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幸福,」费雷拉眼中又闪过挑衅似的锐利的眼光。「因各人的想法而不同吧!」从前的你绝不会这么说吧!司祭这么回答之后,就觉得厌倦而闭口不说。自己并不是为了责备他弃教,或背叛自己的学生才在这里的。自己无意把手指头伸入对方不愿让人看见、而掩盖起来的伤口深处。

「是的。对我们日本人有用。他已改名叫泽野忠庵。」

通译在费雷拉和司祭之间,对着两人微笑。

「现在已开始写另外一本书。是揭发天主教义和天主教的错误和非法的事,记得书名叫显伪录。」

这次,费雷拉无暇插嘴。转瞬间,他把视线转到拍打着翅膀的鸡身上,装做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

「奉行大人也看过稿子,还夸奖写得很好。」通译对司祭说。「你在牢里有空时也可以看看!」

现在司祭总算明白了刚才费雷拉为什么慌忙地抢着回答现在在编写天文学的理由了。费雷拉因井上筑后守的命令每天面对桌子;费雷拉把自己一辈子信奉的基督教写成不正当的宗教;司祭眼中彷佛看到拿着笔、佝凄着身子的费雷拉背部。

「好残忍!」

「什么事?」

「好残忍。我觉得比起任何拷问,这种做法是最残忍的。」

司祭看到转过脸的费雷拉眼中突然有白色的泪水闪亮。穿着日本的黑色和服,把栗色头发系成日本人的形状,然后改名为泽野忠庵……而且现在还活着。主啊!称还沉默着,对这样的人生你还固执地保持沉默。

「泽野大人!我们今天并非为着这样的闲谈,带这个神父到这里来。」

通译回头看如石头佛像般,盘腿端坐在夕阳强烈照射的地板上的老僧。

「哪!老师傅不是有很多事吗?快点说吧!」

费雷拉似乎已失去了刚才的斗志。司祭觉得,睫毛里白色泪水还闪亮着的这个男的似乎突然缩小了。

「要我……劝你,弃教!」

费雷拉疲倦似地说。

「你看看这个。」

默默地指着自己的耳朵后面。那里有处巳成褐色像是被火烫伤的伤痕。

「我记得跟你说过穴吊的刑罚吧!把手脚绑住无法动弹,吊在洞里。」通译故意做出恐惧的样子,张开两手,「这样很快就会毕命,因此,在耳朵后面穿个洞,血、一滴一滴地滴下来。这是井上大人想出来的刑罚。」

司祭忆起那张大耳、气色良好、红润的奉行的脸;两手捧着茶碗慢慢地喝开水的脸;自己一抗辩,很能了解地缓缓点头,慢慢浮现微笑的脸;赫洛德在那个人受到拷问时,坐在鲜花装饰的餐桌前吃饭。

「你想想看,到了今天,在这个国家天主教的神父就只有你一人;而你又已被捕,无法把教义散播给百姓。这不就成了无用之身吗?」

瞇成细眼的通译声音突然变温柔。「不过,像忠庵大人刚才说的,编写天文、医术的书籍,帮助病人,为他人尽力。应该选择一辈子在牢房里度过的无用之身呢?或者改变方向,弃教、帮助他人呢?这必须仔细考虑。老师傅也常常这么教导忠庵大人的。所谓仁慈之道,结果就是舍弃自我。我,却一味拘泥于宗教的派别。为他人奉献自己,这点在佛软和天主教之间并无区别。最重要的是是否行道。记得泽野大人在显伪录中也这么写的。」

通译说完后转过头来催促费雷拉说话。

夕阳充分照射在穿着和服的这位老人扁薄的背部。司祭一直注视着扁薄的背部,伤心地寻找从前在里斯本神学院深受神学生敬爱的费雷拉老师的影子。很奇妙的现在并无轻蔑之意,只有类似看着行尸走肉的怜悯感情充塞胸中。

