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仔从可靠渠道打听到,要想逃出温特登的校园而不被窗边某一双眼睛察觉,唯一安全的办法是翻过自行车棚旁边那道边墙。于是他便照做了,指尖触地,落在边墙外侧窄窄的小道上。落地平稳无险,他大步走过小道,左转上了人来人往脏乱不堪的大路。
走到后顾无忧处,他点燃一根烟,沿着一排破败的小商店继续前进。过了五个街区,肥仔再往左一转,便来到丛地最外围的一圈街道。他脚下不停,伸手松开领带,却并不取下。谁一看都知道他是个学生,可他并不在乎。肥仔从来没想过把校服收拾得合体一些,比如在翻领上别个徽章,或者用时髦的手法打个领结什么的,他对校服不屑一顾,就像囚犯对囚衣的心情。
在肥仔看来,人类所犯下的错误中,百分之九十九是出于为自己感到羞愧,撒谎遮掩,想要变成另一个人。诚实是肥仔的金钱,是他的武器和盾牌。你一诚实,人们就怕你,因为你让他们感到震惊。肥仔发现,别人都身陷尴尬扭捏、虚伪作态的泥潭中,生怕真相泄露,而他却被不加修饰的原始状态所吸引,他喜欢即使丑陋但却真实的东西,喜欢让他父亲那样的人感到害羞恶心的一切。弥赛亚、贱民,所谓疯子、罪犯,都让他思考良久,他们都是被沉睡的大众唾弃的高贵之人。
很艰难,同时却又很光荣的,是做真正的自己,哪怕那个自己——毋宁说尤其如果那个自己——是个残酷、危险的家伙。你若恰巧是头野兽,对此并不遮遮掩掩,那便是勇气。但与此同时,也不能假装自己身上的兽性不止如此,因为一旦夸大其辞、虚张声势,你便与鸽笼子无异,也是个谎话连篇的伪君子。真和假是肥仔心中用得最多的两个词,他用这两个词来衡量自己,衡量他人,精确得犹如激光射线。
他已经断定自己拥有某些真性情,值得鼓励,必须培养,然而同时另一些思维习惯却是有违天性的果实,全由不幸的成长环境造成,假得很,必须涤荡殆尽。最近,他正训练自己按心中真的本能行事,而对可能引发的负疚感和恐惧感(统统是假的)视而不见,甚至抑制扑灭。不用怀疑,练习越多,就越容易。他想让自己内心强大起来,刀枪不入,对后果无所忧惧,摆脱虚伪的善恶观念。
最近,对安德鲁的依赖开始让肥仔感到有些不舒服,因为如果安德鲁在,有时便会令他无法完全展现真正的自我。安德鲁心里似乎有一张自绘的地图,公平游戏的界限在哪里标得清清楚楚。这段日子,肥仔好几次从老朋友脸上捕捉到遮掩不住的生气、困惑和失望。要说出言不逊或冷嘲热讽,安德鲁可是极不擅长。肥仔倒并不怪安德鲁,如果安德鲁不情不愿地跟他站到同一战线,那反而就假了。问题在于,对肥仔正蓄足力气奋起反抗的那套道德,安德鲁却表现出认同支持。肥仔疑心,要想不为友情所困,全面追求真我,最佳的选择也许是他们淡出彼此的生活。不过他还是最喜欢有安德鲁做伴,别人谁也比不上。
肥仔相信他对自己的了解无与伦比,心智的每个角落、每条罅隙,他都以全部的热情进行过探索,这种热情他近来已经不再付诸他人了。他会一连几个小时追问自己,探究冲动、欲望和恐惧哪些真正生发于内心,哪些来自外界的教化。他还审视自己的感情(他确信,他所认识的其他任何人都不曾对自己这样坦诚,他们只不过是在半睡半醒之间随波逐流罢了),结论是令他最无拘无束感到喜欢的人,是打五岁起就认识的安德鲁。对母亲,虽然已经到了能看穿她的年龄,但仍有几分依恋,这算不上他的错。而对鸽笼子则真心鄙夷,因为他简直就代表了假的顶峰。
肥仔以几乎从未在其他任何事上投入过的热情建了他的“脸谱”网页,上面引用从父母的书架上看来的一句话,醒目地标出:
我不想要旁人的信仰,我太恶毒,连自己也并不相信……我害怕有一天自己的名字成为圣名……我愿做小丑,也不愿当圣人……也许我就是一个小丑……
安德鲁对这句引言喜欢得不得了,看他这么喜欢,肥仔也很高兴。
