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我一点都不想停下脚步,”施奈德说,“除了让我的肚子填饱蔬菜,喝点酒,然后再去会一会那个德国小妞。我想直接回到圣路易斯。”

“奢侈的生活,”米勒说,“圣路易斯。我不知道你喜欢那么奢侈的生活,弗雷德。”

“我也不喜欢,”施奈德说,“几分钟前刚刚想到的。一个人一冬天远离生活,才会珍惜生活。”

米勒从岩石上站起身来,上下前后伸展四肢,“我们最好天黑前找到渡河的办法。”

马在岸边周围吃着肥美的草,米勒走过去,把它们牵到一起。安德鲁斯和施奈德则帮助查理·霍格把牛赶到一处,用牛轭把它们套在马车上。他们忙完的时候,米勒也把他们的马牵到他们跟前。他骑在马上,已经看到了可以渡河的地方。米勒引马进入湍急河水的时候,其他人一个挨一个地站在堤岸上,默默地看着。

马不愿意下去。它朝浅流下的石头河床走了几步,停了下来,抬起脚,在水面上小心地晃动着。米勒在马的肩膀上拍了拍,用手指捋了捋马的鬃毛,向前俯身,在马的耳朵边抚慰了几句。那马向前走去。流水在马的肢关节凸起的部位冒着白沫,分开来。马向前走,河水越来越高,直到淹没小腿,然后淹没膝盖。米勒引导马朝河中央之字走去,当马蹄在水下光滑的石头上打滑的时候,米勒让马停下来站了一会儿,他一边轻轻抚慰,一边柔声说着什么。在河中央,河水漫过米勒放在马镫里的脚,漫过马肚子,在马肩和马大腿处分开来。米勒十分小心地曲曲折折地朝较浅的对岸走去。几分钟后,他过了河,站在对岸的旱地上。他挥了挥手,然后带马回到水中,又曲曲折折往回走,回去的线路和过来的线路交叉在一起。

米勒回到其他人等着的岸上,下了马,朝他们走来,他的靴子里灌满了水,每走一步,都咯吱咯吱作响,他的身后留下一条水迹,弄暗了岩石。

“不错的渡口,”米勒说,“一路几乎都很平坦。正中央有点深,但牛可以过去。马车很重,不会浮起来。”

“好吧,”施奈德说,“那我们就过吧。”

“等一下,”米勒说,“弗雷德,我想让你骑马靠近头牛,引着它们过去。我在前面走,你只要跟在后面就行了。”

施奈德眯眼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摇摇头。

“不,”他说,“我想或许我还是不这样干好。我从不喜欢牛,它们也不喜欢我。如果是骡子,还可以,但牛不行。”

“没关系,”米勒说,“你就在下游,离开它们一点,牛直接蹚过去。”

施奈德又摇了摇头。“再说,”他说,“我想这不是我干的活。”

米勒点点头。“不是,”他承认说,“说得对,我想不是,但查理·霍格没有马。”

“你可以让他骑你的马,”施奈德说,“你和安德鲁斯合乘一匹马。”

“见鬼,”米勒说,“为这点小事争吵真没意思。我来引导头牛过河。”

“不。”查理·霍格说。另外三个人吃惊地看着他。查理·霍格清了清喉咙。“不,”他又说了一遍,“这是我的活。我不要马。”他用那只健全的手指着头牛中右边的那一头,“我骑那头牛过去。不管怎么说,这是最好的办法。”

米勒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儿。“能行吗,查理·霍格?”他问道。

“当然行。”查理·霍格说道。他把手伸进衬衫,掏出那本污渍斑斑卷翘的《圣经》。“上帝会保佑。我会踏上正确的道路的。”他缩起肚子,把《圣经》塞进衬衫里的腰带下面。

米勒又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猛然点了点头。“好吧。你紧跟在我后面,听到了吗?”他转身对安德鲁斯说,“威尔,你现在骑马过去,像我刚才那样,只是你要直线过去。如果你碰到大石头,或者大凹坑,停下马,大声喊叫,好让我们知道石头或者凹坑的位置。稍稍颠簸一下,马车就会翻倒。”

“好吧,”安德鲁斯说,“我在对面等你们。”

“得小心点,”米勒说,“慢慢来。让马自己控制速度。水流太急。”

