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
我把自己收藏的一些最喜欢的书带到了福克斯,现在我拿起一本《海底两万里》,还从楼梯顶部的日用织品柜里拿了一条旧被子。
在查理那块小小的室外的四方院子里,我把被子铺在采光最好的位置的正中央,然后一下子趴在上面。我翻阅着这本平装书,等待着一个词或词语引起我的兴趣——通常一个巨大的乌贼或独角鲸就够了——但今天,我把书翻了两遍也没找到任何东西引人入胜到让我开始读下去。
我尝试跟自己讲道理。没有必要惊慌失措。伊迪斯说过她要去露营,或许其他人也计划跟她一起去呢。几天不来学校也不会影响她完美无瑕的好成绩。我可以放松,明天肯定会再见到她。
就算她,或者其他人当中的任何一个可能知道我正在想什么,也根本不足以让人从小镇上溜走。我个人根本不相信,我从来没打算跟其他人说起这件事。这很愚蠢。我知道整件事根本荒谬至极。显而易见,任何人——不管是不是吸血鬼——都没有理由反应过激。
想象有人能读懂我的心思同样荒谬,我需要停止疑神疑鬼。伊迪斯明天就会回来。没有人觉得神经过敏症很有魅力,我怀疑她会是第一个。
成熟一点儿。放松。正常一点儿。我能应付。只要吸气呼气就行。
接下来,我才意识到查理的汽车被我开到了马路牙子上。我坐起来,惊讶地发现阳光不见了,我正在深深的树荫里面,我肯定是睡着了。我看了看四周,脑子里仍然有些混乱,突然感觉我旁边有人。
“查理吗?”我问道。不过,我听见门在房子前面砰的一声被关上的声音。
我跳了起来,觉得很紧张,同时又因为这样的感觉而感到很愚蠢。然后,我拾起被子和书,匆忙地来到屋子里,想点燃炉子把油加热;因为小睡了一会儿,晚饭要晚了。我进来的时候,查理正在一边挂枪带一边脱靴子。
“抱歉,晚饭还没做好——我在外面睡着了。”我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别担心,”他说道,“反正我本来就想先看看比分的。”
晚饭后,为了找点儿事情做,我和查理一起看电视。没有什么节目是我想看的,但他知道我不喜欢棒球,所以,他把电视调到了某部毫无思想深度的情景剧上,我们俩都不喜欢。不过,他好像很开心能一起做些什么,而且使他开心的感觉很好,尽管我自己抑郁得像个傻瓜似的。
“有件事想让您知道,爸爸,”电视上放广告的时候我说话了,“明天晚上我要跟学校的几个男同学一起去看电影,所以你会一个人在家。”
“有我认识的人吗?”他问道。
有谁是他不认识的呢?“杰里米·斯坦利、埃伦·韦伯和洛根,管他姓什么呢。”
“马洛里。”他告诉我。
“您说是就是吧。”
“好啊,不过是上学的晚上,所以别玩得太疯了。”
“我们一放学就出发,所以不会太晚。你想我给你做点什么晚餐吗?”
“波,在你来这里之前我自己照顾自己十七年了。”他提醒我。
“我不知道您是怎么活过来的。”我咕哝道。
早上,一切都不那么灰暗了——天又放晴了——但我试着别让自己抱太大的希望。我穿了一件天气暖和的时候才穿的薄毛衣——我在凤凰城的隆冬季节才会穿这种衣服。
我计算好到达学校的时间,这样刚好能够准时赶上第一堂课。我的情绪越来越低落,开车绕着已没有空位的停车场寻找着车位,同时也在寻找着那辆银色的沃尔沃,显然它没在这里。
一切又和昨天一样——我心中忍不住萌生出丝丝希望,却在徒劳地把餐厅搜寻一遍后不得不痛苦地把希望压制下去,我坐到了自己空荡荡的生物学课的课桌旁边。要是她再也不回来了呢?要是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呢?
