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我知道,”弗朗辛说,“你害羞了,但你本来用不着害羞。这不像你想象得那么重要。这只是——”她耸耸肩,“有些男人刚开始做爱的时候都是这样。”

“年轻的男人,”安德鲁斯说,“那时你说过我还年轻。”

“是的,”弗朗辛说,“你发怒了。年轻人做爱总是这样……你应该再回来,那就没事了。”

“我知道,”安德鲁斯说,“但那时我想我做不到。然后我就离开这里远行了。”

弗朗辛端详着安德鲁斯,点点头。“你老了,”她又说了一遍,语气中有一丝悲伤,“我说错了,你变了。你变了,所以你回来了。”

“是的,”安德鲁斯说,“至少我有了这样的变化。”

弗朗辛从他身边走开,转过身,背对他,在灯光下她身体的轮廓显现出来。他们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

“哦,”安德鲁斯说,“我想再见到你,想告诉你——”他停下来,没有再说下去。他正转身,朝门口走。

“别走,”弗朗辛说。她还站在那儿。“别再走了。”

“好的,”他在转身的地方站住了,“我不想再走了。对不起,我不是想让你挽留我。我想留下来。我本应该——”

“没关系,我想让你留下来。我想到你死的时候,我——”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使劲摇了摇头,“你跟我待一段时间。”她转过身,又使劲摇了摇头,“你跟我待一段时间,但你必须明白这和我跟其他人在一起不一样。”

“我知道,”安德鲁斯说,“别说了。”

他们互相对视着看了一会儿,一句话也没有说,也没有彼此靠近。然后安德鲁斯说:“对不起,这和从前不一样了,是吗?”

“是的,”弗朗辛说,“但没有关系,你回来,我很高兴。”

弗朗辛转过身,走开去,俯在提灯上,把灯芯捻低了,她身子仍然俯在那里,回头看了看安德鲁斯,又端详了一会儿他的脸,她没有笑。然后她使劲儿朝灯罩吹了一口气,房间陷入一片黑暗。他听到弗朗辛衣服窸窸窣窣的声音。弗朗辛在窗前走动的时候,他看了一眼她模糊的身影。他听到铺床单的窸窸窣窣的响声。有一会儿他没有动。然后他走过房间,朝黑暗中躺着的弗朗辛走去,一边摸索着解开衬衫的纽扣。

2

他在黑暗中翻了一个身,摸了摸身下被自己汗湿的床单。他从酣睡中突然醒过来,一瞬间不知道自己在哪儿。身边传来缓慢均匀的呼吸声,他伸出手,碰到了温暖的身体,便放在那里。身体随着呼吸上下起伏,他的手也随着身体而上下起伏着。

威尔·安德鲁斯在那个狭窄的小屋里和弗朗辛一起待了五天五夜,只有吃饭、喝酒或者从布拉德利成衣店差不多快空掉的货架上买几件衣服时才会出来。在和弗朗辛一起度过了头一晚之后,就像在深山里经历暴风雪时,在遮挡风雪的牛皮袋子下面一样,他浑然忘却了时间。昏暗的小屋里只有一扇窗户,而且总是拉上窗帘,所以根本分不清晨昏,只要提灯一直点着,他很难分清白天和黑夜。

安德鲁斯就沉浸在这封闭的有着无尽黄昏的半个世界里。他和弗朗辛说话并不多,他紧紧地抱着她,听到他俩用粗重的呼吸和无言的喊叫进行着彼此的交流,直到最终他认为他在这里找到了自己唯一的存在。他周围的墙壁之外,他想到的只有喧哗与骚动,逼迫着他,让他胆战心惊。如果他看得过久,过于专注,四堵墙本身似乎也向他压来,眼中的物体——红沙发、地毯、乱放在桌上的小玩意——似乎隐隐地威胁着这半明半暗的室内的舒适和安逸。他在黑暗中光着身子,旁边躺着弗朗辛任他摆布的身体。他闭上眼睛,内心里自己似乎轻飘飘地飞起来一样,即使醒着的时候,他也能感受到自己和弗朗辛做爱后的深沉睡意。

