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担心什么?”
“担心你会……难过。不开心。”
她抬起放在变速排挡杆上的手,向我伸过来——离我只有几厘米远。这次是她主动的。我飞快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神很温柔。
“别担心我,”她说道,“我能应付。”
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非常轻地扣住我的手指,只一会儿就又放回到变速排挡杆上面去了。我小心翼翼地又把手放在了她的手背上。我的大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外侧,又顺着手腕摸到她那粉红色的指尖。她的皮肤那么柔软——不是有弹性的那种,但却像绸缎那般柔软。比绸缎更加光滑,均匀。
“你吊足我的胃口了,波。”她低语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接着,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只有引擎的颤动声和我急促的呼吸声。我根本听不见她的呼吸声。
“为什么你不从最开始说起呢,”她建议道,声音现在很正常,非常真实,“这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还是什么事情让你想到的——是漫画书,还是电影?”
“都不是,”我说道,“但也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她等着。
“不是——是星期六,在海滩的时候。”
我冒险瞟了一眼她的脸,她看起来一脸疑惑。
“我碰巧见到了一个我们家的老朋友——朱莉——朱尔斯·布莱克。她妈妈邦妮和查理从我出生起就是好朋友。”
她依然一脸不解。
“邦妮是奎鲁特人中的一个长老……”
她迷惑的神情僵在了脸上,好像她脸上的所有线条突然之间都绷紧了,像冰一样坚硬。奇怪的是,她这样甚至更美了,在仪表盘的灯光下又像女神一般了。不过,她看起来有些不像人类。
她一直绷着脸,所以我感到必须解释清楚我的意思。
“海滩上有个奎鲁特女人——叫萨姆之类的。洛根谈到你——想拿我寻开心。这个萨姆说你们家不到保留地来,只是她的话听起来有弦外之音。朱尔斯好像知道这个女人话里有话,所以我跟她单独待了一会儿,并一直试探她,直到她告诉我……古老的奎鲁特传说。”
“那些神话讲的是什么?朱尔斯·布莱克告诉你我是什么了?”
我半张开嘴,又闭上了。
“什么?”
“我不想说。”我承认道。
“这也不是我最喜欢的词。”她的脸色柔和了一些,看起来又像人类了,“不过,不说出来不等于就使它消失了啊。有时候……我想,不说出来反而会使它更加强大。”
我不知道朱尔斯的说法是否正确。
“吸血鬼?”我轻声说道。
她畏缩了。
不。大声说出来并不会使它衰减。
滑稽的是,这个词听起来不再那么愚蠢了,就像它就在我的房间里一样。感觉我们不像是在讨论不可能的事情,不是古老的传说,也不是愚蠢的恐怖电影,更不是某本平装书。
感觉很真实。并且非常强大。
我们一言不发地行驶了一会儿,“吸血鬼”这个词好像在车里变得越来越大。好像这个词不属于她,真的,但这个词好像有种伤害她的力量。我试图去想别的事情,能够消除这个词带来的不良影响的任何事情。
我还没想出说什么,她就开口说话了。
“那么,你做了什么呢?”
“哦——呃,我在网上搜了搜。”
“那有没有让你信服呢?”现在她的语气是就事论事的那种了。
“没有,没什么跟你的情况相符。许多信息真的很愚蠢。不过我只是……”
我突然打住了。她等待着,然后看我没说话就一直盯着我。
“你什么?”她敦促道。
“哦,我的意思是,这无关紧要,对吧?所以,我就不去想它了。”
她的眼睛越睁越大,然后突然又眯成了一条狭小的缝。我不想再提醒她更应该向前看,不过她的车速此刻已经慢慢地爬过九十五迈了,而她似乎全然不知我们前方的路是弯弯曲曲的。
“呃,伊迪斯……”
“这无关紧要?”她几乎是冲我吼出来的,她的声音在颤抖,几乎……有些刺耳,“这无关紧要?”
“是的。反正对我而言是的。”
“你不在乎我是不是魔鬼,也不在乎我是不是人类?”
“不在乎。”
终于,她又盯着路面了,愤怒像刀似的从她的眼睛里挥发出来,弥漫到整张脸上。我感觉到汽车还在加速。
“你很难过。瞧,我本该什么都不说的。”我抱怨道。
她摇了摇头,然后咬着牙回答我。“不,我宁愿知道你在想什么,即使你正在想的非常愚蠢。”
“对不起。”
她恼火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又有好几分钟没说一句话。我慢慢地上下抚摸着她的手。
“你现在在想什么?”她问道,声音平静了一些。
“呃……什么都没想,真的。”
“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简直要把我逼疯了。”
“我不想……我不知道,是否会冒犯你。”
“说出来啊,波。”
“我有许多问题,但你没必要回答它们。我只是很好奇。”
“关于什么的?”
