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铺的灯已经熄灭。挂在马车行前面柱子上的提灯已经很暗,只有灯罩下面一圈露出昏暗的光。酒吧前面还拴着几匹马,依然一动不动地站着,它们的头垂到了两腿之间。安德鲁斯靴子的声响在木板人行道上发出响亮的回音。他穿过街道,回到自己住的旅馆里。
4
米勒离开屠夫十字镇去埃尔斯沃思的头几天,安德鲁斯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旅馆度过的。他躺在狭窄绳床的薄床垫上,看着光秃秃的墙壁、粗糙的木板地和低矮的天花板。他想到了他父亲位于克拉伦登大街的住宅,那里离比肯和查尔斯河不远。尽管不到一个月前他继承了他叔叔的部分遗产后刚刚离开那里,他却感到出生和度过青春岁月的那所住宅在时间上似乎离他已经非常遥远了。他只能隐约模糊地想起那所住宅的模样和它周围那些高大的榆树。那个阴暗的大客厅和罩着深红天鹅绒沙发罩的沙发他记得更清楚一点。夏天午后他曾经躺在那张沙发上,稠密的绒毛撩拨着他的面颊,他的视线跟随着雕刻在沙发胡桃木框架上盘绕的精致花卉图案,一直看到眼花缭乱。似乎是要记起某件重要的事情,他极力回忆着。除了沙发,他还想起了一盏很大的灯,灯有一个乳白色的底盘,上面刻着一圈玫瑰花。灯过去一点的墙上,是几张水彩画,配以精致的画框,是一位被人遗忘的姑姑在欧洲大陆旅行时创作的。但是这些形象并不愿意待在他的脑子里,虚虚实实,像雾一样很快被吹散了。安德鲁斯的思绪又回到了现实,回到屠夫十字镇这家粗陋的木结构旅馆里,房间简陋不堪、徒有四壁。
从这间客房里他几乎可以看到整个小镇。当他发现可以把薄布覆盖的框架从窗户上拿下来的时候,他就整小时整小时地坐在窗口,双臂抱拢,靠在打开的窗户的下端,下巴搁在一支铅笔上,凝视着屠夫十字镇。他的视线一会儿落在小镇上,一会儿落在周围的乡村旷野上。小镇看上去像动物的脉搏在缓慢而又飘忽不定地跳动。每当他的视线从小镇移开,总是转向西边的河流和河流以外的地方。清晨阳光明媚,地平线清晰可见,地平线上方是无云的蔚蓝色天空,看着轮廓分明、无边无垠的地平线,他想到了他的童年时代,那时他站在马萨诸塞湾有许多岩石的岸边,向东极目远眺茫茫的大西洋,直到无垠的海洋让他感到窒息和目眩。现在长大了,他在另一个地平线上看到了另外一种广阔,但他的内心依然充满了孩提时代就有的好奇。这种好奇似乎提醒了早已被他遗忘的某些知识。他现在想到了早期的那些拓荒者,他们踏上一片荒原,是一片广阔的盐沼地。他记起曾经听说过的一个有关这些人的迷信说法:他们将会到达一个陡峭的边缘,并在上面飘过,在黑暗中一直下沉,远离这个世界。他知道这一传说并没有阻止他们的脚步,但他很想知道在他们孤独飘移的过程中,是否会经常下意识地想到那无底的深渊,这种下意识是否会经常出现在他们的梦中。看着地平线,他能看出白天升高的气温使得那线条开始和天空融合在一起,变得若隐若现。西边是一片模糊的旷野,一望无际。夜幕降临时,光亮退去。随着夜色渐浓,一直吸引他注意的小镇似乎收缩了。在西边的雾霭中,小镇像一块煤一样下沉。有时当他的视线没有任何参照物的时候,他有一种下沉的感觉,就像那些在陡峭边缘飘移的人在极度恐惧中才有的感觉。但是在他下面的街道上,会闪现一盏灯或者有人划着一根火柴,或者一扇门打开,透出提灯的光亮,照在过路人的皮靴上。他会重新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是坐在旅馆里自己房间的一扇窗户前,因为长时间僵直不动,浑身肌肉疼痛。然后他又会让自己躺在床上,在另一个熟悉一些、安全一些的黑暗中睡去。