渐渐地他开始觉得他和弗朗辛充满渴望地不停做爱的那个人其实不是自己,而是其他什么人。有时候他躺在弗朗辛身边,看着自己灰白修长的身体,似乎这个身体也和自己没有多少关系。他似乎是在远处视而不见地观察着自己和自己的感觉。他在一具身体上发泄完自己的欲望,他给这具身体加了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其实毫无意义。他摸了摸胸脯,白色肌肉上的细毛像绒毛一样稀疏地卷曲着,他轻轻地抚摸着皮肤,手上的感觉让他疑惑。此时此刻,他身边的弗朗辛似乎和自己没有关系,她只是一个存在,可以缓解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欲望,直到欲望满足了,才意识到欲望的存在。有时候他重重地压在弗朗辛身上,沉浸在自己模糊的欲望中,惊讶地发现自己内心深处以前从未察觉的异样感觉。当他睁开双眼,和身下弗朗辛圆睁着的深邃的双眼四目相对时,发现弗朗辛在他身下,几乎又感到颇为惊讶。过后,他想起他们达到高潮时弗朗辛眼中的神情,不禁好奇地想弗朗辛在想些什么,她会有什么感觉。

最终这种好奇使他的注意力和眼睛离开了自我的中心,落在了弗朗辛身上。弗朗辛穿着宽松的灰色薄睡衣在黑暗的房间来回走动时,或者赤裸着身体躺在身边时,他偷偷地观察她。他让自己的眼睛走过她的身体,走过她的由黄头发定格的平静的圆脸,黑暗中黄头发在床单上也呈现出黑色。他没有碰她。他的眼睛走过她丰满的乳房,上面纤细的青色血管构成了精致的网状。他的眼睛走过了她微微隆起的腹部,微光渗透进房间,照在她淡黄色的纤细的汗毛上,肚腹在汗毛下呈流线型。有的时候看着看着,他便静静地睡着了,然后又静静地醒来,眼睛重又回到她的身上,看着她却又不认识,最后只好伸出手摸索她的脸和她的身体,似乎以前从未见过似的。

一个星期快结束的时候,他开始焦躁不安。安德鲁斯不再满足于懒散地躺在温暖黑暗的房间里,他越来越多地走出房间,到屠夫十字镇唯一的街道上转悠。他很少和人说话,到了任何地方都只待几分钟,绝不多待。他眨着眼面对太阳的光亮,让阳光渗透进身体,他感到惬意。他去了一次屠夫旅馆,拿自己的行李,并且付清了短暂住在那里的房费,告诉伙计他不回来了。有一次,他逛到小镇西头,走上小路,并且在木棉树丛下歇息,眼睛看着远处堆积一捆捆野牛皮的地方,那里曾是麦克唐纳的办公地点。有几次他走进杰克逊酒吧,喝上一杯温热的啤酒。一次在酒吧里,他看到了查理·霍格只身一人坐在后面的一张桌前,桌上放着一瓶威士忌和一只盛了一半的杯子。尽管安德鲁斯在酒吧里喝着啤酒站了好几分钟,尽管查理·霍格的眼光扫了他好几次,但好像没有看见他似的。

安德鲁斯沿着吧台走了过去,在那张桌边坐下,他冲查理·霍格点点头,跟他打了声招呼。

查理·霍格茫然地看着他,没有回应。

“米勒到什么地方去了?”安德鲁斯问。

“米勒?”查理·霍格摇摇头,“还是在老地方,在河边的窑洞里。”

“这件事是不是对他打击很大?”

“什么事?”查理·霍格问。

“牛皮的事。”安德鲁斯说。他把几乎空了的杯子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双手无聊地把杯子转来转去。“这对他一定是个沉重打击。我想我从未意识到这一切对他究竟有多重要。”

“牛皮?”查理·霍格木然地问道,一边眨着眼睛,“米勒没事,他在窑洞待着呢。很快就会好的。”

安德鲁斯刚要开口,却注意到查理·霍格盯着自己看的大眼睛空洞洞的。

“查理,”他说道,“你没事吧?”

片刻疑惑掠过查理·霍格的脸上,他皱了皱眉头,接着他的表情变得一片空白。“当然,我很好。”他连连点着头,“你看,你是威尔·安德鲁斯,是不是?”

查理·霍格那双大眼睛盯着安德鲁斯的时候似乎变得越来越大,安德鲁斯无法把视线从这双眼睛上移开。

“米勒在找你,”查理·霍格提高嗓门,用单调的声音说道,“米勒说我们要到什么地方去捕杀野牛。他知道科罗拉多有个地方。我想他要见你。”

“查理。”安德鲁斯声音颤抖着说。他使劲儿握住酒杯,不让手抖动。“查理,你要挺住。”

“我们要去捕猎,”查理·霍格继续用单调的声音说道,“你和我,还有米勒。米勒认识埃尔斯沃思一个剥兽皮的。马上就准备妥了。我是害怕再到那边了。上帝会保佑的。”他笑着点了点头,并且眼睛朝下望威士忌酒杯的时候,还在继续冲安德鲁斯点着头。

“你还记得吗,查理?”安德鲁斯声音空洞,“你对那件事还有记忆吗?”