今晚去天使港的计划又有人提了出来,而且洛根因为有别的事不能去,整个计划对我更有吸引力了。我急于离开小镇,这样就可以不再忍不住地回想,或者希望看到她和以往一样突然出现。我暗中发誓今晚一定要有个好心情,不要惹恼埃伦和杰里米。或许我外出的时候可以找到一家还算体面的书店。我努力不去想这个周末可能我要独自一人去西雅图的事。她不会真的连说都不说一声就取消计划了吧,她会吗?话又说回来,谁知道吸血鬼们该遵守什么样的社交规则呢?
放学后,杰里米开着他那辆白色的旧水星汽车跟着我回到家,这样我就可以不开我的皮卡了。接着,我们开车前往埃伦家,他正在等我们。随着我们的车驶出小镇,我的情绪也逐渐高涨起来。
天使港
杰里米的车子开得比警长开得还要快,不到四点钟我们就到了天使港。他首先带我们去了一家花店,柜台后面那个光彩夺目的女人很快就开始向埃伦兜售玫瑰花和兰花。埃伦做决定的速度很快,但杰里米犹豫了好久才弄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女销售员说得很清楚,对女孩子而言,所有细节真的都非常重要,不过我很难相信谁会在乎那么多。
杰里米和这个女人讨论丝带的颜色时,我和埃伦就坐在玻璃橱窗边的长凳上。
“嗨,埃伦……”
他抬头看着我,很可能已经注意到我说话时不安的语气。“怎么了?”
我努力使自己听上去只是漫不经心地感到好奇,装出一副对答案根本漠不关心的样子。
“呃,卡伦家的孩子经常逃课吗——我的意思是,他们逃课是常事吗?”
埃伦回答的时候扭头看着窗外,我肯定他只是想友好一些。毫无疑问,他看得出来我问这个问题时的感觉有多么不自在,尽管我那么努力地想故作镇静。
“是啊,天气好的时候,他们一直都会外出徒步旅行——就连卡伦医生也去。他们真的很喜欢户外活动。”
他没有问一个问题,也没有对我写在脸上的可悲的迷恋做任何贬低的评论。埃伦很可能是福克斯高中最友善的男生。
“哦。”我应了一声,然后就此打住了。
在我觉得过了好久之后,杰里米终于决定买一束带白色蝴蝶结的白色花束,有点儿虎头蛇尾的意味。不过,在他签好单付完账之后,我们还要等一段时间电影才会开始。
杰里米想去电脑游戏店看看有没有新货,商店就在东边,需要穿过几个街区。
“你们介意我去办点事吗?我在电影院跟你们会合。”
“当然不介意。”杰里米已经拉着埃伦朝街道东边走去。
再次一个人待着是种解脱,埃伦的回答固然令人欣慰,但我却没法强迫自己装出好心情。没有什么能使我少想一会儿伊迪斯。或许,一本真正的好书可以。
我朝与他们相反方向的街道走去,想一个人静一静。在花店南边距此两个街区远的地方我找到一个书店,但不是我想要找的那种书店。橱窗上摆满了水晶球、捕梦网和有关心灵治愈的书籍。我考虑走进去询问另外一家书店怎么走,但看了一眼柜台后面那个五十岁的嬉皮士,他正神情恍惚地冲我微笑,我就确信没必要去问了。好吧,我会自己找到一家正常的书店。
我漫无目的地走上另一条街,然后不经意间发现自己来到一条斜斜的偏僻小路上,我一时糊涂了。我希望自己又是在朝市中心的方向走,但我不确定这条路转弯的方向是否如我所愿。我知道我本该更加留心的,但又忍不住想着埃伦说的话,还有星期六的事情,以及要是她不回来的话我该怎么办。就在这时,我抬头看了看,一辆银色沃尔沃停在街边——不是小轿车,而是一辆多功能越野车,唉——然后我突然间非常生气。所有吸血鬼都这么不可靠吗?
