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西蒙跺着脚,两步迈到妻子面前。鲁思后退一步,背靠水槽。保罗手一滑,粉红色塑料发梳掉落在地。
“我可不会出钱供着那小混蛋肮脏的习惯!看他那张脏脸,在我的柴火棚里一鼓一鼓的!”
说出“我的”两个字时,西蒙一拳砸在自己胸口,一声闷响让鲁思更加畏缩。
“我像那小麻饼脸一样大时,已经在给家里挣钱了!他想自讨苦吃,那就让他去吃,是吧?对不对?”
他的脸往前一凑,离鲁思的脸不过六英寸远。
“对,西蒙。”她声音很轻。
安德鲁的五脏六腑都化了似的。十天之前他刚对自己发了誓,难道这一刻这么快就来了?父亲提脚从母亲身边走开,大踏步迈出厨房,走上门廊。鲁思、安德鲁和保罗保持原来的姿势,就像说好了他不在就一动不动一样。
“浴缸水放好没有?”西蒙大声问道,鲁思下夜班回家的早晨他常常这样问。
“放好了,西蒙。”她也大声回答,好像在努力找回一丝光亮,找回家里正常的气氛。
大门嘎吱一声,猛然关上。
鲁思急急忙忙地打理起茶壶,想等暗流汹涌的气氛逐渐退潮,家里恢复原有的平衡。直到安德鲁起身要离开厨房去刷牙时,她才开口:
“他是担心你,安德鲁。担心你的身体。”
他担心个屁,婊子养的。
安德鲁心里跟西蒙干上了,以下流对阵下流。在心里,他可以光明正大跟西蒙干一场。
不过他对母亲大声说出的则是,“是,对。”
3
常青湾是建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一带小屋,排列成镰刀似的新月形状,离帕格镇的中心广场只有两分钟的车程。36号是这里居住时间最长的一户。雪莉·莫里森靠着枕头坐在床头,细啜丈夫端给她的茶。对面是内嵌式的壁柜,柜门上的镜子映出她的脸,有些朦朦胧胧。这一是因为她没戴眼镜,一是因为光线透过她玫瑰花纹的窗帘已经变得非常柔和。在这样的微光映照下,银色短发下那张白里透粉的脸显得煞是可爱。
卧室刚刚容得下雪莉的单人床和霍华德的双人床,像两个长相迥异的双胞胎,紧紧挤在一起。霍华德的床垫上还印着庞大的人形,人却已经走开。从雪莉和她的影子相对而坐的地方,能听见淋浴室传来的轻快嘶嘶声。她还在细细品味那桩消息,那桩如同气泡香槟、在空气中荡起阵阵兴奋的消息。
巴里·菲尔布拉泽死了。如同烛花熄灭。捻去。哪怕是发生什么国家大事、战火燃起、股市崩溃,甚至是恐怖袭击,也无法在雪莉心里激起如此强烈的惊惧,热切的兴趣,兴奋的思考。这些情绪现在正将她吞噬。
她讨厌巴里·菲尔布拉泽。在与谁为友、与谁为敌方面,雪莉和丈夫常常都团结得如同一人,唯有在巴里这个人身上步调不太一致。霍华德有时候承认,这个蓄着胡须、个子矮小,还老在帕格镇教堂会厅隔着擦痕斑驳的桌子无情地对抗着他的男人,叫他觉得颇为有趣。但是雪莉可分不清政见分歧与个人恩怨。巴里在霍华德毕生最看重的事业上跟他唱反调,这就让巴里·菲尔布拉泽成了雪莉痛恨的敌人。
对丈夫的忠诚是雪莉如此热诚的痛恨中最大的因素,但并非唯一。她对别人的直觉只会沿单个方向越磨越锋利,就像训来嗅毒品的狗一样。她对于谁自视甚高、优越感满满保持着终年不休的高度敏感,而巴里·菲尔布拉泽及其教区议会的密友们身上就散发着这种气味。在这世上,菲尔布拉泽一伙以为自己上过大学就比她和霍华德这样的人厉害,以为自己的意见比他们有分量。呵,他们的自高自大今天可是遭到了重重一击。菲尔布拉泽的猝死令雪莉对自己长久以来的信念更加执着,那就是无论他和他的拥护者们怎么想,他都比她丈夫低劣、羸弱,而后者在拥有其他众多美德之外,还有一项胜出——七年前,心脏病没能杀死他。
