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肥仔仍旧穿着葬礼的套装,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脚对着河。安德鲁也在他身边躺下,朝着另一边。他们自从还是小孩起,在对方家里睡觉就采取这种头足相抵的姿势。安德鲁仰望着岩石嶙峋的洞顶,蓝色烟雾仍在盘旋,慢慢地卷起,他等着听肥仔细细道来。

“我跟鸽笼子和特莎说去你家了,你懂的。”肥仔说。他又把烟递到安德鲁作势要接的指间,双手扣在胸前,听自己娓娓道来。“然后搭了公交车去丛地。在奥德宾葡萄酒店外面跟她碰头。”

“就在乐购超市旁边?”安德鲁问。真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个傻问题接一个傻问题。

“没错,”肥仔回答,“我们去了游乐场。池塘后面的角落里有不少树。很舒服,又很隐蔽。当时天快黑了。”

肥仔挪了挪身子,安德鲁把烟又递给他。

“进去比我想的要难点儿。”肥仔说,安德鲁却进入了催眠状态,有点想大笑,可又害怕错过肥仔嘴里每一个原汁原味的细节。“我用手指的时候她倒还湿些。”

安德鲁的胸腔里涌起一阵咯咯笑的冲动,像一股被憋住的屁,不过原地给压住了。

“挤啊挤啊,好不容易才进去。比我想象的紧。”

安德鲁看见一团烟雾喷射而出,那一定是肥仔脑袋所在的地方。

“我在里面大概十秒钟。一进去就感觉真他妈的好。”

安德鲁又压下一阵大笑的冲动,免得一笑起来就没完没了。

“我戴套了。不戴更爽。”

他把烟塞回安德鲁手里。安德鲁吸了一口,琢磨起来。比想象的难进去,十秒钟就完。听起来也没什么了不起啊。可是他还能藏着什么没说呢?他仿佛看见盖亚·鲍登为他平躺在地,不禁低低发出一声呻吟,好在肥仔似乎没听见。四处都是香软的幻象,安德鲁吸了一口烟,人躺在泥地上,那家伙却硬了,立起了。他周身发热,只听得几码之外河水温柔地流过。

“世上什么东西真的重要?”梦幻般的静默持续了很久,肥仔才开口问道。

安德鲁的大脑在欲海里遨游正欢,答道:“性。”

“是,”肥仔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干。重要。繁烟……繁衍种族。套子统统扔掉。繁衍!”

“好。”安德鲁大笑。

“还有死亡。”肥仔说。棺材真真切切亘在眼前,让他心里好生震动。围观的那些贪婪的秃鹫与真真切切的尸体,之间的间隔何其微薄。他很庆幸在它没入土中之前自己就抽身离开。“逃不了,是不是?死亡。”

“是。”安德鲁说。他脑海里浮现出战争和车祸的场景,电石火光间,在速度与光荣中死去。

“是,”肥仔说,“性,死亡。就这么回事,对不对?干,死。这就是人生。”

“抢着干,躲着死。”

“还有抢着死的,”肥仔说,“有的人。不信邪。”

“对,不信邪。”

又是静默,长长的。藏身之所烟雾缭绕,冰凉沁人。

“还有音乐。”安德鲁静静地说,望着蓝色的烟在黑色岩石下盘旋不去。

“对,”肥仔在另一边说,“还有音乐。”

河水一刻不停,从鸽笼子眼儿下奔流而过。

第二部

公正评论

7.33 不得对关于公众感兴趣事件的公正评论提起诉讼。

——查尔斯·阿诺德-贝克

《地方议会管理条例》第七版

1

下雨了,落在巴里·菲尔布拉泽的坟墓上。卡片上的墨迹洇开了。西沃恩那株结实的向日葵傲视着噼里啪啦的雨珠,可是玛丽的百合和苍兰都奄奄一息,花瓣散落。花桨容颜不再,色彩变暗。雨水侵袭下,河水涨起来了,连排水沟里也溪流汩汩,通往帕格镇的陡峭道路变得湿滑危险。校车的车窗雾气重重,看不清外面,广场周围吊起的花篮狼狈不已。萨曼莎·莫里森从市里下班开车回来,虽然雨刷开到最大,车还是小小擦碰了一下。

霍普街上凯瑟琳·威登老太太门口信箱里插着一份《亚维尔公报》,三天了,也不见取进屋去,报纸被雨水浸透,字迹也模糊了。最后,社工凯·鲍登把报纸从信箱里抽出,透过锈蚀的窗缝朝里张望,发现老太太倒在楼梯脚,四肢摊开,仰面朝天。警察帮忙破门而入,威登太太就这样被抬进救护车,送到西南综合医院。