有时候他没有在窗前等待,而是下楼走到街上。在街上,屠夫十字镇的几间房屋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再也看不到无边的大地无限地延伸——但是,有时候他有一种感觉,似乎他是高高地凌空超越这些房子的,甚至是超越自己的,俯瞰着这群缩小了的建筑,在建筑周围有一些小人在蠕动;他还感到从这个小镇的中心,大地无限向外延伸,但是正是这个大地开始延伸的中心污染了大地,让大地不成模样。
更多的时候,他走在街上的人群中,这些人涌进十字镇,又涌出十字镇,似乎是由飘忽不定而又节奏鲜明的浪潮推动的。他在街上走来走去,在商店里进进出出。有时候停下来,然后又快步疾走,尽量让自己的举动和周围的人群协调一致。尽管他想和人群融合在一起并不是想追求什么,但他却产生了在他看来至关重要的奇妙感觉,或许正是因为他一无所求,才会产生这种感觉。这些感觉出现时,他并没有意识到。但晚上在黑暗中躺在自己床上的时候,这些感觉又回到他身上,让他倍感新鲜。
在安德鲁斯的印象中,男人们在街上的喧闹声中默默行走,他们对喧闹声充耳不闻,因此喧闹声不但没有驱走他们的沉默,反而使得他们的沉默更加明显。他们中的一些人带着枪,随意地插在腰带上,当然大多数男人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在他看来,他们的面孔极其相似,棕色的脸庞高高凸起,他们的眼睛比肤色淡些,看东西的时候总是微微上扬,所以给人一种傲视一切的印象。他还有一个印象,那些人行走的时候,毫不费力、自然而然地形成某种队列,这种队列复杂多变,他看不明白,其微妙演变不是个人意志所能强求的。
米勒不在的时候,安德鲁斯只和三个人谈过自己的愿望——弗朗辛、查理·霍格和麦克唐纳。
有一次他在街上碰到弗朗辛。那是中午时分,街上没有多少人,弗朗辛从杰克逊酒吧出来朝成衣店走,成衣店在旅馆正对面。安德鲁斯和弗朗辛在成衣店门口相遇。他们相互打了招呼。弗朗辛问他是否已经适应了这个地方。他一边回答,一边注意到细小的汗珠明显地出现在她丰满的上嘴唇上,在阳光照耀下像一颗颗的小珍珠。他们聊了一会儿,然后是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弗朗辛友好地站在他面前一动不动,缓慢地眨着她灰白的大眼睛。最后安德鲁斯轻声说了句抱歉的话,便离开了弗朗辛,朝街北走去,好像他真要去什么地方似的。
有一天清晨,安德鲁斯又看到了弗朗辛,当时她正从杰克逊酒吧二楼长长的楼梯朝下走。她穿一件普通的灰色衣服,颈前的衣领没有扣扣子。她下楼时小心翼翼。楼梯很陡,很开阔。她得看着自己的脚准确放在厚木板的中间。安德鲁斯站在木板人行道上,看着她走下来。她没有戴帽子。当她从房子的阴暗处走出来的时候,清晨的阳光照在她蓬松又有点泛红的金发上,给她苍白的脸带去了温暖。虽然她在走下来时并没有看到安德鲁斯,但下来到达人行道抬头看到他时并没有显得吃惊。
“早晨好。”安德鲁斯说。
她笑着点点头。她面对着安德鲁斯,一只手依然放在楼梯粗糙的扶手上,一句话也没有说。
“你今天起得真早,”安德鲁斯说道,“街上还没有什么人。”
“如果我起得早,有时会出来散散步。”
“就你一个人?”