我在自以为是东北方向的一条街上拖着沉重的脚步,朝看起来很有希望的一些带玻璃墙面的建筑群走去,但当我走到那儿的时候,却发现那里只不过是个吸尘器维修店——还打烊了——里面空无一人。我绕过维修店想看看是否还有其他商店。
转错弯了——这条路只是通往摆放垃圾桶的一条小巷子。不过,这里并不是空荡荡的。我一直盯着围成圈的一群人,结果被马路牙子绊倒,一个踉跄朝前冲去,脚下传来一阵嘈杂声。
六张脸孔朝我的方向看过来。有四男两女,其中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很快就背对着我,把手插进口袋里,我感觉他们正在藏手里拿着的东西。另一个女人有一头黑发,她怒气冲冲地看向我所在的方向,但这人莫名其妙地让我觉得似曾相识。不过,我并没有停下来去弄清楚她是谁。其中一个男人转过身来,我飞快地瞥见他往牛仔裤后袋里塞的好像是一把枪。
我开始朝前跑,横穿过小巷子口,跑向下一条街,装作自己没有注意到他们在那儿。我一跑出他们的视线,就听见一个耳语般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是警察。”
我朝身后扫了一眼,希望看见穿制服的人,但空旷的街上没有其他人。我离主干道远得超乎想象。此刻,我不禁加快脚步,看着水泥地面以防再次被绊倒。
我发现自己来到了一条人行道上,它从一排昏暗的仓库后面穿过,每个仓库都有卸货卡车进出的大舱门,晚上都上了锁。街道南边没有人行道,只有一排铁丝网栅栏,栅栏顶端布满了有刺铁丝网,保护着那个似乎是用来存放发动机零件的院子。我逛的地方已经远远地超出了天使港的游人想逛的范围了。天色慢慢暗了下来——空中的云朵回来了,在西边的天际堆积起来,让今天的日落来得早了些。我的外套落在了杰里米的车里。突然间,一阵刺骨的寒风让我不由得将手插进口袋里。一辆客货两用车从我身边驶过,然后路上又是一片空旷。
“嗨,臭警察。”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我回头一看,是我之前看见的那个女人,似曾相识的那个。在她身后是我在小巷子里遇到的另外两个男人——一个身材高大、秃顶,另一个身材较矮的可能是我认为有枪的那个。
“怎么啦?”我问道,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她直勾勾地盯着我,“抱歉,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抱歉?”她重复道。他们仍然在向我逼近,我往后退,朝路的南边退,“那是你最喜欢的词,还是怎么的?”
“我……我很……抱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噘起嘴巴——她的嘴唇涂着深红色的唇膏,黏糊糊的——突然我想起自己在哪里见过她了。我刚到天使港那天,我的背包不小心撞到一个男的,她当时和他在一起。我看着身材较矮的那个人,正好看见他脖子两边的文身的顶部,现在我敢肯定就是他们。
“难道你不打算叫人来支援吗,警官?”他问道。
我只好再次朝身后望了一眼,只有我自己。“我想你认错人了。”
“我们当然没认错,”那个女人说道,“你在后面也没见到任何人,对不对?”
我往后退的时候脚后跟踩到了什么东西,然后身体开始晃动。我伸出胳膊,努力保持平衡,高个子男的,那个我从来没见过的男人开始行动了。
他用手枪指着我。
我原本以为那个矮个子男人有枪,或许他们全都有枪。
“嘿,嘿,”我说着就把双手举得高高的,这样他就能看到我手上没有武器,“我不是警察,我还在读高中。”我一直慢慢地往后退,直到我的后背顶住栅栏。
“你以为我很傻吗?”那个女人问道,“你认为你们便衣警察会糊弄我吗?我见过你和你的搭档了,坏蛋。”
“什么?不是的,那是我爸爸。”我说道,我的声音在颤抖。
她大笑起来。“你只是个臭警察宝宝?”