雨还在下,雇来给老鞋店刷新名号的油漆匠也只好推迟工期。这样下了好几天,晚上也不停。广场上来来往往的人们都低头耸肩,人行道太窄,头顶的伞免不得磕来碰去。

霍华德·莫里森却觉得夜里窗玻璃上嗒嗒的雨声叫人心情畅快。他坐在由女儿帕特里夏的卧室改成的书房里,思索着当地报社写来的邮件。他们决定刊发菲尔布拉泽议员倡议保留丛地的稿件,但为了公平起见,希望有其他议员写一篇提议丛地退归亚维尔的文章,登在下一期报纸上。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吧,菲尔布拉泽?霍华德得意地想,叫你以为一切全会遂自己的愿……

他关掉邮件,打量着身旁一小摞信件。这都是陆陆续续递交来,要求举行选举填补巴里留下的空位的。惯例是如有九份提议就需举行公共选举,而他已经收到十份。他把十封信全部翻阅了一遍,其间,妻子和熟食店合伙人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高高低低,起伏不绝,把威登太太昏倒在地、时隔多日才被人发现这桩丑闻掘了个底朝天。

“……不会无缘无故从医生那儿摔门走掉,是不是?吼得声嘶力竭,凯伦说——”

“——说是给开错了药,是的,我知道。”雪莉说。她认为自己在医学问题上有他人无法企及的发言权,因为她是医院义工。“综合医院肯定会做检测的,我想。”

“如果我是贾瓦德医生,可得惶惶不可终日了。”

“她大概以为威登一家人什么也不懂,不晓得起诉,但是一旦综合医院发现的确是药开错了,那可就溜不掉了。”

“饭碗准丢。”莫琳津津有味地说。

“一点不错,”雪莉说,“乐得摆脱这位医生的人还不在少数呢,恐怕。乐得没她。”

霍华德把信件分门别类地摆好。迈尔斯已经填好的申请表单独放在一边。其余的信都是教区其他议员写来的。不出所料,帕明德一发邮件告诉他有人对竞选巴里的空缺有兴趣,他就知道会有这六个人在她身边抱成一团,要求举行选举。他把这帮人——连同“说死你”——称为“闹事党”。他们的领袖最近已经陨落了。他在这堆信件顶上放上科林·沃尔的申请表。这便是他们这一方选出的候选人。

还有四封信,他另外归作一叠。写信人也个个不出他所料,都是帕格镇的职业刺儿头。在霍华德眼里,他们从来没有过心满意足的时候,总是疑心重重,全是《亚维尔公报》多产的通讯员。他们每个人都对帕格镇的某项深奥事务心有所依,就像着了魔,还自诩“思想独立”。假如迈尔斯被指定接替议席,将要高呼“走后门”的就是这几位,不过他们又是镇上对丛地最恨之入骨的人。

最后两封信,霍华德一手举着一封掂掂分量。其中一封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写来的,她自称(霍华德从不对任何事掉以轻心)在贝尔堂戒毒所工作(她自谓“女士”,在这点上霍华德倒有些相信她没说假话)。犹豫片刻后,他把这封信放在了鸽笼子·沃尔的申请表上。

最后一封信没署名,是用文字处理机打出来的,要求举行选举,言辞非常激烈。语句显得心急火燎,粗心马虎,满纸错字。信中对巴里·菲尔布拉泽的美德赞不绝口,还特别点了迈尔斯的名,说此人“不适合接他的班”。霍华德心想,迈尔斯是不是得罪了哪个客户,这事闹大了可让人下不来台。对于潜在的风险,预先知道倒也好。不过霍华德转念一想,这封匿名信能不能算竞选提议书还存疑呢,于是便把它喂进桌头的碎纸机嘴里。这台碎纸机是雪莉送给他的圣诞礼物。

2

帕格镇的爱德华·科林斯律师事务所占据一幢带露台砖房的二楼。一楼是一家眼镜店。爱德华·科林斯已经去世,他的事务所就剩下两个人:加文·休斯,领薪水的合伙人,用一扇窗的办公室;迈尔斯·莫里森,参股合伙人,用两扇窗的。他们有一个秘书,名叫肖纳,是个二十八岁的单身女人,容貌平平,身材不坏。迈尔斯说什么笑话她都忙不迭地笑,而对加文则颇有点居高临下的态度,很不客气。

巴里·菲尔布拉泽葬礼后的星期五中午一点,迈尔斯敲了敲加文的办公室门,没等加文说请进,就顾自走进屋去。他看见合伙人正透过雨点斑斑的窗户仰望灰暗的天空。

“我要出去吃个午饭,”迈尔斯说,“如果露西·贝文提前到了,能帮我跟她说一声我两点回来吗?肖纳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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