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他们是人,凯西尔。」沼泽斥骂。「他们有生活,有家人。好几个还是司卡。」

「叛徒。」

「凡人。」沼泽说道。「只是尽量运用生命给他们的资源让生活变得更好的凡人。」

「我也是。」凯西尔说道。「幸好生命给了我将这种人推下楼顶的能力。如果他们想像贵族那样对抗我,那他们也可以死得像贵族一样。」

沼泽脸色一变。「你怎么能这么满不在乎地谈论这种事?」

「因为……」凯西尔说道。「我只剩下幽默感。幽默感跟决心。」

沼泽轻哼。

「你应该要高兴。」凯西尔说道。「在听你精神训话几十年后,我终于决定要拿我的天分来做点有用的事情。现在有你来帮忙,我确定——」

「我不是来帮忙的。」沼泽打断他的话。

「那你来做什么?」

「来问个问题。」沼泽上前一步,停在凯西尔面前,两人差不多一般身高,但沼泽严肃的个性总是让他显得更高大一些。

「你怎么敢这么做?」沼泽低声问道。「我将一生奉献给推翻最后帝国。当你跟你那群盗贼朋友在寻欢作乐时,我在隐匿逃犯;当你在计划那些小窃案时,我在规划物资劫掠行动;当你养尊处优时,我看着勇敢的人因饥饿而死。」

沼泽伸出手,戳着凯西尔的胸口。

「你好大胆子!居然敢绑架反抗军行动,当做你的小『行动』?你居然敢用这个梦想来中饱私囊?」

凯西尔推开沼泽的手指。「这不是原因。」

「哦?」沼泽问道,敲着黑板上的天金。「你这番惺惺作态是为了什么,凯西尔?为什么要骗叶登,假装接受他是你的『雇主』?为什么要装做关心司卡的样子?我们都知道你要的是什么。」

凯西尔下巴一紧,好脾气开始消失。「你已经不了解我了,沼泽。」凯西尔低声说道。「这跟钱无关。我曾经拥有一个人花一辈子也享受不尽的财富。这个行动的目的不同。」

沼泽站在他面前,端详凯西尔的双眼,仿佛试图找出其中的真相。

「你一向很会说谎。」他终于说道。

凯西尔翻翻白眼。「好吧,随便你怎么想,但别对我说教。推翻帝国也许曾经是你的梦想,但你现在已经变成一个乖司卡,每天只会待在店里谄媚来访的贵族。」

「我面对了事实,」沼泽说道。「这是你从不擅长的事。就算你是认真的,你还是会失败。反抗军做过的一切,无论是我们的劫掠、盗窃、死伤,通通是一事无成。我们最大的努力只不过是让统御主微微烦心的一件小事而已。」

「啊。」凯西尔说道。「不过让人烦心可是我非常擅长的事。事实上,我不只能令人『微微』烦心。很多人都跟我说过我可以让人伤透脑筋。所以我何不干脆将这个天分用于正途,是吧?」

沼泽叹口气,转过身。「凯西尔,你不是为了『目标』。你是为了复仇。那还是为了你自己,你向来如此。我可以相信你要的不是钱,我甚至相信你打算把那支军队交给叶登,但我不相信你会真心在乎。」

「这就是你看错我的地方了,兄弟。」凯西尔低声说道。「你向来看错我这点。」

沼泽皱眉。「也许是吧。不过,这件事到底怎么开始的?是叶登去找你,还是你去找他?」

「重要吗?」凯西尔问道。「听我说,沼泽。我需要有人渗透教廷。如果我们找不出方法来看住那些审判者,这个计划完全无用武之地。」

沼泽转身。「你居然想要我帮你?」

凯西尔点点头。「不管你嘴上怎么说,这才是你今天来的主要原因。你曾经跟我说过,如果我肯朝一个值得的目标努力,你相信我必能成就大事。这就是现在的我,而我要你来帮我。」