(雪莉从来不相信丈夫会死,一秒钟也没相信过,哪怕他躺在手术室时也一样。霍华德存在于地球上,对于雪莉而言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跟阳光和氧气一样。事后朋友和邻居们说起他奇迹般地幸存,说起幸好旁边的亚维尔市就有心脏病医院,说起她那时一定担心极了,她次次都跟他们说起自己的信念。
“我早就知道他撑得过来,”雪莉说得平静自然,“从来没有一丝怀疑。”
现在,他还在呢,好端端的。那一头呢,菲尔布拉泽已经躺在太平间了。这就叫走着瞧。)
在这愉悦的清晨,雪莉想起了生下儿子迈尔斯的第二天。多年前的那时,她也像现在这样坐在床头,阳光照进病房的窗户,手里捧着记不清谁替她沏的茶,等着他们把她漂亮的宝贝带进来喂奶。生和死,两者都带来特别真切的存在感,也让她觉得自己很重要。巴里·菲尔布拉泽的死讯就像她膝头一个胖乎乎的新生儿,等着亲朋好友来一瞅究竟,而她则是一切的源头,因为她是第一个,或者差不多第一个知道这桩事情的人。
不管内心的喜悦如何欢腾不休,霍华德在房间里时,她并未形诸于色。他去洗澡之前,他们只互相交换了对猝死一事有礼有节的评论。雪莉自然知道,虽然他们像拨算盘珠一样你来我往说了些再寻常不过的话,但霍华德内心一定也像她一样狂喜满溢。不过消息尚新,倘若就让这些内心感受脱口而出,那无异于脱光了衣服跳舞,或者尖声大叫污言秽语,而霍华德和雪莉是永远都穿着得体的隐形衣,绝不失态之人。
又一个令她开心的想法跃入脑海。她把茶杯茶碟放上床头,翻身下床,套上灯芯绒晨衣,戴好眼镜,走过客厅,敲敲浴室门。
“霍华德?”
透过急急的水流声,传来一声询问。
“你觉得我在网站上写写怎么样?菲尔布拉泽的事。”
“好主意,”他考虑片刻,透过门回答,“这想法好。”
于是她疾步来到书房。这以前是家里最小的一间卧室,多年以前女儿帕特里夏搬出这里,离家去了伦敦,他们很少再提起她。
对于自己的网络技术,雪莉自豪无比。十年前她去亚维尔上夜校,是班上年纪最大也学得最慢的学生。不过帕格教区新设了网站,真叫人激动,她怀着一定要当管理员的决心,居然坚持了下来。她登录电脑,打开教区议会的网页。
讣告异常顺畅地流泻而出,就像是她的手指自动写成的一样。
镇议员巴里·菲尔布拉泽
我们沉痛地宣告,镇议员巴里·菲尔布拉泽不幸去世。当此艰难之时,谨向他的家人致以最诚挚的慰问。
她又仔细读了一遍,敲下回车键,看着它显示在网页公告栏。
戴安娜王妃逝世时,女王在白金汉宫降了半旗。女王陛下在雪莉心目中占有不可撼动的特殊地位。她品味着这则网站讣告,禁不住因自己这一正确之举而志得意满,心花怒放。效仿最出色的榜样……
她离开教区议会公告栏,点开最喜欢的健康网站,在搜索框里仔仔细细拼出“大脑”和“死亡”两个词。
搜索结果铺天盖地。她往下翻过一页又一页,温柔的眼睛随之上上下下,想找到赋予她眼下这般快乐的到底是哪种病症——好些词儿她压根不知道怎么念。雪莉是医院的义工,自从开始在西南综合医院工作后,她对医学的兴趣大增,有时还主动要给朋友们看病。
然而今天上午可集中不了注意力来读长词怪症什么的,她的心思已经飞远,只想着把消息传播得更广些。说实话,她脑子里已经开始暗自拟定和修改电话告知名单了。不知奥布里和茱莉亚是不是已经听说了,也不知他们会是什么反应。霍华德乐不乐意让她告诉莫琳呢,还是想亲自来做这桩赏心乐事。
叫人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