“当然了,好吧。那么事情清楚了,我现在就给你们让道……”我开始沿着栅栏滑步。
“停下。”
秃顶的男人仍然用枪指着我,我一动不动。
“你在干什么?”矮个子男人对他说。他的声音很低,但街道很安静,我很容易听见他说的话。
“我不相信他。”高个子男人说道。
那个女人笑了。“那首海盗之歌怎么唱来着?死人不会告密。”
“什么?”我声音沙哑地说道,“别这样,瞧,那……那没必要。我不会告密,也没什么秘密要告的。”
“那就对了。”她表示同意。她抬头看着那个高个子男人,然后点了点头。
“我的钱包就在我的口袋里,”我主动提出,“里面钱不多,但欢迎你们来拿……”我开始伸手去够口袋,但这个动作是错误的。枪打偏了一点点,我又举起手来。
“我们必须不声不响地了结此事,”矮个子警告说,他弯腰去捡排水沟里一截断掉的管子,“把枪收起来。”
枪一放下来,我就打算冲出去,秃顶的男人似乎知道这一点。他犹豫了一下,而有文身的那个人开始冲向我。
走曲线,那是我爸爸以前教过我的。很难锁定移动的目标,特别是那种不是沿着直线移动的目标。如果我命中注定不会被什么东西绊倒的话,这样跑就会救我一命。哪怕就一次,也能确保我脚下的安全。我能做到一次,对不对?就一次,当我的命就悬在脚下这条线上时?
一个不致命的子弹伤会有多痛?我能忍着痛一直跑吗?我希望如此。
我努力撒腿跑,拿着管子的那个人现在离我只有几步远了。
一个刺耳的尖叫声使他僵立在原地,声音越来越刺耳,我们全都抬头看过去。
车灯在街角闪亮,然后径直高速向我冲来。汽车只差几英寸就要撞到文身男了,他跳了出去,猛地撞进铁栅栏,栅栏的铁链咔嗒作响。我转身快跑,但出人意料的是,汽车车尾摆动减速掉头,一个急刹车停下来,在离我几英尺远的地方,那辆车副驾驶座一侧的车门打开了。
“快进来。”一个狂怒的声音厉声喊道。
我钻进沃尔沃黑乎乎的内部,甚至来不及问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既感到安心,又感到心中涌起一阵新的恐慌。要是她受伤了怎么办?我大声说话的时候猛地关上车门。
“快开,伊迪斯,离开这里。他有枪。”
但是车没有动。
“低下头。”她命令道,我听见司机的侧门打开了。
我盲目地朝她声音的方向伸出手,一把抓住她那消瘦冰冷的胳膊。我碰到她的时候,她僵住了。没有弹性,尽管我的手指紧紧地握着她夹克上的皮。
“你在干什么?”我命令道,“开车!”
我的眼睛还在适应,只能从车灯反射的强光中看清楚她的眼睛。一开始,它们看着我的手抓紧了她的胳膊,然后眯了起来,愤怒地盯着挡风玻璃外那一男一女所在的地方,他们肯定正在观望、评估局势。此刻这双眼睛所发出的光随时都可以扫射过去杀死人。
“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波。”我敢说她现在正在咬牙切齿。
我知道她毫不费力地就能挣脱我的手,不过,她似乎在等我放手,但那不可能发生。
“如果你到那儿去,我就跟你去,”我平静地说,“我绝不会让你被人枪杀。”
她怒气冲冲地看了一会儿前方,然后驾驶座的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我们正在掉头,我感觉车速达到了六十迈。
“好吧。”她哼道。
我们朝后绕过街角,汽车急转弯划出一道弧线,接着我们突然就向前奔驰而去。
“系上安全带。”她告诉我。
我不得不放开她的胳膊照办,不过很可能这样更好。确切地说,像那样紧紧抓着女孩子不放手并不正常,然而……我很伤心地放开手。
安全带扣上时所发出的啪的那个响声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大声。
她猛地往左一拐,继续向前飞奔,连续冲过好几个停车标志牌,停都没停一下。
不过古怪的是,我感到很自在,而且根本不在乎我们在往哪个方向开。我盯着她的脸——只有仪表盘的灯光照亮了她的脸——心里一阵彻底的轻松,这种轻松远远超过了我突然获救时所感到的那种解脱。
她在这里,她是真实的。
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完美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情况远非如此,原来她看起来超级冒火。
“你还好吧?”我问道,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那么嘶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