路过赌马店的那几秒钟,电石火光间肥仔突然想起了父亲死去的朋友巴里·菲尔布拉泽。从玻璃窗后的赛马海报边迈出不过三步,肥仔的脑海里就浮现出巴里那张逗笑的络腮胡子脸,仿佛还听到鸽笼子又笑开了花,他每回不等巴里那句并不好笑的笑话出口,大笑就已先声夺人,仿佛只要巴里在场他就够开心了。肥仔不愿再深究这些回忆,也不想再问自己为何本能地止步于此,甚至没考证这位死去的先生是真性情还是假面具。他丢开了有关巴里·菲尔布拉泽的思绪,连同父亲可笑的悲痛,继续往前走去。
这些天肥仔心情莫名地很忧郁,虽然他还是能逗得身边人如平时一样欢乐大笑。他想摆脱那些束缚人的道德规范,目的是为了重获困在身体里的一种情愫,这种情愫早在童年结束时就丢失了。肥仔渴望找回的是纯真,他选择的道路则途经了被人斥为有害的那一切。肥仔眼中,这一切却是重返天真纯洁的必经之途。这世上有多少事黑白颠倒,人们告诉你的往往与真相相反,这一点煞是有趣。肥仔心想,假如对着听来的每一条知识头顶拍一拍,说不定真相就会露出来。他想穿过黑暗的迷宫,与隐藏其中的陌生鬼怪摔跤搏斗;想撕开虔诚的画皮,揭露背后的伪善;想打破禁忌,从它们血红的内心掘出真智慧;想超乎道德,重获洗礼,退回无知与简单的殿堂。
正因为此,他决定破一破这条还没违反过的校规,逃出学校,往丛地走去。比起他去过的其他地方,这里好像更加贴近不加掩饰的现实。他心里还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渴望,想要与某些臭名昭著、令他好奇的人不期而遇。令他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愿望不多,但这是其中一个——他期待邂逅一扇打开的门,一场如曙光乍泄的相认,一声欢迎——某处有他不曾知道而对他张开怀抱的家。
徒步——而非坐在母亲的车里——经过油灰色的一幢幢房子,他注意到其中好些墙上并无涂鸦,也并未支离破碎,有些房子窗口甚至挂着纱帘,摆上装饰品,(在他看来)显出模仿帕格镇优雅风格的痕迹。如果从一辆飞驰的汽车里往外看,则很难看到这样的风景,因为那时肥仔的目光自然被纸板糊的窗子、垃圾遍地的草坪所攫取。整洁的房子对肥仔没有吸引力。令他挪不动步子的是一目了然混乱无序的所在,哪怕仅仅是被颜料喷得花里胡哨的那种幼稚的混乱。
附近不远(具体位置他记不清了)住着戴恩·塔利。塔利一家名声都不好。两个哥哥和父亲都在监狱里待了不少年,传说戴恩上次跟人打架时(对手十九岁,所以故事是从坎特米尔小区传出的),他父亲陪着他来到约好的地方,还跟对手的哥哥干了一架。塔利来上学时,脸割破了,嘴唇肿得老高,顶着一只熊猫眼。大家都认为他平时很少来上学,偏偏这时候出现,纯粹是为了炫耀自己的伤口。
肥仔相信,换了自己肯定不会这么做。在乎别人对你那张挨揍的脸怎么想,这本身就很假。他倒乐意跟人干上一架,然后就回到正常生活,倘若有人发现他身上的伤,那也只是因为碰巧瞥了他一眼。
肥仔还没打过架,虽然近来招惹人家的时候越来越多了。这些天他老在琢磨干架究竟是个什么滋味。他怀疑自己所追求的真的状态里包含暴力,或者至少不排斥暴力。准备好揍人或者挨揍,似乎是他理应向往的一种勇气。他还从没有过必须动拳头的时候,他那张嘴已经够使了。可是新生的肥仔越来越鄙视自己的伶牙俐齿,转而崇拜真正的蛮力。关于刀这回事儿,肥仔跟自己更是吵得不可开交。现在就去买一把,并且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他随身携刀,结果就是彻头彻尾的假,简直是跟戴恩·塔利这等人学样,令人鄙夷。一想到这一点,肥仔心里简直汗毛倒竖。可是倘若有一天他果真需要携刀上路,那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肥仔并不排除这一天当真到来的可能性,虽然他暗自承认那可真够可怕的。凡是刺进皮肉的东西,不管是针头还是刀锋,都让肥仔毛骨悚然。上圣托马斯小学的时候集体注射脑膜炎疫苗,全校只有他一个人当场晕倒。能吓到肥仔的事儿不多,安德鲁发现了一桩,那就是在他面前亮出自动注射器——安德鲁有严重的坚果过敏症,所以得随身携带这种灌满肾上腺素的针。每当他在肥仔面前挥舞起注射器,或者假装要扎他一针时,肥仔都会头晕作呕。
