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8
纹将自己推过克雷迪克·霄上方的空中。尖塔跟圆塔如地面潜藏怪物的刺棘阴影戳入天空。
阴暗、笔直、阴森,不知为何,它让她想起凯西尔,死在街上,黑曜石的尖矛戳入他的胸口。迷雾随着她穿过的身影回旋盘绕,仍然浓密,但锡让她看到天际远方的隐约光芒。白日近了。
在她下方,更大的光芒正在累积。纹抓住一根细细的尖刺,让身体原本的速度带着她转绕一圈,得以环顾下方的景象。数千支火把在黑夜中燃烧,像是明亮的昆虫交错融合。他们像巨大的波浪一般聚集,蜂涌至皇宫。
皇宫守卫没有机会抵抗这样的军队,她想。可是,如果他们冲入皇宫,司卡军队必死无疑。
她转向一边,雾水沾湿的尖刺在她手指下感觉冰冷。她上一次跳跃过克雷迪克·霄的尖塔群时,正全身流血,神智模糊。沙赛德来救了她,但这次他帮不上忙。
不远处,她可以看到皇座塔。那地方不难辨识,一圈燃烧的篝火点亮了外面,唯一的彩绘窗户让外面的人轻而易举看见里面。她可以感觉到他在里头。她等了一阵子,希望也许她能在审判者离开房间后攻击。
凯西尔相信第十一金属是关键,她心想。
她有个主意。应该要成功。一定要。
◇◇◇◇
「现在,」统御主以响亮的声音宣告。「审判廷得以接掌教廷之组织管理权。曾交予泰维迪安之统治权将转交予卡尔。」
皇座室陷入沉静,聚集而来的高阶圣务官被今晚的事情吓得说不出话来。统御主挥挥手,显示聚会已经结束。终于办到了!卡尔心想,他抬起头,眼睛的双刺一如往常痛楚,但今晚是喜悦的痛楚。审判者已经等了两个世纪,小心翼翼地运筹帷幄,暗地鼓励一般圣务官间的腐败与嫌隙。终于成功了。审判者们再也不需屈服于下等人类的要求。
他转身,朝教廷祭司们微笑,非常清楚审判者的注视有多么令人不安。他已经失去过去曾经拥有的视力,但他被赋予了更好的东西。对镕金术的掌握变得如此精妙、如此细节,让他可以从周围的世界汲取出惊人的力量。
几乎所有东西都有金属——水、石头、玻璃……就连人体亦然。这些金属太稀释,无法被镕金术影响,大多数镕金术师甚至感觉不到。
可是,在他审判者的眼中,卡尔可以看到这些东西的金属线。那些蓝丝很细,几乎隐形,却为他勾勒出世界的轮廓。他身前的圣务官是一团蓝色,他们的情绪,包括不安、怒气、恐惧,呈现在他们的身体和姿态中。不安、愤怒、恐惧……三者都如此甜美。卡尔笑得更开怀,虽然他相当疲累。
他醒得太久了。审判者的生活方式让身体容易疲劳,因此他经常需要休息。他的同伴们已经开始离开房间,朝他们的休息室走去,刻意靠近皇座室。他们会立刻去睡觉,因为先前的处决加上晚上令人兴奋的事件,他们也会疲累至极。
卡尔在审判者跟圣务官都离去后仍然留下来,很快地,只剩下他跟统御主两人站在被五盆火点亮的房间中。外面的篝火逐渐被仆人熄灭,房间外面漆黑,里头阴暗。
「你终于得到你想要的。」统御主静静说道。「或许你终于可以让我在这件事上头清静一点。」
「是的,统御主。」卡尔鞠躬说道。「我认为——」
一个奇怪的声音在房间响起。一个轻柔的喀嗒声。卡尔抬头,蹙着眉头研究一小枚金属弹过地板,最后落在他脚边。他拾起钱币,然后抬头看着巨大的玻璃,注意到有个小洞。
什么?