“你多大了?”
“十七。”
我目不转睛地看了她一会儿,直到她的嘴巴动了动,露出一丝微笑。
“你十七岁多久了?”我问道。
“有一段时间了。”她承认道。
我笑了。“好吧。”
她看着我,好像我疯了似的。
不过,这样好些了。更容易了,只是做回她自己而不必担心会把我蒙在鼓里。我喜欢知道内情的感觉。她的世界就是我想去的地方。
“别笑——但你白天怎么到外面来的?”
她还是笑了。“鬼话。”
她的笑声很温暖,这使我感到就像刚刚吞下一束阳光。我笑得更开心了。
“被太阳烧伤?”
“鬼话。”
“睡在棺材里?”
“鬼话。”她迟疑了片刻,然后温柔地补充道,“我不能睡觉。”
我过了一会儿才领会她的意思。“完全不?”
“从不。”她低声说。她满怀希望地转头看着我。我凝视着她的目光,陷入她那金色的眸子。过了一会儿我完全迷失了方向,找不到思路了。
突然,她看向别处,眼睛又眯了起来。“你还没问我最重要的问题呢。”
“最重要的问题?”我附和道。我想不出她指的是什么。
“难道你不好奇我的饮食习惯吗?”她模仿我的语气问道。
“哦,那个问题。”
“是的,就是那个问题,”她悲凉地说道,“难道你不想知道我是否吸血?”
我不寒而栗。“好吧,嗯,朱尔斯提到过这一点。”
“她怎么说的?”
“她说你们不……猎杀人类。你们家应该没有危险,因为你们只猎杀动物。”
“她说我们不危险?”她的声音里饱含着怀疑的语气。
“并不完全是。朱尔斯说你们应该没有危险。但奎鲁特人仍然不希望你们踏足他们的领地,只是以防万一。”
她看着前方,但我看不出她是不是在看路。
“那么,她说的对吗?关于不猎杀人类?”我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尽可能地保持平静。
“奎鲁特人的记性真好。”她低语道。
我把这当成了默认。
“不过,你别因为这个而得意,”她警告我,“他们跟我们保持距离是正确的。我们还是很危险的。”
“我不明白。”
“我们……努力,”她解释道(她的声音变得更沉重,语速变得更慢了),“我们通常非常善于掌控自己所做的事情。有时候我们也会……犯错。比如我,允许我自己跟你单独在一起。”
“这是个错误?”我听出自己的语气很受伤,但我不知道她是否也能听出来。
“非常危险的错误。”她低声说。
然后我们都沉默了。我看着前面的车灯随着公路的蜿蜒而扭动着。那些弯道移动得太快,看起来不像真的,而像是电脑游戏。我感到时间在飞快地流逝,一如我们车后漆黑的马路,我突然感到害怕,担心自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跟她在一起了——这样敞开心扉,隔在我们之间的墙只有这一次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所说的话听起来有点儿像……再见。我握紧了她的手。我不能浪费跟她在一起的每一分钟。
“再告诉我一些。”我真的并不在乎她说什么,我只是想听她的声音。
她飞快地扫了我一眼,我的语气变化似乎令她很震惊。“你还想知道哪些?”
“给我讲讲你们为什么猎杀动物而不是人类。”我说道。这是我能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我的声音听起来很沙哑。我眨了两下眼睛,眨掉眼中多余的湿润。
她一字一顿地回答道:“我不想成为魔鬼。”
“可是,光靠动物是不是不够?”
她顿了顿。“我不能确定,但我将之比作光靠吃豆腐、喝豆奶过日子的生活方式;我们把自己称作素食主义者,这是我们内部的一个小玩笑。这并不能完全满足我们的饥饿感——准确地说,应该是饥渴。不过,这已足够让我们抗拒。大多数时候都如此——”她的语气又沉重起来,“有时候却更难一些。”
“现在,你觉得困难吗?”我问道。
她叹了口气。“是的。”
“但是你现在又不饿。”我说——只是在陈述,而不是在问话。
“你为什么那么想?”
“你的眼睛。我对此有个判断。好像你眼睛的颜色跟你的情绪有关——一般人们饥饿的时候更暴躁,对吧?”
她大笑起来。“你的观察力比我想的还要敏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