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希望弃教的,并不是像那样的小卒。在日本诸岛还有许多偷偷信奉天主教的百姓。要让他们回心转意,神父们非先弃教不可。」
Vitaem prasta prasta puram,Iterparatutum(求称让我们的生涯纯洁,求称让我们的道路平安!)司祭要念圣玛丽亚的祈祷词;但蝉在百日红树上鸣叫,阳光照射的地面上,一条黑褐色的血迹的中庭光景,却浮上心头,历历如绘。他是准备为大家牺牲才来到这个国家的:可是,事实,却是日本人的信徒为了自己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他不知怎么办才好。行为,不像以前在教义里学到的那样,能明确地分出这是正、是邪、是善、是恶。卡尔倍如果摇头,那三个信徒会像石头般丢入这港湾。他如果接受官吏们的诱惑,那就意味着卡尔倍的生涯是失败的。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那个卡尔倍会怎么回答呢?我听说过天主教的教义是慈悲的,天主也是慈悲的……看!是小舟!」
突然,被用草席卷起来的二个信徒滚动似地跑起来。官吏从背后一推,囚犯就倒在沙滩上,只有像蓑衣虫的摩妮卡注视着湛蓝色的大海。司祭想起那个女的笑声和从乳房间掏出给自己的越瓜味道。
「弃教吧!弃教吧!」
他在心中朝着远处,背向这边正听着官吏讲话的卡尔倍说。「弃教吧!不!不!不可以弃教。」
司祭感到汗在额头流,他闭上眼睛;对即将发生的事,他畏怯地想避开眼睛。
称为何沉默。尽管到了这地步还沉默着。再度睁开眼睛时,三个像蓑衣虫的信徒已被官吏赶上了小舟。
(我要弃教,要弃教)这话都已冲到了喉咙。他咬紧牙关,不让这句话和声音发出来。跟在囚犯后面拿着矛的二个官吏,把和服撩到腿上,跨入小舟后,小舟在波浪中飘荡
离开沙滩。还有一些时间!请不要把这一切归罪到我和卡尔倍身上。那是称该负的责任。卡尔倍跑起来了,高举双手从海边投向大海。浪花溅起,向小舟游过去。边游边喊着
:「请听……我们的祈祷!」
那声音分不出是哀叫或怒吼,随着黑色的头没入波浪中也消失了。
「请听……我们的祈祷!」
官吏们从小舟伸出身子,露出白色牙齿笑了,其中一人重又拿起矛,嘲笑想靠近小舟的卡尔倍。头没入海中,声音中断,然后,像随波逐流的黑色垃圾又冒出海面来,比先前更无力的声音,断断绩续地不知叫什么。
官吏要信徒之一站到舟缘,用矛柄使劲一推;被用草席包着的身体像木偶般垂直消失在海里。接着,很快地另一个男的又掉人海中;最后摩妮卡也被大海吞噬了。只有卡尔倍的头像遇难的小舟上的木块漂流了片刻,很快被小舟掀起的波浪掩盖了。
「这种事,不管看几次都令人厌烦。」通译从折凳站起来,突然回过头来,他的眼中充满了憎恨。
「神父!这是你们造成的,这都因为你们硬要把自私的梦想在这个国家实现之故,你可曾想过为了这个梦想,害惨了多少百姓?看!血又在流了,无辜的他们的血又流着!」
然后,唾弃地说:「卡尔倍还很纯洁。可是你呢……你是最卑怯的,不配称做神父!」提灯呀?再见唷、扔石头、手烂烂提灯呀、再见唷、扔石头、手烂烂盂兰盆虽已结束了,小孩子们还在远处唱那首歌。近来,长崎的家家户户都把和豆、芋头、茄子一起放在精灵架上拜拜的法界饭给浪人、乞丐吃。百日红树上,每天蝉声依旧响着,但是声音逐渐无力。
「他在做什么呢?」
每天来查看一次的官吏问。
「还是老样子。整天都面对着墙壁。」
看守指着关着司祭的房间小声地回答。官吏悄悄地从方格窗探看;看到司祭在阳光照入的地板房间,背朝外边坐着。
面对着的壁上,整天都看到蓝色的波浪和忽现忽没的卡尔倍的小小的黑色头。现在,三个被用草席包起来的信徒,像小石子般沈入海底。
这幻影一摇头就消失了,眼睛一闭上又固执地浮现在眼帘里。
「你是卑怯的人!」从折凳站起来的通译说。「不配称做神父。」自己既拯救不了信徒,又不能像卡尔倍那样追随他们之后消逝波浪中。自己被对那些人的怜-一拖曳着,毫无办法。可是,怜悯不是行为,也不是爱。怜悯和情欲一样不过是一种本能。这些东西,从前在神学院的硬板凳上早就学过了,但那仅止于书上的知识。
「看!看!为了你们血在流着,百姓们的血又在地面上流着。」
于是眼前浮现出阳光照射的牢房庭院里,长长的一条血迹。通译说这血是传教士们自私的梦想招徕的。井上筑后守把这自私的梦想比喻成丑女的深情。他说,对一个男人而言丑女的深情是难耐的重担。