“记得?”查理·霍格问道。

“群山——捕猎——施奈德——”

“那是他的名字,”查理·霍格说,“施奈德。那是米勒要去找的埃尔斯沃思剥兽皮的人。”

“你还记得吗?”安德鲁斯嘶哑着声音说,“施奈德死了。”

查理·霍格看着他,摇了摇头,笑了。一滴唾沫粘在他的上嘴唇,并且越聚越多,然后流进他下巴上灰色的胡子里。“没有人会死的,”他轻声说道,“上帝会保佑的。”

安德鲁斯又凝望了一会儿查理·霍格的眼睛,他的眼睛耷拉着,没有任何表情,就像几乎空无一物的天空的碎片倒映在肮脏的池塘里。眼睛后面什么都没有,没有东西阻止安德鲁斯的目光一直望进去。安德鲁斯有一种几乎是恐惧的感觉,他往后一缩,猛然摇了摇头。他从桌边站起来,倒退着离开了。查理·霍格空洞的眼睛还停留在原地,似乎没有看到安德鲁斯已经走了。安德鲁斯转过身,双腿无力,双手颤抖。他踉跄匆忙地走在街上,然后拐弯上了杰克逊酒吧一侧通向弗朗辛房间的楼梯。

进了房间,他仍然喘着粗气。房间昏暗,他睁大眼睛。弗朗辛睡在床上,一只胳膊撑起来,看着他。这个动作让她宽松的灰色睡衣分开了,乳房垂向手臂,在灰色衣料的衬托下,显得苍白。安德鲁斯立刻上了床,几乎粗鲁地脱去她的睡衣,用手迅速而贪婪地在她身上摸来摸去。弗朗辛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她垂下眼睑,伸手去摸安德鲁斯的衣服,把他拉下来,压在自己身上。

然后,当他躺在她身上的时候,内心的混乱平息了。他想告诉弗朗辛他和查理的见面,告诉她他见面后内心产生的恐惧。他想让她明白,他的恐惧不是由于因为自己意识到查理·霍格眼神所流露出的茫然空洞正是他们每个人——米勒、查理·霍格、施奈德和他自己——他们每个人内心深处一直隐藏的。让他感到恐惧的——他想告诉弗朗辛——是他们回到屠夫十字镇的那天晚上在那所空荡荡的大房子里、摇曳的灯光下麦克唐纳所说的话;是那天马蹄刚踢开施奈德的头颅后,施奈德挺直地坐在河中央时脸上的神态;是——

弗朗辛饱满的灰色嘴唇上挂起一丝微笑,她点着头,手在他赤裸的胸脯上轻柔地抚摸着,安慰着。

是由于,他断断断续续地说道,他说的话根本没有表达清楚他想说的意思。是由于他内心深处——在穿越大草原的长途旅行中;在屠杀野牛的时候,野牛像庞然大物一样颤抖着轰然倒地的一瞬间;在剥牛皮的时候野牛身上发出的热烘烘的让人窒息的恶臭;在暴风雪时看到的一片雪白;在暴风雪后那种无路可寻的绝境——这期间他内心深处每时每刻所感受的东西。这种东西是不是每个人身上都有?他心下问道。这种东西是否隐藏在每个人身上,随时准备跳出来,吞噬撕裂所有的一切,直到所剩无几,只有一片茫然,就像从查理·霍格唯一所能呈现给这个世界的是蓝色的眼神中看到的那种茫然。或者这种东西就躲藏在外面,像森林狼一样蹲在岩石后面,随时准备跳出来,猝不及防地突然扑向路过的任何人?或者人们并不知道,是人们自己把这种无名的恐惧找出来的。在经过它的时候,迷迷糊糊、不无反常地希望它会跳出来?在河里那转瞬即逝的时刻,是裂开的木头朝施奈德的马肚子而去,还是马蹄子朝施奈德的头颅而去?或者正好相反,施奈德过河时就是朝灰色的幽灵而去,并且找到了?这种恐惧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想知道。他自己当时又在哪儿?