「没有那么简单了,阿凯。」沼泽摇头说道。「有些人不同了。其他的……不在了。」

凯西尔让房间安静下来,就连炉火也开始熄灭。「我也想她。」

「我相信,可是我必须诚实告诉你,阿凯。虽然她做了那种事……有时候我仍然希望从深坑中幸存的人不是你。」

「我每天都这么希望。」

沼泽转身,以他冰冷、洞悉一切的双眼端详凯西尔。搜寻者的眼睛。无论他看到凯西尔反映出什么样的内心,似乎终于能让他满意。

「我要走了。」沼泽说道。「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你这次居然似乎是认真的。我会回来听你凑出的计划。之后……我们再说吧。」

凯西尔微笑。沼泽的内心其实是个好人,是凯西尔向来不能及的好人。沼泽转向门的同时,凯西尔注意到门下有一道阴影闪过。他立刻燃烧铁,淡蓝色的线条从他身体向外发射,将他跟附近的金属源连结在一起。沼泽身上当然没有金属,就连钱币都没有,因为穿过司卡城区时,就算看起来只是稍微过得好一点都是相当危险的。

不过有人还没学会身上不要带金属。蓝线很细很微弱,因为不太能穿透木头,但已经够强到让凯西尔能追踪走廊外的人身上的腰带扣,以快速无声的脚步远离门口。

凯西尔暗自微笑。那女孩相当有能耐,但她在街头讨生活的过去在她心上留下极大的伤痕。如果顺利的话,他想培养她的能力,同时协助治愈伤痕。

「我明天会回来。」沼泽走到门边后如此说。

「别来得太早。」凯西尔眨眼说道。「我今天晚上有点事要做。」

◇◇◇◇

纹静静地在她黑压压的房间中等待,聆听走下楼梯的脚步声,蹲在门边,试图判断是否两双脚都正朝一楼走去。走廊沉默了下来,良久后,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离她的头不到几吋的地方瞬间响起敲门声。她被吓得全身一跳,差点摔倒在地。他好厉害!她心想。

她连忙拨乱头发,揉揉眼睛,假装刚在睡觉,拉出衬衫,直到第二次敲门声响起才拉开门。

凯西尔靠在门框上,走廊里的唯一一盏灯笼点亮他的身影。高大的男子挑眉检视她衣衫不整的凌乱模样。

「什么事?」纹假装睡眼惺忪地问道。

「你对沼泽的看法如何?」

「我不知道。」纹说道。「他把我们赶出来前,我没来得及多看他两眼。」

凯西尔微笑。「你不会承认我逮到你了,对不对?」

纹几乎报以微笑。瑞恩的训练教会了她。最想要你信任他的人也就是你必须最害怕的人。他哥哥的声音似乎在她脑中回响。自从她遇上凯西尔之后,他的声音越发清晰,仿佛她的警戒心随时都在戒备状态。

凯西尔打量她片刻,然后从门边退开。「把衣服塞好,跟我来。」

纹皱眉。「我们要去哪里?」

「开始你的训练。」

「现在?」纹瞥向黑暗的百叶窗外问道。

「当然。」凯西尔说道。「今晚是最适合散步的时候。」

纹拉直衣服,跟他一同踏入走廊。如果他真的打算要教导她,那她绝对不会抱怨,无论现在是几点。他们走下楼梯到了一楼,工作室一片漆黑,半成品家具倒在阴影中,但厨房还是十分明亮。

「等一下。」凯西尔说道,走向厨房。

纹等在工作室的阴影中,让凯西尔独自一人走入厨房。从她站的地方,勉强可以望入屋内,看到多克森、微风、哈姆跟歪脚和学徒们一起坐在一张宽桌边,桌上有红酒跟啤酒,不过量不多,然后大家一起吃着简单的晚餐,是炸膨的荞麦饼跟裹面衣炸过的蔬菜。

