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英镑,要现金。”
小伙子嚼得更起劲了,西蒙简直听得见他嘴里的唾液涌动。嚼口香糖是西蒙讨厌的小事情之一。
“东西是好的,是吧?”西蒙追问,“不是什么减价破烂货吧?”
“直接从仓库运来的,”小伙子挪挪脚,耸耸肩回答,“货真价实,包装都没拆。”
“那就好,”西蒙说,“星期三带来。”
“什么,带到这儿来?”小伙子双眼一转,“不,不要带到厂里来,老兄……你住哪儿?”
“帕格镇。”西蒙说。
“帕格镇哪里?”
西蒙不愿对人说出他家的地址,简直到了迷信的程度。这不仅是因为不喜欢客人到访——在他看来客人就是他私人空间的入侵者,说不定还要顺走一两样值钱的东西——更是因为山顶小屋在他眼里完美无瑕,是与亚维尔和嘈杂的印刷厂截然不同的一个世界。
“我下班后自己去取,”西蒙不理会他的问题,“你放在哪儿?”
小伙子面有不快。西蒙瞪着他。
“呃,我现在就要现金。”叉车工变卦了。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规矩不是这样的,老兄。”
西蒙觉得自己好像头疼起来。自从那天早晨妻子无心说起人脑里说不定长了个小定时炸弹,好几年都发现不了之后,他就无法驱散这个可怕的念头。一门之隔,印刷厂万古不变的哗哗啦啦、嗡嗡隆隆的噪声肯定对健康不好,在这些声音的击打下,他的动脉壁说不定早就一年一年变得薄弱不堪了呢。
“好吧。”他哼了一声,转身从屁股口袋里取出钱包。小伙子上前一步,站到桌旁,伸出手来。
“你住的地方离帕格镇高尔夫球场远不远?”他问,西蒙正往他手里一张一张地递十英镑的钞票。“昨晚我一个朋友在那儿,亲眼看到一个家伙倒下死了。他妈的吐了一地,身子一倒,就这样在停车场死掉了。”
“是啊,我听说了。”西蒙说,正在细细地捋最后一张钱,生怕万一是两张粘在一起。
“是个被收买了的议员,那个人。那个死掉的家伙。他收回扣。格雷公司给他钱,他就继续让他们承包。”
“是吗?”西蒙应道,不过他马上来了极大的兴趣。
巴里·菲尔布拉泽,谁料得到这一出?
“我再跟你联系,”小伙子把八十英镑使劲儿往屁股口袋里插,“我们会弄到手的,星期三。”
办公室的门关上了。西蒙忘了头痛这回事,本来也不过是痛一阵而已。他沉浸在巴里·菲尔布拉泽阴暗勾当曝光的遐想里。巴里·菲尔布拉泽,日理万机,八面玲珑,人人爱戴,满面春光,这么多年,居然一直从格雷公司收取贿赂。
这消息并没有让西蒙太过震动,倘若是其他认识巴里的人听见,一定比他吃惊得厉害。他眼中巴里的形象也并未因此大打折扣,相反,他对死去的这个人的敬意反而更多了一层。只要是有脑子的人,不都日日夜夜悄没声息地想多捞几笔吗?他盯着屏幕上的电子报表,却视若无睹,耳朵似乎也听不见灰尘仆仆的窗子外面印刷机的轰鸣了。
如果要养家,就必须朝九晚五地工作,别无他法。可是西蒙总觉得有某种更好的方式。在他心里,富足美满却又毫不费功夫的生活如同一顶大肚彩罐系在头顶,只要有一根够粗的槌子,瞄准时机就能一槌砸碎。西蒙脑子里还有孩童般的想法,相信整个世界都只是他们个人演出的舞台,命运就悬在头顶,一路走来不断发出提示,给出征兆,而他总觉得自己受到了神启,看见了上帝对他眨了一下眼睛。
西蒙曾经有过几桩明显属于堂吉诃德式的事迹,都是在超自然天启的指示下完成的。好些年前他还是印刷厂初级学徒的时候,身上背负着简直没法还得起的债,身边还有个刚刚怀孕的妻子,他就在一匹很被看好的赛马“鲁思的宝贝”身上押了一百英镑,结果那匹马跑到倒数第二圈时摔倒在地。还有一次,他们刚买下山顶小屋不久,西蒙拿鲁思本想用来买窗帘地毯的一千二百英镑入股一家房屋分时共享公司,公司是亚维尔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话说得天花乱坠的熟人开的。西蒙的投资跟这位经理一同人间蒸发了,而他虽然怒不可遏、咒天骂地,还一脚把小儿子从楼梯半中央踢了下去,却始终没有报警。拿钱入伙之前他就知道这家公司有点歪门邪道,所以料到报警的话会有些问题难以回答。
不过撇开这些不幸事件不谈,也还是有过运气的眷顾、奏效的诡计,以及显灵的预感。总结起来,西蒙的天平总爱往后者倾斜。正是这些时刻令他继续相信命运,相信宇宙给他预留的天地绝不仅是守着一份吃不饱也饿不死的工作干到退休或者干到死。哄骗、捷径、谄媚、裙带,人人都在钻营,现在看来,连小个子的巴里·菲尔布拉泽也不例外。
在狭小简陋的办公室里,西蒙·普莱斯垂涎三尺地盯着一众权贵中间的一个空位子,仿佛看到真金白银源源不断地撒下,空位子上却没有人展开衣兜去接。
(古昔时光)
非法侵入者
12.43 为防止非法侵入者(一般需被当场发现侵入他人领地,挟持合法住户)……
——查尔斯·阿诺德-贝克