他在床上翻了个身。在他身旁,弗朗辛已经浅浅睡去,张着嘴唇,轻轻呼吸着,双手弯曲着随意放在两侧。他轻手轻脚地从床上起来,穿过房间,把灯芯旋小了,朝灯罩吹了一口气。他走到屋里唯一一个拉着窗帘的窗前,最后一抹灰色的光线透过窗帘闪着亮光,屋外渐渐暗了下来,他回到床上,小心地在弗朗辛身边躺下,侧着身子,看着她。

所有这些有什么意义?他又问了一遍自己。即使这,他的——他不想称之为爱——对弗朗辛的渴望,究竟有什么意义?

他又想到了弗朗辛。他突然想到施奈德代替自己活生生地躺在弗朗辛身边。他既不愤怒,也无怨恨地看着施奈德躺在那儿,看着施奈德把手伸过去,摩挲弗朗辛的乳房。他笑了,因为他知道施奈德不会像他现在这样追问的,不会感到疑惑,也不会让查理·霍格的一个眼神释放出自己内心的疑惑和恐惧。施奈德会带着一点粗鲁乏味的好感,从弗朗辛身上获得快乐,然后一走了之。不会再以任何方式想到她。

就像弗朗辛不会再想到施奈德一样。安德鲁斯又突然想到也许弗朗辛也不会再想到他自己——现在躺在她身边的威尔·安德鲁斯。

弗朗辛在睡梦中轻声说了一句话,他没有听明白。弗朗辛笑了笑,屏住呼吸,然后深呼吸了一下,在他身旁动了动。

尽管他不想让这种想法出现在自己脑海里,他知道自己会像施奈德一样离开弗朗辛,继续走自己的路,但和施奈德不同的是,自己会想到弗朗辛,但具体是以什么方式,他无法预测。他会离她而去,但并不了解她,他永远都不会了解她。现在房间全部暗下来了,他几乎看不到她的脸。他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把手从她的手臂上向下滑,直到碰到她的手,然后静静地躺在她身边。他想到那些和自己一样熟悉她肚皮和肌肤而对她的其他情况一无所知的人,他想到这些男人的时候,心里并无怨恨。黑暗中,这些人没有面孔,也不说话,像自己一样静静地躺在她身边。过了很久,安德鲁斯的手仍然握着弗朗辛的手,然后睡着了。

安德鲁斯猛然醒来,懵懵懂懂。他在黑暗中眨着眼睛。房间那边布帘遮挡的窗户有一道暗光闪烁了一下,熄灭了,接着又闪烁起来。一声喊叫声,虽然距离远听不清楚,但是还是传到了屋里。外面街道一阵马蹄声响。安德鲁斯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站了一会儿,使劲儿摇了摇头。街道又传来一阵喧闹声,木板人行道上笨重的靴子发出噔噔的声音。安德鲁斯在黑暗中摸到自己的衣服,匆忙穿上身。他侧耳倾听其他声音,但只听到弗朗辛均匀平静的呼吸声。他快速走出房间,轻轻关上门,蹑手蹑脚地走进黑暗的过道,朝房子外面的平台走去。

在西面小河方向,在屠夫十字镇低矮房屋的上方,一团烟火在黑暗中滚滚升腾。好一阵,安德鲁斯紧紧抓住楼梯的栏杆,简直不敢相信。着火处正是麦克唐纳的棚屋。西风劲吹,火光明亮,棚屋路对面的木棉林、灰色的树干和深绿色的树叶在周围黑暗的映衬下清晰可见。火光还照亮了烟雾,烟雾像一根根粗大的黑绳子盘旋而上,被西风一吹,四散开来,涌向屠夫十字镇,一股刺鼻的恶臭钻进了安德鲁斯的鼻孔。下面有人在啪嗒啪嗒地奔跑,他再也不能保持平静了。他迅速走下楼梯,在宽阔的人行道上走得踉踉跄跄,在满是尘土的小道上朝火光处奔跑。

在木棉林车轮轧出的小道和大路的交会处,安德鲁斯就已经感到大火散发的热量扑面而来。车轮轧出的两条线在红黄色的火光中清清楚楚,他在那儿停下脚步。由于奔跑太急,他气喘吁吁,但残留的睡意并没有全部退去。在燃烧的棚屋附近,有十五到二十个人,他们站成一个大的半圆形,分散在棚屋四周,在熊熊火焰的映照下,他们呆若木鸡,看上去虽小,却轮廓分明。他们独自一人或者三两一群地注视着,没有喊,也没有动,寂静的夜空中只有火焰噼噼啪啪的巨响,只有跳动的巨大火焰让他们身后的影子动来动去。盘旋下落的烟灰刺痛了安德鲁斯的眼睛,他用手揉了揉,朝人群走去。快接近他们的时候,巨大的热量使他扭过脸去,不敢面对前方,因此撞在前面的人群中,把一个围观的人撞到了一边。他撞的那个人并没有看他,而是张着嘴巴,眼睛盯着熊熊烈火,火光映在他的脸上,红红的,不断变化着。