工作室里传来笑声。不是凯蒙桌上经常有的粗野狂笑,而是更为轻柔,传达出真正的笑意,愉快的相处。

纹不确定她为什么没有进入房间,她迟疑着,仿佛光芒跟愉悦是一道鸿沟阻碍,所以她只留在安静、肃穆的工作室里,可是她仍然站在黑暗中向外看着,无法完全压抑自己的渴望。

凯西尔片刻后回来,手中拿着包包跟一个小布包。纹好奇地看着布包,于是他带着微笑递给她。「礼物。」

握在纹手里,布料光滑柔软,她旋即明白这是什么。灰色的布料在她手中展开,披露出迷雾之子披风的真面貌。就像凯西尔前一晚穿的衣服一样,它也完全是单独、缎带式的布条所裁制成。

「你看起来很讶异。」凯西尔注意到。

「我……我以为我得用什么方式赢得这件披风。」

「有什么好赢得的?」凯西尔说道,拉上自己的披风。「这是你的,纹。」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将披风围上肩头,绑起系带。感觉……很不一样。挂在肩上又厚又重,但双臂跟双腿周围则是感觉轻巧自在。缎带上方都缝在一起,必要时可以靠拉紧领口来收紧披风。她觉得……被包围,被保护。

「感觉怎么样?」凯西尔问道。

「很好。」纹简单地回答。

凯西尔点点头,拿出几个玻璃瓶,递给她两个。「喝一个,另外一个留着备用。我等一下教你怎么样混合新旧瓶使用。」

纹点点头,先喝了第一瓶,然后将第二瓶塞入腰带。

「我正在叫人帮你做新衣服。」凯西尔说道。「你要养成习惯,身上的衣服不能有半点金属:没有扣环的腰带、直接穿脱的鞋子、没有环扣的长裤。之后如果你觉得比较大胆了,再来帮你换成女性的服装。」

纹略略脸红。

凯西尔笑了。「我刚是在逗你而已。可是,你现在开始要进入一个新的世界,也许你会发现,有些情况下看起来比较像年轻贵族淑女而非集团盗贼,会对你更有利。」

纹点点头,跟在凯西尔身后走到店门口。他推开大门,露出一墙在黑暗中挪移的黑雾。他踏入雾中。纹深吸一口气后,尾随在后。

凯西尔在两人身后把门推上,石板路面的声音似乎被蒙上一层阻隔,不断翻移的黑雾让一切都变得略微潮湿,纹看不远四周,街道似乎都消失入虚无,成为通向永恒的小径,头顶上没有天空,只有灰又灰的纠结。

「好吧,我们开始。」凯西尔说道,他的声音在安静、空旷的街道上感觉很大声。他的语调中带着自信,绝对是正在与四周浓雾对峙的纹所没有的心情。

「你的第一课。」凯西尔说道,缓缓走在街道上,纹跟在他身旁。「我们不从镕金术开始,而是从态度。」他向前举起手。「纹,这个。这个是我们的。夜晚、白雾,都属于我们。司卡躲避浓雾像躲避死亡般唯恐不及。盗贼跟士兵会在夜晚行动,却仍然害怕。贵族假装毫不在意,但雾让他们不安。」

他转身看着她。「而雾是你的朋友,纹。它们隐匿你、保护你……而且给你力量。根据教廷的教义,司卡鲜少会听到这件事,迷雾之子是在统御主升华前,对他忠心之少数几人的后裔。其他传说则谣传我们甚至是超越统御主力量的存在,也就是迷雾第一次来到这片大地后所诞生的人。」

纹微微点头。听到凯西尔这么大喇喇地谈话似乎有点怪,两旁的建筑物里满是沉睡的司卡,但黑暗的百叶窗跟安静的氛围让纹觉得她跟凯西尔在独处,独处于最后帝国里最密集、壅塞的城市。

凯西尔继续前进,脚步中的活力与阴冷的黑暗格格不入。

「我们不用担心士兵吗?」纹静静问道。她的集团成员以前都要很小心夜晚的警备巡逻队。

凯西尔摇摇头。「就算我们不小心到被发觉,也不会有皇家巡逻队敢打扰迷雾之子。他们看见我们的披风后,会假装没看见。记得,几乎所有的迷雾之子都是上族的成员,其他的则是来自位阶较低的陆沙德家族。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很重要的人。」