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肥仔看见了福利街的路标。克里斯塔尔·威登就住在那条街上。他不知道她今天去上学没有,也不想让她以为自己来到此地是为了找她。
他们倒是约好星期五晚上见面的。肥仔跟父母说他要去安德鲁家,因为他们俩有个英语课的项目要一起做。克里斯塔尔似乎明白他们见面会发生什么,她好像准备好了。到目前为止,她已经允许他探两根手指进去,里面热热的,紧紧的,滑滑的。他还解开了她的胸罩,手握住她温暖的乳房,好重。他选在圣诞节迪斯科舞会上约她出去,是故意的。在安德鲁和其他人狐疑的目光下,他领着她绕过舞厅后排走了出去。她的表情和别人一样吃惊,但是和他希望的一样,没有任何反抗。他选中克里斯塔尔,这个举动本身也是故意的,而面对伙伴们的讥笑和奚落时,他已经事先连冷酷无耻的反击之语都想好了:
“如果想吃薯条的话,就别他妈来沙拉吧。”
这句比喻是他预先准备的,不过还是得给那帮人一句直白的翻译:
“你们就接着手淫吧,我去来一炮真的。”
此话一出,大伙脸上笑容尽失。他看得出来,包括安德鲁在内的每个人都不得不咽下了对他这一选择的讥诮,转而仰慕他对唯一真正目的毫无羞涩的追求。肥仔无疑选择了通往目的地最直接的路线,面对这样符合常识的实际态度还有什么好争辩的?肥仔还看得出来,大家都在自问为何没有胆量选择这条通往心愿的直道。
“帮我一个小忙,别对我妈提起,好吗?”在对彼此的嘴里进行长长的湿湿的探索的间隙,抬头呼吸一口空气时,肥仔低声对克里斯塔尔说,这时他的拇指还在她的乳头上来来回回揉个不停。
她几乎吃吃地笑了,更加猛烈地吻起他来。她没问他为何选中自己,什么也没问,似乎和他一样,她也被他们各自阵营的反应逗乐了,在旁观者疑惑不解的神情中大获满足,甚至他朋友们表示恶心的哑剧也叫她高兴。对彼此肉体的探索和实验已经有过三回了,他和克里斯塔尔几乎互不交谈。三回都是肥仔谋划的,但她也比平常更多地出现在容易让肥仔碰见的地方,好接受他的邀约。星期五晚上是他们第一次预先说好的约会。他已经买好了避孕套。
对今晚也许就能进军到底的预期,说不定和他今天逃学来到丛地有些许关系,虽然在看到她那条街的街名之前,他并没有想到克里斯塔尔这个人(而不是她漂亮的胸脯和奇迹般润滑的阴道)。
肥仔快步往回走了一段,又点燃一根烟。看到福利街名字的一瞬间,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今天的丛地平凡老套,却又无法看穿,他希望遇见和认出的东西蜷在某处看不见的地方。于是他掉头往学校走去。
4
电话全都没人接。回到儿童保护组办公室,凯拨了近两个小时的电话,拨了又挂,没人接就留言,请他们回电话:威登家的健康家访员、家庭医生、坎特米尔托儿所和贝尔堂戒毒所。面前的桌上摊开着特莉·威登的资料,已经翻得蓬松鼓胀、破破烂烂。
“又开始吸了,是吧,她?”同办公室的亚历克斯问。“这回贝尔堂会永远把她踢出去了。她说害怕罗比被带走,但又忍不住那股子瘾。”
“这已是她第三次进贝尔堂了。”
根据下午亲眼所见的情况,凯认为是时候做一次案例小结了,得把负责特莉·威登家各项情况的专业人员们集中起来碰个头。做其他工作的间隙,她不断地按下重拨键,而她们自己办公室的电话也响个不停,然后嘀嗒一声转入自动应答模式。儿童保护组的办公室又小又乱,空气里还弥漫着馊牛奶味,因为亚历克斯和尤娜有个习惯,老爱把咖啡杯底的渣滓倒进角落里丝兰花的花盆中,那可怜的植物一脸忧郁的模样。