“怎么了?”安德鲁斯喘着气问道。

那人的眼睛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摇头。

安德鲁斯一个一个地从他们的脸上望过去,但没有看到一个认识的人。他从一个人身边走到另一个人身边,凑上去想看清他们的脸,在跳动的火光中他们的脸就像一张张变形的面具。

当他发现查理·霍格的时候,查理·霍格畏缩在火光和热量面前,蹲在那里似乎随时要跳起来的样子。安德鲁斯几乎认不出他了。查理·霍格龇牙咧嘴好像受了惊吓或者刺激似的,想喊叫,又喊不出声的样子。两只眼睛圆睁着被烟雾熏得直流眼泪。安德鲁斯看到大火映射在他的小眼睛里缩小了,看上去好像火在里面燃烧似的。

安德鲁斯抓住他的肩膀,摇晃着他。

“查理!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查理·霍格一晃从他的手上挣脱,迅速跑开几步。

“别碰我,”他嘶哑着声音,眼睛还在盯着前方,“别碰我。”

“怎么回事?”安德鲁斯又问了一句。

过了片刻,查理·霍格把视线从大火处移开,看着安德鲁斯。在眉毛的阴影下,他的双眼木然而空洞。“火,”他说道,“火,火。”

安德鲁斯刚要再一次摇晃他,但停住了。他把双手放在查理·霍格的肩膀上,人群中发出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声音虽低,却很热烈,并且声音同时发出,越来越大,盖过了大火嘶嘶啪啪的声音。他感到而不是看到他周围的人一阵轻微地向前涌动。

他朝涌动的方向转过身。有一阵他被猛烈的火光照得看不清眼前——蓝色、白色和橘黄色的火焰混合着一缕缕黑色的烟雾——亮光刺得他眯起眼睛。接着,在一捆捆散落的野牛皮中间,他看到一个愤怒的黑影在移动着,比越来越大的火焰还要高。是米勒,他骑在马上,马看到火焰蹲了下来,恐惧地嘶叫不停,但被米勒巨大的力量牢牢地控制着。米勒猛拉缰绳,马嚼子深深地陷进了马嘴里,鲜血直流。他猛踢马肚子,迫使他的马在散落的一捆捆野牛皮中间横冲直撞。好一阵子,安德鲁斯不解地张大着嘴巴。米勒毫无理智地朝火冲去,然后让他的马掉转头,再继续向前冲。

安德鲁斯转向查理·霍格,“他在干什么?他会葬身火海的。他——”

查理·霍格噘起嘴,茫然地笑着。“看,”他说道,“看他。”

随后安德鲁斯看到了,先不明白,最后终于明白了米勒想要干什么。米勒正在把马赶到燃烧的棚屋附近堆在一起的一捆捆牛皮跟前,把牛皮往前推,一直推进火口。有些捆在一起的牛皮是单个躺在地上的,他拼命地让马把肚子倾斜下来,强迫马用肚子抵住一捆捆牛皮,这样牛皮就被沿路推着,到了大火边上。

安德鲁斯用干燥的喉咙声嘶力竭地喊出了声。“傻瓜!”他大叫道,“他疯了。他会丢掉性命的!”他开始往前走。

“别打扰他。”查理·霍格说。他说话的声音时而高亢清亮,时而又突然变得尖厉。“别打扰他,”他又说了一遍,“这是他的火。别打扰他。”

安德鲁斯停下脚步,转向查理·霍格。“你的意思是——这是他放的火?”

查理·霍格点点头。“这是米勒的火。别打扰他。”

起初不由自主地往前涌过之后,屠夫十字镇的人又不动了。现在他们静静地站着,看着米勒不顾一切地骑马在烟火缭绕的牛皮中间跑来跑去。安德鲁斯既筋疲力尽,又无能为力,向前踉跄了一下。和其他人一样,他看着米勒骑马疯狂地转来转去。