“没事的,”安德鲁斯说,“你和查理·霍格照看好牛皮就行了。”

安德鲁斯走到自己的马跟前,上了马。当他转身朝河里走去的时候,看到查理·霍格上了一头牛,坐直了身子。那头牛身上突然增加了重量,哼了一声,急忙闪避。查理·霍格拍了拍牛肩。施奈德和米勒看着安德鲁斯骑马走进浅水里。

河水漫过马的肢关节,在马膝盖处盘旋的时候,马哆嗦了一下。安德鲁斯眼睛盯着刚才米勒在对岸上岸时踩踏过的潮湿泥地,让马直接对着那个点。他感到身下马的脚步不太稳,他试着让自己放松,在马鞍上松开缰绳,让马自己走。到了河中央,水特别冷,升到了他的脚踝和膝盖之间,水强大的冲击力把他的腿直往马肚子上撞。马继续缓慢前进,他和马被水浮起来并且被激流冲向一边的时候,他瞬间感到一种令人呕吐的失重感。水流声激越,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在他看来,对面的陆地在下沉晃动,他把视线从陆地上移开,看着水面。水碧绿清澈,流经他的时候,如同一根根粗绳和一片片楔形的东西。在他眼前,水流不断变化形状,令他眼花缭乱。看着看着,他便觉得头晕目眩。他抬起眼睛,又朝陆地上看去。

安德鲁斯到达了对岸的浅水区,一路上并没有遇到可能给马车行走造成困难的石头和凹坑。他爬上旱地,下了马,向等在对岸的其他人挥手招呼。

河面因为湍急的河流看上去距离更远,米勒隔着河面,显得很小。他抬起胳膊,僵硬地做了回应,然后垂下胳膊。他骑马向前走去。他下河走了十五到二十英尺之后,转过身,招呼骑在头牛身上用健全的左手高举牛鞭的查理·霍格。查理·霍格用牛鞭轻轻碰了一下头牛的肩膀,马车车队隆隆地朝浅水区走去。马车车轭下了堤岸的缓坡,进入到水中的时候,车上的牛皮摇晃起来。

马车朝转着漩涡的深水处走的时候,施奈德在马车上游的堤岸上,骑在马上等着,专注地看着马车前进。过了一会儿,他也拨转马头,在离马车八到十码远的上游跟着。

当激流漫到头牛肚皮的时候,河水还没有到后面靠近马车的牛的膝盖。安德鲁斯明白渡河已经没有太多危险了。后面的牛有危险、要挣扎才能站稳脚步的时候,其他的牛已经到了浅水区,可以拖动马车大部分的重量,当水漫到马车车厢,车厢两侧受到水流冲击的时候,所有的牛都到了浅水区,可以稳稳地拉住车厢。他一直提心吊胆,直到放下心来,才知道刚才自己心是悬着的,不禁笑了。他看着米勒骑马超过头牛好几码远,催马通过浅水区,上了旱地。米勒下了马,悠然地冲安德鲁斯点了点头,站在河堤上,连比带画地指挥查理·霍格朝他那边走。

牛到了离河岸十英尺的浅水区时,查理·霍格从骑的牛身上滑下来,在牛旁边一边蹚着齐膝的深水,一边看着快到深水区的马车。他让牛放慢脚步,一边说话安慰着头牛。

米勒说:“现在慢点。慢慢地把它们牵过来。”

安德鲁斯看着马车进入到河中央最深的地方。他转过头,看到施奈德还在上游,与马车同速前进。河水在马肚子周围打着漩涡,施奈德目不转睛盯着前面缓慢前行的马的两只耳朵中间的河水。安德鲁斯把视线从施奈德身上移开,沿岸边茂密的树林往上游看去,树林有的地方离河堤很近,树干的下半部分都被飞溅的河水弄黑。突然他的眼睛停在河面上。瞬间他被惊呆了,他尽量抬起身子,专注地看着引起他注意的那个地方。

一根木头,朝下游的一端裂开了,差不多和一个人的身体一样粗,比一个人的身高还要长一倍,像火柴棍一样一半浮在旋转的水面上,一半沉在水下面,上下颠簸,猛冲而下。安德鲁斯跑到岸边,指着上游,大声喊叫:“施奈德,小心!小心!”