几十枚更多的钱射过玻璃,让它多了更多破洞。金属的敲击声跟清脆的玻璃碎裂声回响在空气中。卡尔惊讶地倒退一步。
整个南面的窗户碎裂,往内爆炸,玻璃被钱币破坏,一具飞翔中的身体破窗而入。
彩色玻璃碎片在空中旋转,随着一个穿着迷雾披风,手握两把黑曜石匕首冲入的娇小身影而四处飞洒。女孩蹲下,在碎玻璃上略略一滑,迷雾从她身后的开口涌入,往前卷袭,受到她的镕金术吸引,旋绕在她身边。她在雾中蹲了片刻,仿佛她是夜晚派来的使者。
然后,她向前一跃,直接扑向统御主。
◇◇◇◇
纹燃烧第十一金属。统御主的过去出现在之前的位置,仿佛从雾中出现,站在皇座高台边。
她忽略审判者。幸好那怪物反应很慢,她都上了高台的台阶一半,他才想起来该追她,但统御主静静地坐在原处,以几乎不带一丝兴趣的表情看着她。
两根矛当胸穿入都奈何不了他,纹心想,越过最后一段距离,来到高台的顶端。他根本不用怕我的匕首。
因此她根本不打算拿匕首攻击他,而是举起武器,直戳入过去的心脏。
匕首攻击,然后穿过那人,仿佛他根本不存在。纹跄踉地往前,直直穿过影像,几乎从高台上滑下。她转身,再次攻击影像,匕首同样毫发无伤地穿越它,甚至没有摆动或扭转。我的金影不是这样,她焦躁地想。我可以碰到我的金影,为什么我碰不到这个?
两者的运作显然不同。影子静静地站着,对她的攻击浑然无所觉。她以为如果她杀死过去的统御主,那他现在的身体也会死。不幸的是,过去的他跟天金影子一样,虚渺且不可碰触。
她失败了。
卡尔撞上她。强壮的审判者抓住她的肩膀,他的冲力让她摔下高台,两人一同翻滚落下。
纹哼了一声,骤烧白镴。我跟你之前关起来的无力女孩已经不同了,卡尔,她坚定地想。两人一滚落皇座后方的地面,她便将他踢飞。
审判者闷哼一声,她的攻击将他抛入空中,双手也握不住她的肩膀。她的迷雾披风被他扯下,但她一跃而起,立刻闪开。
「审判者!」统御主大吼,站起身来。「到我这里来!」
纹痛喊出声,强大的声音在她锡力增强的耳朵中听来更痛。
我得离开这里,她跌跌撞撞地想。我需要想出杀他的其他方法。
卡尔从后方攻击,这次他双臂完全环绕她,用力一捏。纹痛得大喊,骤烧白镴,反推回去,但卡尔强迫她站起身,敏捷地一手绕过她的脖子,同时另一手将她的双臂固定在背后。她愤怒地挣扎,扭转身体,但他抓得很牢。她试着铁推门把,希望能让两人往后倒,但他握得太牢。
统御主轻笑,坐回皇座。「你打不赢卡尔的,孩子。他很多年前就是名士兵。他知道该怎么样抓住一个人,让他们逃不了,无论他们有多强壮。」
纹继续挣扎,喘息着要呼吸。可是统御主说得没错。她试图要以后脑勺攻击卡尔,但他早就已经准备好。她可以听到他的声音,他掐住她喉咙时的急促喘息听来近乎……兴奋。透过窗户的反射,她可以看到两人身后的门打开,另一名审判者踏入房间,尖刺在扭曲的影像中闪烁,黑色袍子摆动着。
结束了,她抽离地心想,看着白雾在她面前的地上,溜出破碎的玻璃窗,流过地板。奇怪的是,它们不像先前那样会围绕她的身旁,仿佛正被某种东西推走。对纹而言,这似乎是她失败的最后一道证明。
对不起,凯西尔。我让你失望了。
第二名审判者来到他的同伴身边,然后伸出手,握住卡尔背后的某样东西。一阵撕裂声响起。
纹立刻落在地上,挣扎地呼吸。她滚过地面,白镴允许她快速恢复。卡尔站在她的上方,身体左右摇摆,然后软软地歪向一边,仆倒在地。第二名审判者站在他身后,手中握着像是大金属尖刺的东西,跟审判者眼睛里的一样。纹望向卡尔一动也不动的身体。他的袍子背后被撕裂,露出肩胛骨间的一个血淋淋大洞,洞大到够容纳一个金属锥。卡尔满是疤痕的脸庞绝对苍白、毫无生气。
铁锥!纹诧异地心想。另一名审判者只把铁锥拔出,卡尔就死了。这就是秘诀!
「什么?」统御主站起身大吼,突来的动作让他的宝座后倒,石头椅子翻下台阶,撞裂大理石地板。「背叛!居然是我的亲信背叛我?!」
新来的审判者冲向统御主,奔跑时,他的头罩落下,让纹看到他的光头。虽然多了前面的钢锥底部,还有后头突出的恶心尖端,但这个新来的人脸孔让她觉得有点熟悉。撇开光头跟不熟悉的衣服不谈,这个人看起来有点像凯西尔。
不是,她发现。不是凯西尔。
沼泽!
沼泽两阶并作一步地爬上高台,以审判者超自然的速度在移动,纹挣扎地站起,甩开眼前让她几乎被呛死的情景,但她的讶异没有那么容易甩开。沼泽还活着。
沼泽是审判者。
审判者们调查他不是因为怀疑他,而是想要招募他!现在,他看起来像是想跟统御主对打。我得帮忙!也许……也许他知道杀死统御主的秘诀。毕竟他找出了杀死审判者的方法!