米勒把靠近棚屋最近的牛皮胡乱地推进火堆后,又骑马离开大火一点儿,然后跳下马,把绳子系在横七竖八地躺着的报废马车的辕杆上。火光外,他只是一团黑影,没有任何形状,急急忙忙朝一捆横躺在马车周围的牛皮跑去。在阴影中,他弯下腰,和牛皮融合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他又直起身子,这才看出哪个是牛皮,哪个是他的身影。他直起身子的时候,牛皮向上移动,在那些旁观者看来,牛皮好像是他肩膀上的一个巨大附属物。有一刻,他在巨大附属物的重压下打了个趔趄,然后他踉踉跄跄向前走去,一直走到马车边上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因此他背的东西从肩膀上向前倾倒下来,轰的一声正好砸进马车车厢里,马车受重后摇晃了几下。一次又一次,米勒在马车附近来回走动,背起牛皮,摇摇晃晃向前走,弯曲着膝盖跑到马车边上。

“我的天!”安德鲁斯身后一个镇上的人说道,“这些牛皮得有三四百磅重。”

没有人搭腔。

米勒把第四捆牛皮运到马车上后,就回到他的马跟前,从鞍角上解开一段绳子,把绳子绕在套辕杆和马车的三角栎木的顶端,打成结。他把松着的一头抓在手里,又回到马跟前,上了马,把绳子在鞍角上绕了两圈。他冲着马一声吼叫,后脚跟使劲儿一踢马肚子,马用力向前,绳子拉紧了。辕杆在拉力的作用下抬了起来。米勒又大声喊叫,并举起手掌拍打马屁股。马被打得啪啪响,盖过了火焰嘶嘶轰轰的声音。马车慢慢向前移动了,车轮生了锈的车轴吱吱作响。米勒再次大喊大叫,鞋跟用力踢着马肚子。马车走得快了一些。马呼哧呼哧喘着气,马蹄陷到了泥里。接着,马车和马如同被弹弓弹了出去一般,歪歪斜斜地在平地上向前疾驰。米勒高声吆喝,驾着马和马车直奔棚屋和一捆捆牛皮燃起的火焰。就在人和马似乎要冲进黄色烈焰中的一瞬间,米勒突然掉转马头,并且迅速松开绕在鞍角上的绳子,马车还拴在绳子上,在惯性的作用下,冲进了火中央,在直径一百英尺的范围内喷出点点火星。装着牛皮的马车在冲进火堆的片刻时间里,火暗了下来,似乎被猛烈的冲击熄灭了,接着马车着了火,火势更猛了。在强烈热浪的冲击下,屠夫十字镇的人向后退了好几步。

安德鲁斯听到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如同尖叫一般的呐喊声,叫声既高又狠。他木然地转过头去。麦克唐纳黑色大衣两边分开,头发稀疏散乱,双臂胡乱地在空中挥舞着,正在奔向聚集在火堆周围的屠夫十字镇的人们——但眼睛并没有看他们,而是疯狂地望着前面,盯着自己的燃烧着的办公室和熏烧着的牛皮。他冲开人群,还要继续往前冲时,被安德鲁斯一把抓住,阻止了。

“我的天!”麦克唐纳说,“着火了!”他疯狂地瞧着四周,看着那些静静地站着没有吭声的人,“大家为什么都站着不动?”

“大家帮不了忙,”安德鲁斯说,“安安静静地站在这儿吧,别被火烧着了。”

随后麦克唐纳看到米勒把另一车牛皮往逐渐扩大的火堆里推。他疑惑地转向安德鲁斯。

“那是米勒,”他说道,“他在干什么?”接着他依然看着安德鲁斯,嘴巴张着,蓬乱的眉毛下眼睛瞪得圆圆的。“不,”麦克唐纳声音嘶哑,像个受伤的野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不,不。米勒。难道他——”

安德鲁斯点点头。

麦克唐纳的喉咙里又发出痛苦的喊叫。他挣脱安德鲁斯,握紧拳头,像棍棒一样举在头上,穿过烟雾弥漫的场地,朝米勒奔去。米勒坐在马上,转过来,和他面对面,他那被烟熏黑的脸上露出了夸张的冷笑。他一直等在那里,直到麦克唐纳快冲到他跟前,挥舞着拳头无力地打过来时,他才脚后跟一磕马肚子,躲开了,麦克唐纳打了个空。米勒骑马离开原来的地方几码远,停了下来。麦克唐纳转过身,又朝他奔去。米勒笑着驱马躲开,麦克唐纳再次挥拳扑了个空。大约有三分钟的工夫,在大火前的空地上两个人像耍木偶戏一样一蹦一跳地来来回回。麦克唐纳咬着牙,几乎带着哭腔,倔强却又无可奈何地追逐着米勒,而米勒则咧着嘴,一脸严肃的怪相,总是离麦克唐纳几英尺远,让他够不着。