施奈德抬起头,把手窝起来放在耳朵旁,对着从咆哮的河水那边传来的微弱的叫声。安德鲁斯又喊叫了一声,施奈德在马鞍上俯身向前,想听清楚。

木头裂开的一端一头戳进施奈德坐骑的侧面,“噗”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撕裂声响起,盖过了河水的咆哮声,听得清清楚楚。瞬间马挣扎着想站直身子,接着马身体里的木头被拔出,又继续向前流去,马发出一声充满恐惧痛苦的短促尖叫声,随后侧身倒向马车,马倒下去的时候,施奈德也掉进水里。马整个身子翻转过来,压在施奈德身上。刹那间马肚子上撕裂开来的大口子染红了周围的河水。施奈德从马的前腿和后腿之间钻了出来,面对着岸边的几个人。就在这时,大家能清清楚楚看见他的面孔,他皱了皱眉头,似乎有点茫然,双唇扭曲,脸上现出恼怒和轻蔑的奇怪表情。他伸出左手,想把马从自己身边推开。马又翻了个身,一只后蹄高高举起,重重地砸在施奈德的头上。施奈德身子一挺,像受了寒凉一样哆嗦了一下,脸上的表情依然如故。然后鲜血流淌下来,淌了他满脸都是,好似戴了一个红色面具,他在马旁边直挺挺地缓慢翻进水里。

马和木头横着同时撞在马车上。马车撞在岩石上,斜了过来,高高的货物摇摇晃晃,拽着马车,水在轻轻颠簸的马周围聚集起来,车厢也灌满了水。嘎吱一声巨响,马车侧翻过来。

马车侧翻的时候,牛被翻倒的马车的重量又拖回水里,查理·霍格急忙跳开,以免被牛撞到。一时间,马车悠悠地漂浮在水中央,由于旁边几头牛的重量拉着,还比较稳定。几头牛撞击着牛轭,击打着河水,河水泛起泡沫。马车落在河床里,稳定下来,擦着河床底下的石头,缓缓地旋转起来,几头牛也给拖着旋转,在河床上失去了立足点。马车迅速地漂走了,撞上下游的巨大岩石,崩裂开来。捆绑货物的绳子挣断了,野牛皮捆一个个在水上向四面八方崩开来,很快就被流水带出视线。或许过了一分钟左右,站在堤岸上的人可以看到牛在水里拼命挣扎,可以看到碎裂的马车翻滚着漂向远处。然后他们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但他们仍然又在那儿站了几分钟,看着下游马车消失的地方。

安德鲁斯跪下来,趴在地上,像受伤的动物一样不停地摇晃着脑袋。“我的天!”他沙哑着声音说道,“我的天,我的天!”

“整个冬天的辛苦,”米勒声音呆板地说道,“只用了两分钟就完了。”

安德鲁斯疯狂地抬起头,站起身。“施奈德,”他喊道,“施奈德,我们得——”

米勒拍了拍他的肩膀。“别难过,年轻人。为施奈德操心没有用了,去寻找他也是蠢事一桩,你看那些牛被水冲走得有多快呀。”

安德鲁斯木然地摇摇头。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散了架一样,他拖着脚步蹒跚地离开了米勒。“施奈德,”他咕哝着,“施奈德,施奈德。”

“他是个不敬神的家伙。”查理·霍格尖细的嗓音大声说道。安德鲁斯摇摇晃晃地走到他跟前,泪眼模糊地看着他。

查理·霍格好像没看见他似的,眼睛盯着河水,不停地眨巴着,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似乎脸要裂开来似的。“他是个不敬神的家伙。”查理·霍格又说了一遍,并且迅速地点点头。他闭起眼睛,用手抓住腹部,因为他的《圣经》系在那里。他用尖细的声音单调地说道:“他和有罪的女人睡觉,他通奸,亵渎神灵,眼中没有上帝。”他睁开眼睛,转向安德鲁斯,却又视而不见,“是上帝的意志。上帝的意志终将成为现实。”

查理·霍格边说边点头的时候,安德鲁斯倒退着从他身边走开,一边摇着头。

“走吧,”米勒说,“我们离开这儿,我们无能为力了。”