她点点头。“是的。清晨凉爽,一个人散步很惬意。用不了多久就是冬天了,再出来散步就嫌冷了,猎人也要回到镇上,我就不再是一个人了。所以夏天和秋天早晨如果可能,我就出来散散步。”
“今天是个美丽的早晨。”安德鲁斯说。
“是的,”弗朗辛说道,“很凉爽。”
“那么,”安德鲁斯不很肯定地说道,“我想我该让你去散步了。”他说着就准备离开。
弗朗辛笑了,一边把手放在安德鲁斯的手臂上,“别走,没关系,你陪我散会儿步。我们一起去散步。”
她挽起安德鲁斯的手臂,缓慢地沿着街道走过来,又走回去,悄悄地说着话,在寂静的早晨他们的声音清晰可辨。安德鲁斯局促地走着,并没有时不时地看一下身边的这个女人,而是清楚地意识到带动他和这个女人一起向前的每一块肌肉。虽然事后,他经常会想到他们的这次散步,但他们说了些什么他一点儿都想不起来。
他倒是经常见到查理·霍格。他们的交谈通常很简短,只不过是应付一下。但有一次,在无意间的交谈中,安德鲁斯提到自己的父亲是一位论派的非神职牧师。查理·霍格立刻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张开嘴巴,声音中也流露出尊敬。他对安德鲁斯说,在堪萨斯城他被一个远游的牧师拯救过,那牧师送给他一本《圣经》。他把《圣经》拿出来给安德鲁斯看。是一种廉价版本的,破旧不堪,有几页已经撕掉了,好几页的书角染着深棕色的污渍。查理解释说那是血迹,是几年前溅上去的野牛的血迹。他不知道他这样做是否犯了亵渎圣物罪,哪怕是不小心弄上去的。安德鲁斯安慰他说他没有犯这种罪。从此以后查理·霍格总是渴望和安德鲁斯聊天。有时他甚至想办法找到安德鲁斯,和他谈论有关《圣经》中的某个事实或者如何解释《圣经》中的某个问题。很快,安德鲁斯惊讶地发现自己对《圣经》并不怎么了解,即便用查理·霍格的外行话谈论《圣经》,他也没有多少话可说——事实上,他根本没有通读过《圣经》。他父亲曾经鼓励他读爱默生,但想不起来要求过他读《圣经》。尽管有点不情愿,他还是把这个情况向查理·霍格做了说明,查理·霍格的眼里露出怀疑的神色。打那以后,他再和安德鲁斯谈话的时候,言谈就不再是平等的了,而是带上布道者的口气。
安德鲁斯心不在焉地听着查理·霍格慷慨激昂的劝诫。他想到就在几个月前,每天早晨八点,他被迫到哈佛学院的国王礼拜堂去听的说教,很像现在霍格的说辞。长长的教堂阴暗肃穆,成百上千穿着庄重的年轻人每天清晨聚集在那里聆听叽里咕噜的上帝的福音。安德鲁斯把简陋的混合着煤油、酒精和汗味的酒吧和那教堂放在一起比较,觉得很有趣。
听着查理·霍格的言谈,再想想国王礼拜堂,他突然意识到正是诸如此类具有讽刺意味的事情驱使他离开哈佛学院,离开波士顿,将他推到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在这里他觉得自由自在,但说不清其中的道理。有时候听完教堂冗长的布道和教室沉闷的教学,他匆忙逃离剑桥市区,来到西南城郊的树林和田野。那里独成天地,一片宁静。站在光秃秃的土地上,他感到自己的大脑沐浴在清新的空气中,仿佛升入无尽的太空。日常感觉到的卑微和局限在旷野中消失殆尽。他曾经听过爱默生的一次演讲,此时想到了其中的一句话:我是一颗透明的眼球。面对四周的树林和旷野,他自己消失了,尽归于无,却能看到所有的一切。他周身流动着一种莫名的力量。此时他觉得自己是上帝的一部分,自由自在,这是他在国王礼拜堂、大学课堂和剑桥大街上从未体验过的。透过树林和绵延的田野,他能隐约看到西边遥远的地平线;此时此地,他看到了美丽的大自然,以及以前从未发现过的自己的美丽天性。
现在他经常漫步在屠夫十字镇四周平坦的大草原上,似乎在寻找比国王礼拜堂和杰克逊酒吧更对自己胃口的礼拜堂。在米勒离开十字镇的第五天,也就是他回来的前一天,安德鲁斯像往常一样在大草原上漫步。这是他第二次走上通向河边有车辙的狭窄道路,并且一时兴起,转入通往麦克唐纳小棚屋的岔道。
安德鲁斯没有敲门直接进入了小棚屋。麦克唐纳坐在堆满杂物的桌子后面。安德鲁斯进来的时候,他仍然坐着,没有动弹。
“哦,”麦克唐纳说,一边不悦地清了清喉咙,“你来了。”“是的,先生,”安德鲁斯回答道,“我答应过,如果——”
麦克唐纳不耐烦地挥挥手。“别说了,”他说道,“我已经知道了……拿张椅子坐下吧。”
安德鲁斯从房间的角落里找到一张椅子,拖到桌子旁边。
“你知道了?”