接着,麦克唐纳猛然停了下来,双手耷拉着。他平静地几乎是若有所思地看着米勒,摇了摇头。他垂下肩膀,膝盖弯曲着转过身,朝安德鲁斯和查理·霍格站的地方走去。他满脸一条条的尘渍,有一个眉毛被飞溅的火星烧焦了。

安德鲁斯说:“米勒先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看上去好像疯了。”

麦克唐纳点点头。“好像是。”

“另外,”安德鲁斯继续说,“你自己说过这些野牛皮已经一文不值。”

“这是两码事,”麦克唐纳说,“这不是值不值钱的问题,而是这些东西是我的。”

三个人站在那里默不作声,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看着米勒拖着一捆捆野牛皮、拉着一辆辆马车,把它们扔进火堆。这三个人没有眼神交流,也没有说话。麦克唐纳带着几乎超然的兴趣看着米勒拖着马车,并把马车投进火堆里,最后火势比先前大了两倍。米勒差不多干了一个小时,才全部干完。最后一辆马车被扔进大火后,米勒转过身,骑马慢慢走到这三个站着观看他的人跟前。

米勒勒住马,马突然在行进中停了下来,马肚子剧烈起伏,可以看到米勒放在马镫里的两条腿在晃来晃去。马的嘴由于牙齿间马嚼子的拉扯,鲜血直流,滴在了地上。马累坏了,安德鲁斯漠然地想到:马活不过天亮。

米勒的脸被烟灰熏得黑黢黢的,眉毛几乎被烧光,头发被烧得卷曲起来。额头上有一长条血痕,开始变成水疱。米勒弯下身子,眼睛越过马低下的头,阴沉地看了麦克唐纳很久。然后咧开嘴,露出白牙,喉咙深处发出刺耳的笑声。他看了看麦克唐纳,又看了看查理·霍格,最后看了看安德鲁斯,接着又回过头来,一个个看过去,最后目光落在麦克唐纳身上。笑容渐渐从脸上消失。四个人又互相看了看,然后用探寻的眼神慢慢从周围每个人的脸上看过去。他们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我们有话要对彼此说,安德鲁斯心想,但不知道说些什么,我们应该有话要说。

安德鲁斯张开嘴,伸出手,朝米勒走去,像是要说话。米勒向下看着他,眼神随意、冷漠和茫然,好像没有认出他似的。他在马鞍上放松下来,脚后跟一踢马肚子,马向前一蹿。这个动作让安德鲁斯猝不及防,他仍然伸着手臂高举着站在那儿。马的胸部撞在他的左肩上,他转了起来。他踉跄了一下,但没有摔倒。当他回过神来,看到米勒伏在马上,摇摇晃晃地走进了远处的黑暗中。米勒走了,查理·霍格也离开了这两个人,蹒跚着追随米勒而去。他们走进黑暗。马蹄声消失在远处后,安德鲁斯还朝他们远去的方向看了好久。然后他转身面对麦克唐纳,他俩默默对视着。过了好一会儿,麦克唐纳摇摇头,也离开了。

3

将近黎明的时候,还有几个人留下来看着大火未熄的余烬。这时空气起了阵阵寒意,轻轻侵袭着这些人的后背。他们向前移了几步,靠近一大圈焚烧过的残迹。棚屋烧焦的木头周围还有一些残火,在灰色的炭灰上冒着蓝色的火苗,火舌呈淡黄色,原来的一捆捆牛皮燃烧后坍塌下来,变成了十几堆火烬,呈现出不均匀的暗红色,并且冒着一缕缕烟雾升向黑暗的空中。明暗不均的火苗微微照亮着那块地方,因此分开站着的几个人不过是一个个无名的黑影。西风逐渐减弱,牛皮焚烧散发出的刺鼻臭味越来越浓,那些等待大火烧尽的人一个个地转过身,朝屠夫十字镇走去,大家几乎刻意地一言不发。