纹皱眉。「所以守卫们直接忽略迷雾之子?」

凯西尔耸耸肩。「直接点明自己在屋顶上看到的鬼鬼祟祟身影,其实是位非常高贵且举止得宜的贵族大人,那是非常没有礼貌的行为,况且那还有可能是贵族仕女。迷雾之子太罕见,没有家族能以性别成见对待他们。

「总而言之,大多数迷雾之子都有双重生活——既是朝堂上的贵族,也是偷偷摸摸、鬼祟窥视的镕金术师。迷雾之子的身份是极隐密的家族机密——关于谁是迷雾之子的谣传向来是上族间的最佳八卦素材。」

凯西尔转向另一条街道,仍然跟在他身边的纹还是有点紧张。她不确定他要带她去哪里,在夜晚中很容易迷路,也许他甚至没有目的地,只是要让她习惯黑雾。

「好了。」凯西尔说道。「我们先让你习惯基础金属。你可以感觉到你的金属存量吗?」

纹停顿片刻。如果她集中注意力,她可以分辨出体内有八种不同的力量来源,每一种都比凯西尔测试她那天给她的更多出许多。她从那时起就不太愿意使用她的「幸运」,因为她开始发现,自己一直在使用一件她并不了解的武器,而这项武器会意外引来钢铁审判者的注意。

「开始一次一种燃烧它们。」凯西尔说道。

「燃烧?」

「这是启动镕金力量的术语。」凯西尔说道。「你『燃烧』跟那种力量相关的金属。你会明白我的意思。先从你不了解的金属开始——我们改天再练习安抚跟煽动情绪。」

纹点点头,在马路中间停下脚步,谨慎地朝新的力量来源探去。

其中一样似乎有点熟悉。她之前在不了解的情况下有使用过吗?这有什么效果?

只有一种方法能知道……不是很确定她到底该怎么做,纹紧握住力量的来源,试图要使用它……

她立刻感觉到胸口一阵热,不会不舒服,但很明确清晰。随同暖意一起出现的是另一种感觉——某种身体苏醒跟充满力量的感觉。她觉得自己似乎变得更……硬实了。

「发生了什么事?」凯西尔问道。

「我觉得不一样。」纹说道。她举起手,突然觉得四肢的动作好像变得太快了一点,肌肉好像很急着想作用。「我的身体感觉很奇怪,已经不觉得累,而且很清醒。」

「嗯。」凯西尔说道。「那是白镴,它会增强你的肢体能力,让你变得更强壮,更能抵抗疲累跟疼痛,你在燃烧它时反应也会比较快,身体会变得比较坚韧。」

纹尝试地收缩一下肌肉。她的肌肉看起来没变得比较大,却可以感觉到力量,不仅存在于她的肌肉中,而是她的全身,包括骨头、躯体和皮肤。她朝存量探去,可以感觉到它在减缩。

「我开始要用完了。」她说道。

凯西尔点点头。「白镴燃烧的速度颇快。我给你的瓶子里面可供十分钟的持续燃烧量,不过如果你经常骤烧会用得更快,用得越小心则消耗得越慢。」

「骤烧?」

「你可以试试看,更大力地去燃烧金属。」凯西尔说道。「这会让金属用得更多,而且很难维持,却可以给你短暂加倍的力量。」

纹皱眉,试图照他所说的去做,再用力一推后,她点起胸口内的熊熊火焰,骤烧白镴。

感觉上像是大胆一跳之前深吸一口气,突然一阵力量跟气力涌现。她的身体因期待而紧绷,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但那瞬间一过,身体便缓缓开始放松。

有意思,她心想,发现她的白镴存量在那一瞬间燃烧得有多快。

「还有一些关于镕金金属的事情是你该知道的。」两人一同在雾中漫步时,凯西尔说道。「金属越纯越有效。我们所准备的瓶子里内含的是绝对纯粹的金属,是特别准备与贩售给镕金术师的。

「合金,像是白镴这种就更困难,因为金属的比例必须刚刚好,才能得到最大的力量。如果你在买金属时不小心,可能会买到完全不对的合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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