麦克唐纳突然笑了笑,“噢,当然知道,全镇的人都知道了。他们说你给了米勒六百美元,你们将出发去科罗拉多进行一场大的捕猎。”
“我们去哪儿你也知道了?”安德鲁斯问。
麦克唐纳又笑了。“你不会以为你是米勒想拉进去入伙参加这场捕猎的第一个人,是吧?四年来,或者更长一段时间以来——甚至自从我认识他以来,他就一直在做这件事。得知你入伙之前,我还以为他已经放弃了。”
安德鲁斯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说道:“这无关紧要。”
“小伙子,你就要倒霉了。如果米勒真的看到了那些野牛,那也是十或十一年前的事了。从那以后,已经进行过许多次捕猎,牛群已经分散了,它们不再去过去待的地方。你们或许能找到几只离群的野牛,但仅此而已,你不会捞回本钱的。”
安德鲁斯耸耸肩,“那就看运气了,或许我不会。”
“你现在依然可以全身而退。”麦克唐纳说。“看,”他俯身向前,一直把身子探到桌子这边来,伸出食指指着安德鲁斯,“你退出来,米勒会怒不可遏,但不会惹麻烦。你投资的东西,仍然可以收回四五百美元。见鬼,就由我来买吧。如果你真想去打猎,我来安排;我让你从这儿去我的猎队,你至多去三四天,这三四天的收获会比你跟米勒去那么老远的路还要多。”
安德鲁斯摇摇头,“我已经答应了,但非常感谢你的好意。”
“好吧,”过了一会儿,麦克唐纳说道,“我想你是不会退出的。太固执了,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了。但这是你自己的钱,我也管不着。”
好长时间他们都没有说话。安德鲁斯最后说:“那么,在我出发前,还会来看你。米勒明后天回来,但我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发。”他站起身,把椅子放回角落。
“有一点我想提醒你,”麦克唐纳说,眼睛并没有看安德鲁斯,“你去的地方很凶险,按照米勒的吩咐行事。他也许是个混蛋,但对那片土地却了如指掌,你得听他的话,不能自以为是。”
安德鲁斯点点头。“好的,先生。”他走上前来,大腿紧贴着麦克唐纳的桌子,俯身看着麦克唐纳脏兮兮的脸,“希望你不会因为这件事认为我忘恩负义。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并且一心一意为我的利益着想。我真的非常感激你。”麦克唐纳的嘴巴起先慢慢张开,后来张得很大,大得让人吃惊,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瞪着安德鲁斯。安德鲁斯转过身去,走出小屋,走进阳光。
在阳光下,他停下脚步,拿不定主意现在是否回十字镇。一时无法抉择,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沿着车辙轧出的小路朝大道走去。到了大道,他又犹豫了,一会儿往这边走,一会儿往那边走,就像指南针在寻找方向时花很长时间才能落定一样。他相信——并且一直以来都相信,自然界有一种微妙的磁力,不会对他的人生轨迹无动于衷,如果他不知不觉地听从它的召唤,它会把他引到正确的方向。他觉得只有待在屠夫十字镇的这些天,大自然才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其强大的冲击力,足以摧毁他的意志、习惯以及思想。他背对着屠夫十字镇,以及十字镇以东的城镇,朝西走去。他穿过树林,朝他没有见到过的河流走去,心想那一定是一条宽阔的河流,横亘在他自己和他要寻找的自由与旷野之间。