最后只剩下威尔·安德鲁斯一个人。他朝一捆烧焦的牛皮走去。牛皮捆看上去只是被大火烧焦,并没有完全烧尽。他随意踢了一脚,牛皮在原地坍塌下来,砰的一声激起许多灰烬。在靠近烧焦的圆圈中央附近,就是在他现在站的地方,有一根原木啪的一声被烧断了,火苗瞬间蹿起,好像熄灭的怒火又重新点燃。直到短暂复燃的余烬烧完了,安德鲁斯一直站在那儿,眼睛盯着火苗,心思却想到了别的地方。他想到了米勒,想到他策马离开自己点燃的大火那一刻时突然出现在脸上的茫然若失;想到他往大火里拖拉牛皮和马车,在熊熊大火的映照下,轮廓分明;想到当米勒骑在奄奄一息的马上离开他们时,那僵硬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的场景。他想到了查理·霍格,在他空洞的眼睛里看到那燃烧的大火犹如看到了地狱一般;想到查理·霍格转身离开大火,离开十字镇的人们,他的身体突然而又猛烈的动作。他想到了麦克唐纳,想到他挥拳击打米勒,就像击打一个不愿停在原地任他发泄怒火的黑乎乎的动物的影子,这个影子早已背弃了一个麦克唐纳不愿报偿的信念;想到当麦克唐纳追打无望猛然放弃时突然耷拉下来的肩膀;想到他眼睛瞪着前方,好像在探寻自己的愤怒有什么意义时,脸上呈现出的那种冷淡的、几乎是古怪的眼神。

东方的地平线上,拂晓的一抹晨曦让天空变得阴沉沉的。安德鲁斯迈开步子,离开了大火,在渐渐隐去的黑暗中,朝屠夫十字镇上自己的屋子走去,由于在大火前守着熬了一夜,他四肢僵硬。

弗朗辛还在睡着。在夜里,她把床单掀到了一边,现在四肢伸开,身体赤裸地躺在床上,样子很难看。眼角处散开的鱼尾纹在光亮中隐约可见,沉睡时,陷下去的肌肤上形成一层油腻腻的汗。弗朗辛在睡梦中显出丑态。安德鲁斯从未看到过此刻的她,否则的话,他是不会让自己的眼睛停留在她身上的。但是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在睡梦中毫无防备、天真无邪,安德鲁斯油然而生一种亲切的同情。他从未看到过现在看到的她的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他想起了几个月前,自己到她房间的第一个晚上,想到她受到侮辱和粗暴对待而又习以为常时,突然涌起的同情。现在他觉得当时的同情是卑鄙可怜的。

不,他以前从未看见过她。安德鲁斯又一次转身看着打开的窗户。东方灰暗的天空逐渐清晰明亮,屠夫十字镇外那边的平坦大地空旷清新。在东海岸,太阳已经升起,照亮在北部湾的岩石上,照亮在含有盐分的高空中盘旋飞翔的海鸥的翅膀上。太阳已经照在波士顿空荡荡的街道上,照在波士顿大街和圣詹姆士大道两旁空荡荡的教堂尖塔上。照在阿林顿、伯克利和克拉伦敦。太阳透过他父亲房屋高高的窗户,照进空荡荡的房间里。

一丝遗憾掠过心头,像是悲伤就要紧随其后。他想到自己的父亲,回想起一个瘦弱的身影,像陌生人一样闪现在他眼前,接着无影无踪地消失在白茫茫的雾气中。一阵内疚让他闭上眼睛。眼皮轻轻一闭,立刻感到一片黑暗。他明白自己是不会回去的。他是不会和麦克唐纳一起回到自己家乡的,不会回到那片生他养他的土地,那片土地让自己具有现在的形体,给他一个生长环境,他现在才刚刚了解这个环境,并且放手让他纵身旷野,因为他自以为只有在旷野中他才能找到真正的自我。不,他永远也不会回去。

似乎是在深渊的边缘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他从窗户前转过身,再一次看着弗朗辛熟睡的身体。他现在几乎回想不起来那鬼使神差般把自己吸引到这个房间里、吸引到这具肉体边的激情和冲动。他也回想不起来另外一种激情的力量,这种激情促使他横跨了大半个国家,进入旷野之中,在其中他曾经梦想他能够如同在梦幻里一样找到永恒的自我。他现在承认这些激情不过是一时的自负,但他几乎一点儿也不后悔。

让自己感到恐惧的正是那天在黑暗中,麦克唐纳在他自己睡觉的房子里,站在摇曳的灯光下所说的虚幻;正是安德鲁斯看到的,并且想告诉弗朗辛的查理·霍格眼神中蓝光闪闪的空洞;正是就在马蹄踏烂施奈德面孔之前他对河流投下的蔑视眼光;正是在山中面对狂风暴雨时米勒脸上呈现的茫然坚韧的表情;正是查理·霍格转身离开大火、随着米勒消失在黑暗中时眼中闪烁的空虚;正是焚烧牛皮的大火中麦克唐纳疯狂追逐米勒时脸上流露出的绝望,这种绝望把他的脸撕裂成青灰色的面具;正是弗朗辛熟睡时她在枕头上松弛呆滞的面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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