沼泽来到高台顶端。
「审判者——」统御主大喊。「到——」
统御主浑身一僵,注意到门外的东西:一小堆金属锥,就像沼泽从卡尔背后拔出来的那些,堆在地上。看起来有七支。
沼泽微笑,那个表情看起来跟凯西尔得意洋洋的奸笑非常相似。纹来到高台底端,反推一枚钱币,让自己跃上高台。
统御主巨大的怒气在她飞到一半时击中她。忧郁,还有因怒气而暴涨的窒息感袭向她的灵魂,像是挥手一般将她的红铜推开。她骤烧红铜,微微喘息,却无法完全推开统御主对她情绪的影响。
沼泽略略歪倒,统御主反手一挥,正是他杀死凯西尔的方式;幸好沼泽来得及闪躲,他绕过统御主身后,抓住皇帝黑袍般的套装,用力一扯,将布料沿着缝线撕开。
沼泽全身一僵,钢尖的眼睛读不出情绪。统御主转身,手肘直撞入沼泽的肚子,将审判者抛到房间对面。统御主转身时,纹看到沼泽见到的景象。
什么都没有。一个普通,顶多比较结实的背部露出来。跟审判者不一样,统御主的脊椎没有尖刺。
啊,沼泽……纹绝望地心想。那是个很聪明的主意,比纹自己拿第十一金属的愚蠢尝试聪明得多,但仍然失败了。
沼泽终于落地,头撞上地板,然后滑过地面,直到撞上远端的墙壁,动也不动地靠着巨大的窗户。
「沼泽!」她大喊,跳起,钢推自己朝他的方向。可是就在她飞起的同时,统御主漫不经心地举起手。纹感觉到一阵强大的……东西撞向她,像是铁推,攻击她腹中的金属,但这是不可能的——凯西尔向她保证,镕金术师无法影响在一个人身体内的金属。
但他也说过,镕金术师不能影响燃烧红铜的人的情绪。
被抛下的钱币从统御主身边飞开,窜过地面,门从门框被拔起,破裂崩离,就连彩色玻璃碎片也颤抖地从高台周围滑开。
纹也被抛在一旁,肚子中的金属威胁要从她身体中被扯出。她撞上地板,攻击几乎让她丧失神智,脑中一片模糊,迷惘地坐在原地,只能想着一件事。如此的力量……
统御主从高台上走下,脚步声回荡。他的动作很安静,脱下破烂的套装跟衬衫,除了手指跟手腕上的金属外,上半身光裸。她注意到有几枚细手环刺穿了他上臂的皮肤。
聪明,她心想,挣扎地站起。避免它们被推或拉。
统御主遗憾地摇摇头,脚步在从破裂窗户涌入的白雾中穿出一条路径。他看起来如此强壮,胸膛满是肌肉,脸庞英俊。她可以感觉到他的镕金术力量正在攻击她的情绪,而她的红铜仅能勉强抵抗。
「你以为这样就行了吗,孩子?」统御主静静问道。「打败我?以为我是普通的审判者,我的力量是由人造而来?」
纹骤烧白镴,转身冲走,打算抓起沼泽的身体,朝房间另一个方向破窗而去。
可是,他已经到了,速度让龙卷风的怒旋都显得迟缓,就算烧光了白镴,纹也跑不过他。他伸出手,抓住她肩膀,将她往后一推,一切都轻松写意。
她像洋娃娃般被抛向房间的巨大柱子。纹绝望地寻找锚点,但他将所有的金属都吹出房间,只剩下……
她铁拉住统御主一只没有刺穿皮肤的手环。他立刻挥手向上,甩脱她的拉扯,让她在空中反方向旋转,以另一次强大的铁推攻击她,将她推到后方。纹肚腹中的金属绞痛,一旁的玻璃颤抖,她母亲的耳针也从她耳洞中被扯出。她试图要旋转,只身落地,却以极大的速度撞上石柱,白镴也帮不了她。她感觉一阵恶心的断裂声,一股刺痛窜上右腿。她倒在地上,没有看的勇气,但胸口传来的痛楚让她知道她的腿从身体下方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了。
统御主摇摇头。纹此时明白,他根本不担心戴珠宝带来的危险。从他的能力与力量看来,只有纹这样愚蠢的人才会尝试运用统御主的金属当锚点,因为这只是让他更能控制她的跳跃方向而已。
他上前一步,脚踩碎玻璃。「你以为这是第一次有人想杀我,孩子?我从焚烧跟砍头中存活下来。我被刺伤、切碎、压烂、五马分尸,一开始甚至被剥光了皮。」
他转向沼泽,摇摇头。奇特的是,纹先前对统御主的印象又出现了。他看起来……很累,甚至是极端疲累。不是他的身体,因为他仍然强壮,而是他的……精神。她试图站起,利用石柱稳住自己。
「我是神。」他说道。
跟日记中的谦虚男子相差太多。
「神是不能被杀死的。」他说道。「神是不会被推翻的。你的反叛行动,你以为我没见识过?你以为我没有靠一己之力摧毁过整支军队?你们这些人要怎么样才能停止质疑?我要花多少个世纪才能让你们这些白痴司卡看见真相?我到底要杀掉你们多少人?!」
纹的脚一拐,引得她痛喊出声。她骤烧白镴,但眼泪仍然浮现。金属快用完了。白镴存量不多,在那之后,她绝对无法保持清醒。她歪靠着石柱,统御主的镕金术推压着她,腿上的痛楚鼓动。他太强了,她绝望地想。他是对的。他是神。我们在想什么?