虽然通往河流的大道是缓慢上升的,但河堤却陡然隆起。安德鲁斯离开大道,走进草原。草原的草缠着他的脚踝,在他裤腿里颤动,粘在他的皮肤上。他站在堤岸上,俯视着河流:在大道通过河流的地方,河水只是一条浑浊的细流,下面是平滑的石块。但是上游和下游却是平展的深潭,在阳光下泛着棕绿色。他向左转过去一点,这样他就看不到那条通向十字镇的大道了。
远眺平坦的草地,他似乎在奔向这片大地,并融入其中,其实他站在那儿一动也没动。他意识到他和米勒一起安排的这场捕猎,不过是一种策略,是针对自己的一种谋略,是治疗自己根深蒂固的陋习的一种方法,并没有什么事情促使他来到他现在看到的景色这里和他将要去的地方,他来到这儿完全是不由自主。西边的草原似乎是向日落方向无遮无拦地延伸,他在上面自由徜徉。他无法相信那边居然有足以让他心烦意乱的城镇存在。他感到不管他现在生活在哪儿,将来生活在哪儿,他离城市越来越远了,退回到了旷野。他感到那是他整个生命中所能找到的核心意义。在他看来,他童年时代和青年时代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为了不知不觉地将他引导到现在这一起飞前平衡时刻的到来。他又看了看河流,心想,河这边是城市,河那边是旷野;尽管我还要回去,可是即便回去,也仅仅是远离城市的另一种途径。
他转过身。屠夫十字镇在他眼前显得既渺小又不真实。他慢慢往回朝屠夫十字镇走去。在路上,他的脚拖着尘土,眼睛看着脚步走过尘土时扬起的阵阵尘烟。
5
米勒在离开十字镇的第六天晚上回来了。
安德鲁斯在自己的房间里听到楼下街道上的喊叫声以及脚步沉重的咚咚声。比这些声音更响的是鞭子的啪啪声和车夫低沉的怒吼声,只是因为离得远而变低了。安德鲁斯站起来走到窗前。他伏在窗台上探出头,朝屠夫十字镇东头望去。
空中一片尘雾,滚滚向前,尘雾在前行的过程中渐渐散去,一长排牛队从尘雾中走出来。车队的两头头牛头向下,牛角尖向内,彼此相对,因此两头牛长长的弯角偶然会碰在一起,它们摇摇头,喷着鼻息,暂时分离开来。直到车队离十字镇很近了——领头的牛经过乔·朗的理发店时——站在人行道上的镇上的人和在楼上等待的安德鲁斯才看到马车。
马车长而浅,向下朝中央弯曲,看上去像一艘由巨大车轮支撑着的呈流线型的平底船。马车四周漆成蓝色,但已经剥落得斑斑点点。破损的巨轮中央附近的辐条上留有红色油漆的残迹。一个身材高大、穿着花格衬衫的男人挺拔地坐在马车前座附近有盖棚的位子上。他右手拿着长长的牛鞭,不时在头牛耳旁抽响。他的左手有力地拉着竖直的手刹,因此牛在他皮鞭的驱策下前进,但车轮始终处于半制动状态,几头牛还受到马车重量的牵制。马车旁,米勒骑着一匹马没精打采地坐在马鞍上。他还牵着一匹红褐色的马,装了马鞍,但马上面没有人。
车队经过旅馆,又经过杰克逊酒吧。安德鲁斯目送它经过马车行和铁匠铺,然后驶出了屠夫十字镇。他的视线跟随着车队直到它们消失在远方,只剩下扬起的灰尘在落日余晖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密不透风;他注视着,直到尘雾不再扬起,渐渐消失在河边的洼地里。然后他又回到床上,躺下来,头枕在交叉的双掌上,眼睛盯着屋顶。
一个小时后,查理·霍格来敲门,没等答应就进来了,安德鲁斯还在盯着屋顶上晃来晃去的光线。霍格刚进房间就站住了。他的身躯隐隐绰绰看不清楚,在从大厅照进来的昏暗光线的衬托下显得很高大。
“你在黑暗中躺着干什么?”霍格问道。
“等你来叫我。”安德鲁斯回答说。他抬起双腿越过床边,在床边坐直身子。
“我把灯点起来。”查理·霍格说。他在黑暗中向前走去。“灯在哪儿?”
