着扇子朝灰色的沙滩望过去。看到从远处沙滩有一群人排列成队,朝这边走过来。
「会在那群人当中!」
司祭不愿把内心的动摇表露在外;但仍不由得从折凳上站起来。透过被沙沾污成白色的松树干,逐渐接近的人群已慢慢分辨得出,两个负责警卫的武士,走在前头。他们的背后是绑成一串的三个人。摩妮卡蹒册的步履,一目了然,而,在三个人后面,司祭看到了同事的卡尔倍。
「看!看!」通译骄傲地说:「如神父所料的吧!」
司祭的眼睛一直盯苦卡尔倍。但是卡尔倍下知道司祭就在这松树林里。他跟自己一样穿着日式工作服,也跟自己一样露出膝盖以下的白色小腿。他尽量抬头挺胸,深深吸气,跟在大家的后面。
司祭并非因同事被捕而吃惊。从登陆友义村海滨时开始就觉悟到有一天会被捕。司祭想知道的是,卡尔倍在哪里被逮捕,被逮捕之后他想些什么呢?
「我想跟卡尔倍谈谈!」
「想谈谈吧!不过,白天很长,现在还只是早上,不用急。」
通译存心让司祭着急,故意打个哈欠,用扇子扬着脸。
「啊!对了,在岛上和神父问答时,有个问题我忘了问。神父,天主教所说的慈悲,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就像虐待小动物的猫一样。」司祭以凹陷的眼睛注视着对方说。「现在,正享受着淫贱的快感。告诉我卡尔倍是在哪里被逮捕的。」
「我们不会无缘无故告诉囚犯奉行所所做的事!」
队伍在灰色的海滨突然停止,官吏们开始卸下驮在后一匹马背上的草席。
「喂!」通译兴致勃勃地窥探这边的表情,「神父,你知道那草席是做什么用的?」
除了卡尔倍之外,官差们用草席把三个信徒的身体卷起来,那样子,就像只露出头部的蓑衣虫。
「等一会儿,他们会被送上船,划到大海。这个港湾比外表上看来深得多。」
湛蓝色的单调波浪,仍然啃蚀着海滨。云掩住太阳,天空是灰色而低垂。
「看!现在,一个官差正跟卡尔倍神父讲话。」通译像唱歌似地说。「他们谈些什么呢?官差们可能这么说:如果天主教的神父真的慈悲的话,一定会同情被用草席卷着的三个人,不会见死不救吧!」
司祭现在已很清楚,通译到底想说什么。愤怒如旋风刮过身体。如果自己不是神职人员,一定会使尽力气勒紧这个男的脖子。
「奉行大人说,如果卡尔倍神父只要说一句:弃教,三个人的命就有救了。他们昨天已在奉行所用脚踩过圣像了。」
「对踩过的人……现在还……真是太残酷了!」
司祭喘着气说,他的言辞无法连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