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文会为你解决的,”特莎说,“我相信他会的。”
特莎坐在沙发上,腿脚发麻,口干舌燥。她想,要是能邀玛丽到家里来,让她换个环境,劝她吃点东西,该有多好。可是,有个难以克服的障碍是:玛丽觉得科林难以相处,令人紧张。自巴里死后,这一令人不快却迄今掩藏完好的事实慢慢显露出来,如同漂浮在海上的垃圾随着退潮被冲上海岸一样。再明显不过了,玛丽只想要特莎;她回绝了科林任何想要帮忙的建议,并避免在电话上跟他长时间交谈。多年来,他们四个人在一起聚了很多次,玛丽的反感却从来没有被察觉,现在想来,只能是被巴里的好情绪给掩盖住了。
特莎不得不万分小心地处理这种微妙的新关系。她成功地说服了科林,玛丽目前还是最适合女性的陪伴。葬礼是她的一次失误,因为就在离开圣弥格尔的时候,科林令她猝不及防地伏击了玛丽,在痛不欲生的抽泣间隙,试图向玛丽解释,他将争取巴里的议席,继续巴里的工作,让巴里的精神在他死后也能发扬光大。特莎看到了玛丽脸上震惊和被冒犯的表情,赶紧把科林拉走了。
那之后有一两次,科林表示想到玛丽家去,请她看看自己准备的参选资料,问问她巴里会不会喜欢,他甚至还提到要向玛丽请教巴里是怎样拉票的。最后,特莎只好坚定地告诉他,不能拿教区议会的事去打扰玛丽。他因此很恼火,但特莎想,他生自己的气,总好过让玛丽更加难过,或者逼她再次严词拒绝,就像上次科林提出去看巴里的遗体时那样。
“不管怎么说,竟然是莫里森!”科林端着一杯茶重新走了进来。他没有为特莎也泡上一杯。他总是这样,在诸多细节处特别自私,永远只想着自己那些烦心事。“有那么多人可以共进晚餐,偏偏要去莫里森家!他们跟巴里主张的一切都是对立的!”
“你有点夸张了,科林。”特莎说,“况且,玛丽从来就不像巴里似的对丛地的事那样热心。”
然而,科林对于爱情的唯一理解就是无边的忠诚和无尽的宽容,玛丽的形象也就因此在他心里不可逆转地一落千丈了。
9
“你又准备去哪儿?”西蒙牢牢地把自己种在了小门厅的正中。
前门开着,西蒙身后堆满鞋子和外套的玻璃门廊在周六上午灿烂的阳光中亮得几乎能刺瞎人的眼,把他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剪影。他的影子如涟漪般浮上楼梯,刚好碰到安德鲁所站的那一级。
“和肥仔一起去城里。”
“作业都做完了吗?”
“嗯。”
他在说谎,但西蒙是不会费事儿去检查的。
“鲁思?鲁思!”
她出现在厨房门口,系着围裙,脸热得发红,两手沾满面粉。
“怎么了?”
“我们需要从城里带什么东西吗?”
“啊?不,没什么需要的。”
“你是要骑我的车去吗?”西蒙问安德鲁。
“是,我会——”
“把车停在肥仔家?”
“嗯。”
“我们要让他几点回来?”西蒙转过头,再次问鲁思。
“噢,我不知道,西。”鲁思不耐烦地说。她对丈夫的不满走得最远也常常是在这样的时候,就是在西蒙尽管总体上心情不错,却偶尔纯粹为了找乐子而乱定规矩时。安德鲁经常和肥仔一起进城,一般来说只要差不多在天黑之前回来就行。
“那么就五点吧。”西蒙霸道地说,“晚一秒钟,你就等着禁足吧。”
“知道了。”安德鲁回答。
他的右手一直插在夹克口袋里,握着一张紧紧叠起来的纸,清楚地感觉到它就像一个滴答作响的手雷。上面有一条小心抄就的代码和几个字斟句酌、反复修改的句子。担心丢失这张纸的焦虑折磨了他一个星期。他把这张纸随身带着,睡觉的时候就塞进枕套里。
西蒙几乎没有挪动身体,安德鲁便只好从他身边挤出去,到了门廊上,手指还死死攥着那张纸。他生怕西蒙以检查他有没有抽烟为由让他把口袋都翻出来。
“我走了。”