米勒让查理·霍格上了他的马,帮他坐到马鞍后面,然后自己翻身上马,转过身对安德鲁斯说:“走吧,威尔,我们越快离开这儿越好。”

安德鲁斯点点头,步履蹒跚地朝自己的马走去。在上马之前,他又看了一眼那条河,眼睛被对岸的某个东西吸引住了,是施奈德的帽子,被夹在从河堤突出的两块岩石中间的水上,黑乎乎、湿漉漉的,已不成样子。

“那边有施奈德的帽子,”安德鲁斯说,“我们不应该把它扔在那儿。”

“走吧,”米勒说,“很快天就黑了。”

安德鲁斯骑上马,跟在米勒和查理·霍格后面,慢慢离开了那条河。

PART THREE

1

在5月末的一个凄凉的午后,三个人骑马沿着斯莫基希尔河河边的小径向东前进,北风刮着寒冷的细雨,打在他们身上,因此他们缩成一团,侧低着头。他们直穿大草原已经走了十天,两匹坐骑已经精疲力竭,马低着头,即使走在平地上,它们也是累得气喘吁吁,露出骨头的腹部上下起伏。

刚过中午的时候,风停了下来,太阳从蓝灰色云层中破云而出。马走得磕磕绊绊,地下的泥地冒着热气,三个人无精打采地坐在马上,炙热的空气让他们感到窒息。在他们的右边依然可见绕着斯莫基希尔河河流堤岸低矮的树林和灌木。他们已经走下斯莫基希尔河河边的小径好几里,正在穿过平原,朝屠夫十字镇前进。

“只要再走几里,”米勒说,“在天黑之前,我们就可以到达屠夫十字镇了。”

查理·霍格坐在米勒后面,在瘦骨嶙峋的马臀上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屁股,他那只健全的手抓住米勒的腰带,右手的残肢无力地垂在一侧。他侧过脸去看和米勒并排前进的安德鲁斯,但安德鲁斯并没有看他。他的嘴唇翕动着,但没有发出声音,他的头时不时地紧张快速地上下抖动着,像是对别人听不到的某种声音的回应。

一个多小时后,他们看到了一条狭窄河流隆起的堤岸,这条河交叉穿过通往屠夫十字镇的小道。米勒脚后跟一磕马肚子,马向前蹿去,跑了一会儿,然后又慢下来,回到先前的速度。安德鲁斯在马鞍上抬起身子,但看不见高高河岸那边的屠夫十字镇。他们现在骑马行走的地方并没有下雨,马拖着蹄子缓慢行走,扬起了路上的尘土,尘土围住了他们,粘在他们潮湿的衣服上。他们脸上流着汗,留下了一道道泥痕。

他们走在隆起的河岸的小道上,在下坡走进浅水河狭窄的河底前,安德鲁斯扫了一眼屠夫十字镇。河水比去年秋天要高一些,浑浊不堪的河水从河上流过,呈深棕色。几个人让马在河中央停下来,喝一点浑浊的水,然后再催马渡河。

他们经过左边细瘦的木棉树林,树上刚刚冒出新绿,安德鲁斯再一次极目朝东面的屠夫十字镇望去,黄昏的太阳照在十字镇的房屋上,在没有阴影笼罩的地方,房屋呈现出鲜红色。只有一匹马在小镇和他们之间的空地上吃着草。尽管隔了好几百码远,那匹马看见有人靠近,抬起头,猛地加快脚步跑开了。

“我们在拐弯处停一会儿,”米勒说,一边扭头示意右边马车车辙碾轧形成的小道,“我们有事要和麦克唐纳谈。”

“什么事?”安德鲁斯问,“我们还有什么事要和他谈?”