「二十年了,」费雷拉低下头,微弱地说。「我在这个国家传教二十年了。对这个国家,我比你清楚。」

「在那二十年,你身为耶稣会教区长,继续着辉煌的工作土司祭激励对方,提高声音。「我们怀着敬意拜读你寄到耶稣会本部的书信。」

「然而,在你眼前的是在传教中失败的老传教士。」

「并未在传教中失败。你和我死后,又会有一个新的神父从澳门搭乘帆船,偷偷地在这个国家的某处登陆吧!」

「他一定会被逮捕的!」通译突然从旁插嘴进来。「每次被捕,日本人又要流血。就因为你们自私的理想,日本人就要死,这句话到底我要讲几次你们才明白呢。已经到了不要管我们的时候了!」

「我传教了二十年!」费雷拉以不带感情的声音反复着同样的话。

「了解到的是,在这个国家,你和我们的宗教终究无法生根。」

「并非无法生根。」司祭摇摇头,大声叫着。「而是根被切掉了。」

但是,费雷拉并未因司祭的大声而抬起头来,仍旧低着头,就像毫无感情、全无意志的木偶。

「这个国家是沼泽。不久你也会明白的。这个国家是比想象中更可怕的沼泽地。无论那一种苗,只要种在那沼泽,根就开始腐烂,叶变黄而枯萎。我们在这沼泽地种植了名为天主教的树苗上「那树苗也有过生长、枝叶茂盛的时期。」

「什么时候?」

费雷拉这时才望着司祭,瘦削的脸颊上浮现出浅笑。那浅笑奸像怜悯不懂世事的青年。

「您来到这个国家的时候,这个国家到处都盖着有教会,信仰就像早上的鲜花散发出香味,许多日本人,就像犹太人聚集到约旦河,争着受洗。

「可是,那时日本人信仰的已不是天主教的神……」

费雷拉缓缓地说出这句话。脸颊上仍残留着怜悯的微笑。

司祭感到一股莫名的怒火自心底涌上来,不由得握紧拳头,拼命地提醒自己要保持理性,不可以被这种诡辩欺骗。失败的人,为了自我辩解什么样的自我欺瞒都做得出来。

「您连不能否定的都想否定。」

「不是。这个国家的人,那时候信奉的并不是我们的神,是他们的神。在好长、好长的时间里,我们都不知道这事实,误以为日本人变成了天主教徒。」费雷拉疲倦地坐到地板上。和服的下摆散开,露出瘦如柴的赤脚,「我并不是要向你辩解或想说服你才这么说的。恐怕没有人会相信这句话。不只是你,在摩亚和澳门的传教士们,西欧教会的所有司祭们都不会相信。而我是在传教二十年之后才了解日本人,才知道我们所种植的树苗的根部,在不知不觉中已逐渐腐烂。」

「圣方济?萨比耶尔,」司祭忍不住打断对方的话。「在日本时,绝没有那种想法。」「连那个圣人,」费雷拉点点头。「也从未察觉到。然而,圣萨比耶尔神父所教的天主,日本人任意把它改变成大日的信仰。在崇拜太阳的日本人,天主和大日的发音几乎一样。你没念过萨比耶尔发现那错误的书信吗?」

「如果萨比耶尔有好的通译陪伴他,就不会发生那种无聊的小误解吧!」

「不!你根本不了解我的话。」

费雷拉颧骨附近出现神经质的焦躁,反驳说。

「你什么都不了解。连从澳门、摩亚的修道院来考察这个国家传教情形的人也都不了解。把天主和大日混在一起的日本人,把我们的神依他们的方式扭曲、变化,制造出另一种的东西。语言的混乱消失之后,这种曲折和变化仍然悄悄地进行,即如你刚才说的传教最兴盛的时期,日本人信仰的不是基督教的神,而是他们扭曲后的东西。」

「把我们的神扭曲、变化,制造出别的东西……」司祭咀嚼费雷拉的话,重复说。

「那也还是我们的天主呀!」

「不对!基督教的神,在日本人心中,不知何时已丧失神的实体。」

「你说什么?!」

在泥土间安静地啄食的鸡,被司祭大声一喝,吓得急拍翅膀,逃到角落里。

上一章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