“在窗子旁边的桌子上。”
查理在床边的墙上划着了一根火柴,火柴闪着黄光。他用拿着火柴的那只手把煤油灯的灯罩提起来,放在桌上,用火柴点亮灯芯,又重新罩上灯罩。灯芯燃烧得越来越稳,房间明亮了起来。门外闪烁不定的光被淹没了。查理·霍格把燃过的火柴丢在地上。
“我想你已经知道米勒回来了。”
安德鲁斯点点头,“马车过来的时候我见到了。和他一起来的人是谁?”
“是弗雷德·施奈德,”查理·霍格说,“米勒和施奈德他俩在杰克逊酒吧,米勒想让你过去,好把事情安排妥当。”
“好吧,”安德鲁斯说,“我去拿件外套。”
“外套?”查理·霍格问道,“如果你现在就觉得冷,那你到那边怎么办呢?”
安德鲁斯笑了笑,“我不冷,只是穿习惯了。”
“到时候人会丢掉许多习惯的,”查理·霍格说,“快点,我们走吧。”
两个人离开房间,走下楼梯。查理·霍格比安德鲁斯走得快几步,安德鲁斯紧赶着才能跟上,所以走得又急又快,每走一步,瘦削的肩膀都要耸动一下。
米勒和施奈德在又长又窄的杰克逊酒吧里面正等着。他们站在吧台边,面前放着许多啤酒瓶。施奈德穿着红格衬衫,肩膀上有一层薄薄的尘土,戴着宽檐帽子,硬挺的棕色头发从帽子下面露出来,一路的尘土让他的发端成了白色的块状。查理和安德鲁斯向他们走来的时候,他们转过身来。
米勒不自然地笑了笑,扁平的嘴唇向上划了一道曲线。下巴上的黑胡须恰似一条又长又宽的带子遮住了阴郁面庞的一部分。“威尔,”他轻声说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不会回来了?”
安德鲁斯笑了笑。“不,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威尔,这是弗雷德·施奈德,他给我们剥牛皮。”
安德鲁斯伸出手,施奈德接过来,用力迅速握了一下,既随便又淡漠。“你好。”他说道。他圆圆的脸,尽管脸的下半部分给浅棕色的胡子盖着,但整体看上去光滑,没有明显特征。他眼皮低垂,像是要睡觉,蓝色的大眼睛撑开眼皮,看着安德鲁斯。他中等身材,体格健壮,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一直处于警戒状态。他的黑手枪皮套里插着一支枪,高高地挂在腰间。
米勒喝完酒杯里最后一滴酒。“我们到大厅去,可以坐下来。”他说道,一边用手指把嘴唇边的一点泡沫擦掉。
其他人都点点头。施奈德站在一旁,等他们从边门走进去,跟着也进去了,并且把门关好。米勒走在前面,四个人一起朝大厅后面走去。他们在楼梯附近的桌子旁坐下。施奈德背对楼梯,面对房间。安德鲁斯和他对坐,查理·霍格坐在安德鲁斯左首,米勒坐在右首。
米勒说:“我回来经过河边的时候,停下来去看望了一下麦克唐纳。他将收购我们的牛皮。我们就不用打包运输到埃尔斯沃思去了。”
“他出多少钱?”施奈德问。
“头等牛皮四美元一张,”米勒说,“在东部他有一些要买头等牛皮的商家。”
施奈德摇摇头。“夏季牛皮多少钱一张?三个月之内你是弄不到头等牛皮的。”
米勒转过身,面对安德鲁斯说:“我还没有和施奈德谈妥,还没有告诉他我们要去哪儿。我想等大家在一起的时候再跟他讲。”
安德鲁斯点点头。“好的。”他说道。
“我们一边喝一边聊,”米勒说,“查理,看看能不能找个人给我们弄一壶啤酒和一些威士忌来。”
查理·霍格往后推着自己的椅子,地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刺耳声响。他迅速穿过房间。
“你在埃尔斯沃思一切还顺利吧?”安德鲁斯问道。
米勒点点头。“马车买得划算。有几头牛还没有训练好,有两头牛要钉铁蹄,但领头牛很棒,其他几头牛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会被训练好的。”
“钱够用吗?”