“牛皮的事,年轻人,牛皮的事,”米勒不耐烦地说,“我们还留下三千多张牛皮等我们去运。”

“噢,对了,”安德鲁斯说,“我一时倒给忘了。”

安德鲁斯掉转马头,上了那由经过的马车碾轧出来的泥道。在这条泥道上,到处都有一簇簇新生的嫩草冒出来,向平坦无垠的草原延伸。

“看上去麦克唐纳这个冬天收获不错,”米勒说,“看看这些牛皮。”

安德鲁斯抬头望去。麦克唐纳当作办公室使用的小棚屋周围堆满了牛皮捆,因此当他们走近的时候,只能看到棚屋翘起的屋角。牛皮捆从棚屋旁边铺展开来,散乱堆着,直到由栅栏围着的盐井处。散落在这些牛皮捆中间的至少是十二辆马车,有些马车直立着,被太阳晒得有的地方凹陷,有的地方鼓了起来。马车的轮子陷在泥里,车轮上面青草长得很是旺盛。有些马车翻倒在地,装了轮辐的车轮上的铁箍在夕阳下,锈迹斑斑,闪着亮光。

安德鲁斯转身想要对米勒说些什么,但米勒脸上的表情阻止了他。

卷曲的胡子下面,米勒的嘴巴迷惑地张开着,一双大眼睛看着眼前的情景眯成了一条缝。

“这地方出事了。”他说道,下了马,留下查理·霍格漫不经心地坐在马鞍后面。

米勒在牛皮捆中间绕来绕去地朝麦克唐纳小屋走去的时候,安德鲁斯也下了马,跟在后面。

小屋门的铰链已经生锈,门也松动了。米勒推开门,两个人走了进去。地上到处散落着文件,乱糟糟的账本堆中许多账本被掀落在地,麦克唐纳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也翻倒了。安德鲁斯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张纸,上面的字迹模糊,但一个鞋后跟的印子依然清晰可见。他捡了一张又一张,每一张上面都显示被遗弃和风吹雨打破坏的痕迹。

“看上去麦克唐纳先生好久没来这儿了。”安德鲁斯说。

米勒闷闷不乐地四下看了房间好一会儿。“走吧。”他突然说道,然后转身迈开沉重的脚步穿过房间,脚踩在散落的文件上。安德鲁斯跟着他走了出去。两个人上了马,骑马离开了小屋,朝屠夫十字镇走去。

屠夫十字镇是由一群房屋和棚屋构成的,中间是一条街道把房屋和棚屋分成两部分,现在街上几乎空无一人。从他们右边的铁匠铺里传来缓慢而轻微的叮叮当当打铁的声音。四面敞开的棚屋黯淡的阴影下,有个模糊的人影在慢腾腾地走动着。在左边离着街面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是一个供人住宿的大房子,许多猎人在屠夫十字镇短暂逗留的时候就住在这儿。房屋有一扇大窗子,上面的布帘被撕破了,垂在外面,随着轻轻的热风在缓缓地飘动。安德鲁斯转过头去。昏暗的马车行里有两匹马笔直地站在食槽旁边打盹,食槽是空的。他们经过杰克逊酒吧的时候,坐在原先酒吧大门边长凳上的两个人慢慢站了起来,一边朝木板人行道走去,一边看着这三个骑马的人。米勒仔细看了看这两个人,然后冲安德鲁斯摇摇头。

“看上去像大家都睡着了或者死了似的,”他说道,“这两个人我从来没见过。”

他们在屠夫旅馆前停下马,把缰绳松松地绕在旅馆前面离人行道几码远的拴马柱上。他们松开马肚下面的肚带,解下马鞍后面的铺盖卷,然后进了旅馆。这期间,查理·霍格坐在米勒马的臀部上面一动不动。米勒拍了拍他的膝盖。查理·霍格呆呆地转过头。

“下来吧,查理,”米勒说,“我们到了。”

查理·霍格没有动,米勒抓住他的胳膊,轻轻地半拉着他到了地上。安德鲁斯和米勒走进旅馆,查理·霍格摇晃着走在他们中间。

宽敞的大厅差不多空荡荡的。有两张直背靠椅并排放在远处的墙边上,其中一张椅子的靠背已经裂开了,地上、墙上和天花板上都覆盖着绿色的细尘。当他们走过大厅,走向服务台的时候,木板地上留下清晰的脚印。

在封闭昏暗的柜台里,有一个穿着粗布工作服上了年纪的人坐在直背靠椅上,向后翘起,靠在一张没有一样东西的办公桌上,在打瞌睡。米勒重重地拍了一下柜台。那个人粗重的呼噜声突然停住,他张大嘴巴,椅子向前恢复到原位。顷刻间,他怒目而视,其实什么也没有看见。然后他眨了眨眼睛,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柜台前,打着哈欠,挠着下巴周围灰色的短胡子。

“有什么要帮忙吗?”他嘟囔着说,一边打着哈欠。

“我们要两间房。”米勒平静地说道,跟着把铺盖卷朝柜台上一扔,灰尘在无声中腾起,悬在昏暗的空中。

“两间房?”那老头说道,眯起眼睛看着他们,“你们要开两间房?”