西蒙没有回答。安德鲁走到车库,掏出那张纸,打开,看了一眼。他知道自己很荒谬,仅仅是在西蒙身边待一会儿并不会魔术般地让纸张发生调换,但他仍然需要确认。看到上面的内容完好无损后,他满意地把纸叠起来,又往口袋深处塞了塞,按紧上面的扣子。然后,他推着车出了车库,出了大门,来到小路上。他知道父亲正透过门廊的玻璃门看着他,也确信父亲正等着看他摔下来或是虐待车子什么的。
帕格镇就在安德鲁的下方,被春日凉爽的阳光照得有些雾意朦胧。空气新鲜,香味浓郁。到了某一点,安德鲁感觉西蒙再也看不到他时,顿时觉得背上的重负一下子消失了。
他一路都没有碰刹车,快速冲下山坡,驶向帕格镇,然后拐进教堂街。骑了大约半条街后,他把速度放慢,稳稳地进了沃尔家的车道,小心地避开鸽笼子的车。
“你好,安迪。”特莎为他打开了前门。
“你好,沃尔太太。”
安德鲁接受了肥仔的父母一贯可笑这个事实。特莎又矮又胖,长相平庸,发型总是很古怪,穿衣品位也令人尴尬;鸽笼子则永远一副滑稽的紧张模样。然而,安德鲁却总是忍不住想,如果沃尔夫妇是他的父母,恐怕他会不由自主地模仿他们,因为他们是那么文雅和彬彬有礼。在他们的家,你永远不会有那种脚下的地板可能突然坍塌、让你陷入无底深渊的感觉。
肥仔坐在最低一级楼梯上穿着他的运动鞋。一包烟草从他夹克的前胸口袋里露了个头,清晰可见。
“汪汪。”
“肥仔。”
“你想把你父亲的自行车放在车库里吗,安迪?”
“是的,谢谢你,沃尔太太。”
(安德鲁想到,她从来都是说“你父亲”,而不是“你爸爸”。他知道,特莎讨厌西蒙,而这也是他乐意忽视她毫无线条的衣服和傻乎乎刘海的原因之一。
她的厌恶始于很多很多年前那一可怕的历史性时刻。那是个周六的下午,六岁的肥仔第一次到山顶小屋去玩。两个男孩在车库里,踩在一个箱子上面,东倒西歪地想要够到架子顶上的一对旧羽毛球拍,结果把本就不结实的架子上的东西都碰了下来。
安德鲁还记得,那桶木材防腐油掉了下来,砸在车顶,桶盖弹开,里面的东西洒了出来。恐惧瞬间吞噬了他,他怕得说不出话来,无法向他还在咯咯笑的朋友解释他们大祸临头了。
西蒙已经听到了响声。他冲进车库,朝他们步步逼近,下巴伸着,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哼哼声,然后开始咆哮,扬言要狠狠惩罚他们。他握紧的拳头离那两张扬起的小脸只有几英寸。
肥仔吓尿了裤子。尿液顺着他的短裤流到车库的地板上。听到吼叫声的鲁思连忙从厨房跑来阻止:“不,西——西,不——只是个意外。”肥仔脸色惨白,浑身颤抖,他想马上回家,他想找妈妈。
特莎赶到了,肥仔拖着湿嗒嗒的裤子,哭着扑向妈妈。那是安德鲁此生唯一一次看到他的父亲手足无措、畏缩不前的样子。不知怎的,特莎没有提高嗓门、没有威胁,也没有打人,就表达了自己白热化的愤怒。她写了一张支票,硬塞进西蒙的手里,尽管鲁思一直在旁边说:“不,不,没有必要这样,没有必要这样。”西蒙跟着她走到她的车边,试图将此事一笑带过,特莎却只轻蔑地瞪了他一眼,把仍在哭泣的肥仔安置在副驾驶座上,对着西蒙赔笑的脸摔上了车门。安德鲁看见了父母的表情,似乎特莎随身将什么东西带到山下的镇上去了,平时好好地藏匿在山顶小屋的某样东西。)
最近肥仔总对西蒙大献殷勤。每次到山顶小屋来,他都会特意去给西蒙逗个乐,作为回报,西蒙会欢迎肥仔的到来,欣赏他最不留情面的玩笑,听他讲他干过的那些蠢事。不过,单独和安德鲁在一起时,肥仔百分之百地赞同西蒙是个A等24克拉的王八蛋。
“我看她肯定是个蕾丝边儿。”肥仔说。他们正走过牧师老宅,那栋宅子掩映在欧洲赤松的树荫下,前墙爬满常春藤。
“你妈妈吗?”安德鲁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几乎没有在听。
“什么?”肥仔叫道,安德鲁看出他是真的生气了。“滚!我说的是苏克文达·贾瓦德。”
“哦,是,对的。”
安德鲁笑了,一秒钟之后,肥仔也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