米勒漠然地点点头。“甚至还有点结余。我给你找了匹好马。回来的路上我一直骑它。这边我们要买的就是查理需要的威士忌,几片肋条肉。你有没有结实的粗布衣服?”
“我可以明天买两件。”安德鲁斯说。
“我会告诉你要买些什么衣服。”
施奈德无精打采地看着他们俩,“我们要去哪儿?”
查理·霍格从房间那边走了过来。在他身后,弗朗辛端着一个大盘子,里面放着一只壶,一个瓶子和几个酒杯,在桌子中间穿梭着跟了过来。查理·霍格坐下来,弗朗辛把一瓶威士忌和一壶啤酒放在桌子中央,每人面前放了一个杯子。她冲安德鲁斯笑了笑,然后转向米勒。“你有没有从埃尔斯沃思带回我要的东西?”
“带来了,”米勒说,“我过后儿给你。你找张桌子坐一会儿,我们有事情要谈。”
弗朗辛点点头,朝一张坐着一对男女的桌子走去。安德鲁斯目送着她,直到她坐下。当他转过脸来的时候,他看到施奈德的眼睛也在盯着弗朗辛。施奈德慢慢挤了一下眼睛,然后转过身看着安德鲁斯。安德鲁斯把脸转过去,看着别处。
除了查理·霍格,所有人的杯子里都斟满了啤酒。查理拿起面前的威士忌,拔去塞子,让淡黄色的液体汩汩流进杯子里,几乎倒满了才罢手。
“我们要去哪儿?”施奈德又问了一遍。
米勒把酒杯放到嘴边,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大口。他用粗大的手指转着杯子。
“我们打算去山区。”米勒说。
“山区。”施奈德说。他把杯子放在桌子上,好像啤酒突然变得很难喝似的。“到科罗拉多的山区?”
“对,”米勒说,“你知道那地方。”
“知道,”他默不作声地点了好几次头,“那么,我不能浪费太多时间了。我还可以好好睡一觉,明天清晨赶回埃尔斯沃思。”
米勒没有开口,而是拿起杯子,把杯子里的啤酒喝光,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到底为什么要穿越南北,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施奈德问,“离这儿三四十英里的地方就可以找到许多野牛。”
“只能找到夏季的野牛,”米勒说,“牛皮像纸一样薄,差不多和纸一样不结实。”
施奈德轻蔑地哼了一声。“这关你屁事,你只要能赚钱就是了。”
“弗雷德,”米勒说,“以前我们一起干过。我不会让你吃亏的。我找到了属于我的大牛群,除了我谁都不知道。我们可以很容易地弄到一千张牛皮,或许更多。你听说过麦克唐纳。他一张上等牛皮出四美元,那一共就是四千美元,你可以得六百美元,或许更多。这样的美差你在附近永远找不到。”
施奈德点点头。“如果你说的地方有野牛,你看到这群野牛的时间离现在有多久了?”
“有些时候了,”米勒说,“但我不在乎。”
“我在乎,”施奈德说,“我很清楚你有八九年没有去过山区了,或许更久。”
“查理会去的,”米勒说,“安德鲁斯先生也会去的。他甚至承担了所有费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