《地方议会管理条例》第七版
1
你只要想想帕格镇教区议会有多小,就得佩服它的力量有多大。他们每月在漂亮的维多利亚风格教堂会厅里开一次会,几十年来,任何削减这个议会的预算、分割其权力或者以更新更大的机构吞并它的企图,都遭到不遗余力的抵抗,至今未能得逞。亚维尔地区议会下面所有的地方议会当中,帕格镇是最难驾驭、最爱叫板,也最为独立的一个。议员们为此感到自豪。
到星期天晚上为止,议会一共有十六位男女议员。小镇的选民似乎相信凡是乐意在教区议会效力的人都有能力胜任,所以十六位议员都是在无一反对的情况下获得席位的。
可是这个上任之初一团和气的议会现在正身陷内战。有个事件在帕格镇挑起了长达六十余年的愤怒仇恨,现在到了决定性的时刻。两个魅力超凡的领导人身后各聚集了一派支持者。
要想全面了解争端的起因,就有必要知晓帕格镇人对北边的亚维尔市有多不喜欢、多不信任。
帕格镇人的就业机会大多来自亚维尔的商店、公司、工厂,以及西南综合医院。小镇年轻人星期六的夜晚也几乎都在亚维尔的电影院和夜店里度过。城里有一座大教堂,好几个公园,还有两个巨大的购物中心,只要你真心欣赏且满足于帕格镇不凡的魅力,那么有这几个去处还是挺惬意的。即便如此,真正的帕格镇人还是认为亚维尔不过是个不可或缺的邪恶之地。帕格修道院脚下那座高高的山就好像这种态度的象征,它将亚维尔从帕格镇的视野中隔开,让小镇居民产生一种愉快的幻觉,以为亚维尔比它实际所在要再远上好些英里。
2
帕格山碰巧还遮住了另一块地方,一块帕格镇历来认为属于自己的地方。这就是斯维特拉夫大宅,一幢安妮女王时代的优雅建筑,漆成蜜金色,被大片林园和田地环抱。它处于帕格镇和亚维尔市中间,属于小镇辖地。
房子在贵族之家斯维特拉夫几代人之间平平安安地传承了近两百年,直到二十世纪初家族的最后一个继承人去世。斯维特拉夫家与帕格镇悠久的渊源,就只剩下了圣弥格尔及众圣徒教堂墓园里最宏伟的一座坟墓,以及当地史料和建筑上偶尔可见的纹章图样和姓名缩写,就像早已灭绝的生物留下的足迹和粪化石一样。
最后一个斯维特拉夫去世以后,大宅几易其主,转手之快令人心慌。帕格镇人总在担心哪天会有地产商来买下大宅,毁了大家钟爱的这一标志性建筑。到了五十年代,一个叫奥布里·弗雷的男子买下了这块地方。人们很快知道弗雷家财万贯,是在城里神秘发家的。他有四个孩子,还有一颗渴望永久定居的心。等到传言风起,说弗雷其实是斯维特拉夫家的旁系后裔时,镇上人们对他的赞许更是骤然达到了令人目眩的高度。不用说,他已经是半个本地人了,自然会效忠于帕格镇,而非亚维尔市。帕格镇上了年纪的人们都认为奥布里·弗雷的到来意味着一个福佑时代的回归。他会像之前的祖先们一样,成为对小镇慷慨相救的朋友,在每一条鹅卵石街道上洒下恩泽与魔力。
霍华德·莫里森还记得母亲一阵风般冲进霍普街他家的小厨房,带来奥布里受邀出任本地花展裁判的消息。母亲种的红花菜豆已经蝉联三届最佳蔬菜奖了,她真心渴望从她眼中代表旧时代浪漫的男子手里接过那只镀银玫瑰碗!
3
然而在这个关头,如本地传说中的情形一般,平地忽起黑云,一位邪恶仙子即将登场。
斯维特拉夫大宅终于易入如此令人放心的人手中,帕格镇为之欢欣鼓舞,正当此时,亚维尔市却在南边大张旗鼓地建设公造住宅。帕格镇的人们不安地得知,新的街道正在蚕食着城市与小镇间的土地。
人人都清楚战后廉价住宅的需求大大增长,可是小镇此刻正为奥布里·弗雷的到来而欢欣,未免怀疑起亚维尔市的用心,一时之间议论纷纷。曾经确保帕格镇自成一体的天然壁垒——河流和山峰——在疯狂扩张的红砖房屋面前步步后退。亚维尔穷尽了每一寸领地来兴建这些住宅,终于在帕格镇教区的北界停下步伐。
小镇居民这才舒了一口气,然而很快就发现自己高兴得太早。坎特米尔小区刚一建成,就被判定远远不够满足人口需求,于是那座城市又投资买地,意欲进一步拓宽领地。
在这个关头,奥布里·弗雷(对帕格镇居民而言他仍是神话,而非凡人)做出了一个引发之后六十年积怨的决定。
紧邻新建小区的是若干杂木丛生的林地,没什么用处,他便将它们高价卖给了亚维尔市政厅,换来的钱则用来修复斯维特拉夫大宅客厅里弯翘的镶板。
帕格镇人出离了愤怒。斯维特拉夫大宅的丛地原本是抵御城市蚕食的要塞,如今教区古已有之的天然屏障却要为贪得无厌的亚维尔人让路。教区议会会厅争吵不休的讨论、投向报纸和亚维尔市议会怨气沸腾的公开信、对当局者个人的忠告进谏——凡此种种,都没能逆转局势。
地方政府廉租房重张旗鼓,只有一点不同。第一批小区修建完毕之后的短短间歇里,市政厅发现还能降低修建成本。于是第二波兴建浪潮的产物不再是红砖房,而是钢筋混凝土小屋。这片小区被当地人沿用所占土地之名,称作“丛地”,低劣的建筑材料和样式令其与坎特米尔小区界线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