“多少钱?”米勒问。安德鲁斯把自己的铺盖卷放在米勒的旁边。

“多少钱?”那人又挠了挠下巴。安德鲁斯听到一阵轻微翻弄东西的声音。那人眼睛看着他们,手在柜台下面摸索着,然后拿出一本合着的账本。“我也不知道。一间差不多一美元吧?”

米勒点点头,把那老头打开放在他面前的账本推到安德鲁斯面前。米勒说:“我们需要一些盆和热水,还有肥皂和刮胡刀。一共要多少钱?”

那老头挠了挠下巴,“这个……你们买这些东西一般需要花多少钱?”

“去年我花了二角五分。”安德鲁斯说。

“听上去差不多,”那老头说,“每位二角五分钱。我想我可以为你们烧些热水。”

“这个该死的小镇怎么回事?”米勒大声说道,又重重地拍了一下柜台,“是不是大家都死了?”

那老头紧张地耸耸肩。“我不知道,先生。我也是刚来几天,是去丹佛途经这里,没有钱了。有个人对我说:你好好照看这个地方,无论挣多少钱都归你。我就知道这些。”

“那么,我想你没听说过一个叫J.D.麦克唐纳的人。”

“没听说过。我跟你说过,我在这儿只有——”

“好吧,”米勒说,“房间在什么地方?”

老头递给他们两把钥匙。“就在楼上,”他说,“钥匙上有房间号码。”

“把马牵到马车行去,”米勒说,“它们急需喂养。”

“把马牵到马车行,”老头又重复了一遍,“好的,先生。”

米勒和安德鲁斯拿起铺盖,朝楼梯走去。楼梯上的灰尘平平整整,没人踩过。

“看上去好久没人住了,我们好像是第一批客人。”安德鲁斯说。

“不对劲。”米勒说。三个人挤着一起上了楼梯,查理·霍格走在他们中间。“感觉很奇怪。”

他们的房间紧挨着,就在楼梯旁边。安德鲁斯钥匙上的号码是十七号。米勒和查理·霍格刚要进房间,安德鲁斯说:“如果我先收拾好了,我出去一下,四下转转。”

米勒点点头,推着查理·霍格进了房间。

安德鲁斯在锁孔里转动钥匙,推开门,房间长时间没人住,一股霉味扑面而来。他半开着门,走到平纹细布遮着的窗户前,木框架内布满灰尘。他把框架从窗户上卸下来,地上放着一扇木头做的挡雨百叶窗,看上去好久没用来挡雨了,他就把框架放在上面。一阵温暖的微风吹过房间。

房间里一张绳子结成的床,上面铺着垫子,床很窄。安德鲁斯卷起垫子,坐在光秃秃的床上。他笨手笨脚地解开代替原来鞋带的野牛皮带子,鞋底已经磨薄了,鞋面的皮也开了口子。他拿起一只鞋子,盯着看了好一会儿,他好奇地扯了扯鞋帮,鞋帮像纸一样裂开了。他迅速脱掉其他衣服,把它们堆在床旁边。他解开满是污渍、皱巴巴、用来装钱的腰带,丢在床垫上。他赤裸着身子,从床上站了起来,站在房子中央从窗户射进来的琥珀色光线下。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赤条条的身体,身体灰白,脏兮兮的,像是鱼腹的下半部分。他用手指搓了搓光滑无毛的肚子,一条细长的泥灰从皮肤上脱落下来,显示下面有更多的泥灰。他抖动了一下,然后朝窗户旁边脸盆架走去。他从架子上拿了一条脏毛巾,抖了抖,围在腰上。他回到窗前,坐了下来,等那老头把浴盆和热水拿上楼来。

那老头喘着粗气,很快拿着两只浴盆上来了,把一只盆放在米勒和查理·霍格的房间里,另一只放在安德鲁斯的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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