玛蒂最近的笔记做得有些杂乱无章,写着写着便一笔划掉、署错日期、拼漏字母的情况层出不穷。好些重要文件都不见踪影,其中包括两个星期前戒毒所发来的一封信。还不如直接问亚历克斯和尤娜来得快。
“上一回案例小结是在……”亚历克斯皱眉盯着丝兰花,“一年多以前了,我估计。”
“而当时他们显然认为罗比和她一起住没问题。”凯用肩膀夹着听筒,伸手去高高一叠资料里找小结笔记,结果没找到。
“不是跟不跟她住一起的问题,是能不能让她带回家。小孩那时已经交给一位养母寄养,因为特莉被一个嫖客打伤住了院。等她治好伤出院,简直像发了疯一样要把罗比要回来。她重新回到贝尔堂,戒了毒,真心改过的样子。她母亲也说可以帮忙。就这样她把小孩抱回了家,可是没出几个月,又吸上了。”
“不过帮忙的其实不是特莉的母亲,对不对?”凯问,她绞尽脑汁要弄清玛蒂那些写得大而无章的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头都开始痛了,“是她的祖母,孩子的曾祖母。这样说来一定相当老了,今天早上特莉还说她身体不舒服。如果现在只剩特莉一个人照顾孩子……”
“她女儿十六岁了,”尤娜说,“罗比一般是由她照顾的。”
“喔,她可照顾得不算好,”凯说,“今天早上我过去的时候罗比的情况真是糟糕。”
不过比那更坏的情形她也见过:伤痕和病痛,皲裂和烧伤,乌青的淤血、疮疤和虱子;有的孩子睡在满是狗屎的地毯上;有的拖着骨折的腿爬来爬去;还有一个小孩(至今她还会梦见)被患有精神病的继父在壁橱里关了五天。当时成了震惊全国的新闻。现在对罗比·威登安全最大的威胁来自他母亲客厅里那堆沉重的纸箱子,他还想往上爬来着,尤其当他发现这样做吸引了凯的全部目光时。离开之前,凯特意把箱子重新摆成了两堆,这样会矮一些。特莉可不高兴她碰那些纸箱子,凯告诉她应该把罗比那浸满尿的纸尿裤脱掉,她也很不高兴。说实话,特莉虽然还是一副睡意蒙眬的样子,但也已经给惹得满口脏话,火冒三丈,直叫凯滚出去、离远点儿了。
凯的手机响了,她接起来。是特莉的戒毒主管人打来的。
“我找你好几天了。”那个女人愠怒不已。凯花了几分钟才解释清楚自己不是玛蒂,但即便如此也没法浇灭那女人的怒气。
“是的,我们还在治疗她。但她上星期的检测结果呈阳性。如果她还在用毒品,我们就不管了。手头还有二十个人等着她那个位子呢,人家说不定真能从我们的项目获益。她这都三进宫了。”
凯没说出今天早上她看到特莉还在吸毒的事。
“你们谁有扑热息痛片吗?”等主管人跟她说完特莉的就诊次数、进展缓慢等等细节挂机之后,凯问亚历克斯和尤娜。
凯吞了一口温水,送下止痛片,已经没有力气起身走到走廊尽头的冰水机那儿。办公室里闷热极了,暖气机调得太高。窗外天光渐退,凯调亮了桌头的条形灯,满桌的文件泛出暖白色的光,黑色的字母仿佛列队前进的士兵,无休无止。
“他们想把贝尔堂戒毒所关掉,你等着看吧,”尤娜背对凯坐着,面对着电脑,“要削减开支。戒毒人员当中有一个是由议会出资雇用的。办公用的房子属于帕格镇教区。我听说他们准备把那儿整修一番,看能不能租给出得起好价钱的下家。那房子给戒毒所用都好几年了。”
凯的太阳穴跳得厉害。听到她新家所在小镇的名字,她心生悲哀。想也没想,她抓起手机,拨了加文办公室的号码。昨晚没拨通后,她本来发誓再也不打的。
“爱德华·科林斯律师事务所,”响了三声,一个女声就应答了。私营企业总是来电必接,因为真金白银系于其上。
“请帮我转加文·休斯好吗?”凯问道,眼睛还注视着特莉的资料。
“请问您是哪位?”
“凯·鲍登,”凯回答。
她眼也不抬,因为不想碰到亚历克斯和尤娜的眼光。等待的间隙显得长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