4
安德鲁·普莱斯关上小白楼的大门,跟着弟弟走过陡陡的花园小径。冰霜满地,踩在上面脆喳喳直响。他们一直来到树篱间冰凉的铁门那儿,前面便是路了。兄弟俩谁也没有望一眼山下熟悉的风景:小小的帕格镇位于三座山丘环绕的谷地上,其中一座山顶上矗立着始建于十二世纪的修道院。一条细细的河流蜿蜒着绕山而行,穿过小镇,一座玩具似的石桥连起两岸。在兄弟俩眼中,这副景象差不多跟平面背景画儿一样无聊。最令安德鲁鄙视的是,在家里颇为罕见地来了客人时,父亲总是极为自豪地拿这风景说事儿,就跟这玩意儿是他设计建造的似的。安德鲁最近越来越确定,他宁愿对面是沥青墙,破窗子,涂鸦画;他梦想去伦敦,梦想过一种有分量的生活。
兄弟俩大踏步走到路尽头,快到大路时,在拐角处放慢脚步,停了下来。安德鲁闪身进了树篱,在口袋里摸索半天,掏出半包本森哈奇香烟、一盒有些受潮的火柴。擦了好几次,几颗火柴脑袋都在盒壁上粉身碎骨,才终于点着。刚狠狠吸了两三口,校车轰轰的引擎声就打破了寂静。安德鲁小心翼翼地磕掉燃着的烟头,把剩下的半截香烟收回烟盒里。
开到山顶小屋时,校车一般都是坐了三分之二,因为之前已经去远处的农场和人家接过一圈人。跟往常一样,兄弟俩没坐在一起,而是各占一个双人座。校车辘辘驶向帕格镇,两人都侧头看向窗外。
他们家的山脚下是一幢嵌入楔形花园的小楼。菲尔布拉泽家的四个孩子平时都会在门外等车,但今天一个人影也没有。窗帘也都拉得严严实实。安德鲁寻思着莫非家里死了人,其他人就都在黑屋子里坐着?
几个星期以前学校剧场的迪斯科舞会上,安德鲁曾经和尼安·菲尔布拉泽亲热了一回。她事后居然黏上了他,整天跟到东跟到西,实在太没品了。安德鲁的父母跟菲尔布拉泽家没什么交情。西蒙和鲁思基本上没有朋友,但是他们好像对巴里有一点好感。帕格镇唯一一家银行的小小支行就是巴里掌管的。菲尔布拉泽的名字常常和教区议会、镇政厅文艺演出,以及教堂募捐长跑一类的事情联系在一起。安德鲁对这些事情一概不感兴趣,他父母也从不参与,顶多偶尔填个赞助表格或者带回张抽彩券。
校车左转,慢慢驶下教堂街,经过沿街而下的维多利亚风格大宅。安德鲁开始幻想父亲被隐形狙击手一枪击毙,倒地而亡。他仿佛看见自己一边轻拍哭泣的母亲的后背,一边打电话给丧葬公司,订了一口最便宜的棺材,嘴里还叼着一根烟。
贾瓦德家的三个孩子——贾斯万、苏克文达和拉吉帕尔在教堂街最底下上了车。安德鲁特意选了前面有排空位的位置坐下,是用了心的,因为他希望苏克文达坐在自己前面。倒不是对她有什么想法(安德鲁最好的朋友肥仔给她取的外号叫TNT,就是小胡子女人的意思),而是因为“她”总爱坐在苏克文达旁边。不知是不是今早的心灵感应发功起了效,苏克文达真的在他前面坐了下来。安德鲁心花怒放,盯着脏兮兮的车窗,却什么也没看见,只把书包朝自己胸前又拉了拉,免得人家看见他随着校车颠簸而悄悄勃起了。
笨重的校车沿着狭窄的街道缓缓前进,绕过尖尖的拐角,开进村广场,驶往她家那条路。每上下颠簸一次,心里的期待就再攀升一层。
安德鲁还从来没对哪个女孩如此强烈地动过心。她是新来的,这个时间转学过来挺奇怪的,现在是初中毕业考试年的春季学期。她叫盖亚,这两个字配她很合适,因为是他从没听说过的名字,这个人儿也是他从未见过的那般人物。一天早晨,她第一次走上校车,仿佛就是为了清晰明了地证明造物者如何巧夺天工。她在他前面两排的座位坐下,双肩那么完美,后脑也那么好看,他完全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