「你竟敢做这种事?」统御主问道,带着珠宝的手抓起沼泽软瘫的身体。沼泽微微呻吟,试图抬起头。
「你竟敢做这种事?!」统御主再次质问。「在我给了你这些之后?我让你超越一般人!我让你拥有主宰权!」
纹的头猛然抬起。穿过痛楚跟绝望,某句话唤醒她的记忆。
他一直说……他一直说他的族人该有主宰权……
她探入体内,找到最后一点第十一金属,燃烧,透过满是泪水的双眼看着统御主单手抓住沼泽。统御主的过去出现在他身边。一名穿着皮披风跟厚靴子的人,一个满脸胡子跟肌肉强壮的男子。不是贵族或暴君。不是英雄,甚至不是战士。一个人穿着在高山生活的衣装。一名牧人。
或者是,一名挑夫。
「拉刹克。」纹悄声说道。
统御主惊讶地转身面向她。
「拉刹克。」纹再次说道。「那是你的名字,对不对?你不是写日记的那个人。你不是被派来保护人民的英雄……你是他的仆役。那个憎恨他的挑夫。」
她停顿片刻。「你……你杀了他。」她轻声说道。「原来那天晚上是这样!所以日记这么突然地结束了!你杀了英雄,取代他的地位。你代替他进入了洞穴,将力量占为己有。可是……你没有拯救世界,反而掌控了世界!」
「你什么都不知道!」他怒吼,一手仍抓住沼泽的身体。「你对那些根本一无所知!」
「你恨他。」纹说道。「你认为英雄该是泰瑞司人。你无法忍受他,来自对你的国家的压迫者,居然正在实现你们的传说!」
统御主举起手,纹突然感觉到巨大的重量压下。镕金术,正在钢推她腹中跟身体的金属,威胁要将她的背挤碎在石柱上。她大喊,骤烧最后一点白镴,挣扎地要保持清醒。白雾盘绕她身边,穿过破裂的窗户跟地板。
在破裂的窗户外,她听到空中有隐约的回响,听起来像是……欢呼。喜悦的呼叫,总共有数千人响应,听起来几乎像是他们在为她加油。
这有什么重要?她心想。我知道统御主的秘密了,但这又告诉我什么?他是挑夫?仆人?泰瑞司人?
藏金术师。
她晕眩的双眼再度看到统御主上臂闪闪发光的臂环。金属环,刺穿他的皮肤。所以……所以不受镕金术影响。为什么要这样大费周章?据说他戴金属表达他的勇敢。他不担心有人会推拉他的金属。
也许,这只是他的声称。如果他其他的金属,那些影响贵族风尚的戒指、手环,只是想误导众人?目的是不让人注意这一对环绕他上臂的臂环?有这么简单吗?她心想,感觉统御主的力量威胁要压碎她。
她的白镴将近耗尽,几乎无法思考,但她仍然燃烧铁。统御主可以穿透红铜云。她也可以。他们其实是一样的。如果他能影响一个人体内的金属,那她也可以。她骤烧铁,蓝线指着统御主的戒指跟手环,独缺刺穿上臂皮肤的臂环。
纹怒烧铁,集中注意力,尽力去催促它,同时燃烧白镴,挣扎不要被压碎,而她知道自己其实已经没有呼吸了。推挤她的力量太强,她无法让胸口上下起伏。
白雾在她身边盘旋,因为她的镕金术而跳舞。她快死了。她知道。她甚至不太感觉得到痛楚。她正被压碎。窒息。
她汲取白雾。
两条新线出现。她尖叫,以她从未知道的力气铁拉,越来越奋力骤烧铁,统御主的推力让她能取得她使用拉力时的平衡。怒气、绝望和痛楚在她体内融合,拉引变成她全神贯注的唯一焦点。
她的白镴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