「而且,」在通译浮现出笑容的脸上,筑后守血色、肌肉良好的脸重迭于上,「你说,要为他们牺牲才来这国家。但是,事实却是他们因为你而死了。」
侮蔑的笑声像针般剌入司祭的伤口。他虚弱地摇摇头,这个国家的百姓长久之间,并非为自己而死。他回答:他们为了保卫自己选择死亡的是因为他们获得了信仰。然而这个回答事到如今根本无法转变成治愈伤口的力量。
每天就这样子度日。百日红的树上,无力的蝉声依旧响着。
「他在做什么呢?」
每天来查看一次的官吏问:「还是老样子。整天都面对着墙壁。」
看守指着房间小声回答。
「奉行所下令要仔细观察。一切都依筑后守大人的计划顺利进行。」
官吏的脸离开方格窗,像一直观察病人病情经过的医师,现出满意的浅笑。
盂兰盆会结束后,长崎的街衢持续了一段短暂的平静日子。这个月月底叫做礼日,长崎、大山浦、浦上的庄头们把早熟的稻米装箱献给奉行所。八月朔日叫做八朔,官差和地方的士绅代表们穿着白麻布夏衣向地方官请安。
月亮逐渐接近满月。牢房后面的杂树林里,每个晚上山鸠和猫头鹰相似的声音相互地啼叫。在杂树林上浑圆的月亮,带着令人不舒服的红色,在黑云中时隐时现。老人们谈论着今年或许会有不祥事发生。
八月十三日。长崎的商家作醋泡萝卜丝、煮琉球芋、大豆等。当天在奉行所上班的差役们奉献鱼类和糕饼。奉行大人也把酒或汤、汤圆等赏赐给差役。
那天晚上,看守们以芋头、豆等为下酒菜,饮酒至深夜。浓重的乡音和杯盘的碰撞声不绝于耳。从方格窗泻入的银色月光,照到正襟危坐的司祭的瘦削肩上。瘦弱的身影映在木板壁上:偶而不知受到什么惊吓,杂树林中一只寒蝉啷衔地飞走了。闭上凹陷的眼睛,他一直忍耐着黑暗的深、浓。在这自己认识的人,自己知道的人都已入睡的夜晚,撕裂般横过司祭胸中的同样是一个夜晚的事。和一个人离开了蜷伏、睡在吸了白天热气的革则玛尼灰色地面的弟子们:「死亡般痛苦、滴下血、汗」司祭现在「思索」那个人的脸。他以前想起过那个人的脸不下数百次;只是像这样流着汗、痛苦的脸,为什么感觉是这么遥远呢?不过!今晚第一次,那脸颊消瘦的表情才在眼帘里成为焦点。
那个人在那个晚上,是否也预感到神的沉默,而且恐惧、颤栗呢?司祭不想去想它。但是,现在,无意中有一个声音通过他胸中,司祭猛力摇了两、三次头告诉自己:不要听!茂吉和一藏被绑在木桩,沈下去的雨中的海;追赶小舟的卡尔倍黑色的头没多久就气力用尽、如木片般漂流着的海;从小舟一个接一个垂直落下的海;海,宽广无边且哀伤地层开,那时,神在海上也固执地继续沉默。(为什么抛弃我)突然,这声音和铅色的海的记忆一起涌上司祭心头。为什么抛弃我。星期五的六点钟,这道声音从朝向黑暗天空的十字架上响起;长久之间,司祭认为那是那个人的祈祷,并不认为那是因神沉默的恐惧而发出的。
神,真的存在吗?如果没有神,那么自己这半辈子万里波涛,漂洋过海,把一粒种子带到这下毛的岛上,就非常滑稽。在蝉鸣的正午,人头落地的独眼男子的人生也是滑稽的;游泳追赶着信徒们小舟的卡尔倍的一辈子也是滑稽的。司祭面对墙壁笑出声来。
「神父,有什么事吗?」
饮酒作乐的看守们浓重的家乡口音停止;一个上厕所的经过门前,随口问道。不过,第二天早上,强烈的阳光又从方格窗射入时,司祭恢复了几分元气,又从昨夜侵袭自己的孤独中振作起来。他把两脚向前伸出,头靠在木板壁上,以虚幻的声音念着诗篇。「达味的诗歌、赞美。我的心已准备妥当。我愿意去歌弹咏唱。七弦和竖琴,要奏起来,我还把曙光唤起来,赞美上主。」那些诗句,在他少年时代每次看到风吹过蓝空或果树时,一定会想起来的圣诗:但是,那时的天主,并不像现在是畏惧、怀疑的对象,而是更接近、和这地上相调和能让人产生生之喜悦的对象。
官吏和看守不时以充满好奇的眼光窥视那时的他,但司祭连头也不回。送进来的一日三餐,有时也不吃。
九月,在空气中感到几分凉意的某个下午,那个通译突然来访。
「喂!今天我带了一个人来看你。」
通译仍然嘲笑似地摇着扇子说。
「不不!不是奉行大人,也不是官吏,是你见了包你高兴的人。」
司祭默默地,以不带感情的眼光注视着对方。仍然清楚记得通译那天对自己说的话,但很奇怪的既不憎恨,也不生气,他甚至于连憎恨、生气的感觉也不想。「听说现在连饭也不太吃,」通译脸挂着惯有的浅笑,「还是不要钻牛角尖的好。」
他边说着,频频进出房间,歪着头。
「轿子来得慢。该是到来的时刻了。」
不管谁来,现在司祭都不感兴趣。他只是茫茫然地、好像看某种物体般,眺望着匆忙进出自己与看守房间的通译的背部。
抬轿的轿夫声在门口响起,和通译在小屋外不知交谈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