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准儿都能听到他俩做爱的声音,”盖亚说,“他俩做的时候,整条街都能听到。晚上把你家窗户打开就行。”
苏克文达尽量不表现出震惊的样子,但由此联想到听到自己的父母、作为已婚夫妇的父母做爱的声音真是感觉糟透了。盖亚自己也脸红了,但苏克文达认为她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愤怒。“那男人迟早会甩了她的。她被骗了,还看不出来。每次做完之后,那男人都恨不得走得更快点儿。”
苏克文达永远也不会这样谈论自己的妈妈,菲尔布拉泽家的双胞胎也不会(理论上来讲,她们仍然是她最好的朋友)。尼安和西沃恩正坐在不远处的一台显微镜前。自从父亲去世之后,她们似乎就封闭了起来,只与彼此相伴,慢慢地从苏克文达身边飘走了。
安德鲁·普莱斯的目光不断地透过一堆白面孔的空隙投射到盖亚身上,几乎一刻不停。苏克文达注意到了这一点,还以为盖亚没有,但她错了。盖亚只是不愿意费劲去瞪他一眼,也不屑去沾沾自喜,因为她已经习惯男孩们盯着她看了,从她十二岁时起就是如此。当她换教室时,总有两个六年级的男生出现在走廊上,频率之高远远超过了平均法则,而那两个男生都比安德鲁好看。但是,他们又没有一个比得上来帕格镇之前让她失去童贞的那个男孩帅。
盖亚简直无法忍受马尔科·德·卢卡还存在于宇宙间,却和她之间隔了令人心痛的、毫无用处的一百三十二英里。
“他十八岁,”她对苏克文达说,“有一半意大利血统。他足球踢得非常好,马上要去参加阿森纳青年队的试训。”
离开哈克尼之前,盖亚和马尔科发生过四次关系,每次都是从凯的床头桌上偷的避孕套。她甚至有些想让凯知道自己被逼得有多狠,要这样被迫离开马尔科而把自己烙在他的记忆里。
苏克文达入迷地听着,但不好意思向盖亚承认,她已经在这位新朋友的“脸谱”主页上看过马尔科的照片了。整个温特登都找不出一号那样的人物:他看上去就像约翰尼·德普。
盖亚沮丧地趴在桌子上,心不在焉地摆弄显微镜的焦距。教室另一边,安德鲁·普莱斯还在利用任何一个他认为肥仔不会注意到的时机猛瞅盖亚。
“也许他不会变心的。谢雷尔周六晚上要开派对,也邀请了他。谢雷尔向我保证会看住他。但是该死,我真希望……”
她那双藏着细细斑纹的眼睛失神地瞪着桌子,苏克文达谦卑地看着她,惊叹于她的美貌,心中充满崇拜之情。在苏克文达看来,有一个你完全融入其中的世界,在那里你有一个足球运动员男友,还有一帮酷酷的、忠心的好朋友,哪怕你被迫离开那一切,也是一种令人敬畏和嫉妒的状态。
午餐时间,她们一起走到了商店。这在苏克文达身上从未发生过,她和菲尔布拉泽双胞胎总是在食堂吃饭的。
她们在报刊亭⑥买了三明治,走出店门,来到外面的人行道时,突然听到有人尖叫。
⑥英国的报刊亭同时也卖三明治等简餐和零食、饮料等。
“你该死的妈害死了我奶奶!”
报刊亭附近所有温特登的学生们都转头去找叫声的源头。同样困惑的苏克文达也和他们一样。接着,她看到克里斯塔尔·威登站在马路对面,短粗的手指对着她,像是举了一把枪。克里斯塔尔身边围了四个女生,她们沿着人行道排成一线,被路上的车辆暂时阻隔。
“你该死的妈害死了我奶奶!她就快完了,还有你!”
苏克文达的肚子仿佛要融化成浆了。人们在盯着她看。两个三年级女孩匆忙跑开了。苏克文达感觉到周围旁观者们换上了幸灾乐祸、等着看热闹的表情。克里斯塔尔一帮人已在对面踮起脚尖,打算等车流一断便冲过来。
“她在说什么?”盖亚问苏克文达。苏克文达觉得自己嘴唇发干,无法回答。逃跑是没有意义的。她绝对逃不掉。莱安妮·卡特也在那里,她是全年级跑得最快的女生。整个世界中还在移动的仿佛只有来往的车辆,它们给了她最后几秒钟的安全时间。
就在这时,贾斯万出现了,身边还有几个六年级的男生。
“没事吧,乐乐?”她问,“怎么了?”
贾斯万并没有听到克里斯塔尔说什么,她只是碰巧跟她的护花使者们走到了这里。路对面,克里斯塔尔和她的朋友们挤作了一团。
“没什么大不了的。”苏克文达回答,暂时逃过一劫的释然让她有些头晕眼花。她无法当着男孩们的面告诉贾斯万到底发生了什么。其中的两个男孩差不多有六英尺高。他们都在盯着盖亚看。
贾斯万和她的朋友们朝报刊亭的门口走去,苏克文达给了盖亚一个催促的眼神,跟在了姐姐身后。她和盖亚透过窗户看着克里斯塔尔一帮人几步一回头地往前走去。
“怎么回事?”盖亚问。
“她的曾外祖母是我妈妈的病人,现在老太太死了。”苏克文达说。她想哭,忍得喉咙的肌肉都疼。
“别理那个贱人!”盖亚说。
然而,苏克文达压抑的啜泣并不仅仅是因为恐惧。她曾经那么喜欢克里斯塔尔,而她知道克里斯塔尔也喜欢她。她们一起在运河上度过了那么多下午,又有那么多次一起坐小巴回家。她对克里斯塔尔后背和肩膀的线条比自己的还要熟悉。
她们和贾斯万及她的朋友们一起回了学校。其中最帅的男生成功地跟盖亚搭上了话,到校门口时,他正在拿她的伦敦口音开玩笑。苏克文达到处都没看到克里斯塔尔,但她看见远处有肥仔·沃尔,正和安德鲁·普莱斯一起大步往前走。不管在哪里,她都能立刻认出肥仔的身形和步态,就像体内的本能会帮你注意到黑黢黢地板上一只爬行的蜘蛛一样。
走进教学楼时,她感到一阵又一阵反胃。现在要对付她的有两个人了:肥仔和克里斯塔尔联手。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们俩现在是一对儿。想到这里,苏克文达脑海里浮现出一幅彩色而生动的画面:她躺在地上流血,克里斯塔尔一帮人在踢她,肥仔·沃尔在一旁笑着看热闹。
“我要去厕所,”她对盖亚说,“教室见。”
她冲进最近的一间女厕所,把自己关在一个隔间里,坐在关着的马桶盖上。要是她现在死了就好了……要是她可以永远消失就好了……但是周围物体的表面如此坚硬,它们拒绝在她身边消融,而她的身体,她可憎的、“雌雄同体”的身体,还在顽固地、笨重地活在世上。
听到下午的上课铃响了,她惊跳起来,冲出卫生间。学生们正沿着走廊排队。她调转方向,冲出了教学楼。
其他人也逃过课。克里斯塔尔逃过,肥仔·沃尔逃过。如果她能逃出去,在外面躲一下午,说不定就能想出个保护自己的方法。或者她可以走到一辆汽车前。她想象着那辆车撞上她的身体,撞烂她的骨头。全身粉碎地躺在马路上,她会死得有多快?她还是宁肯淹死,让冰冷而干净的水带她进入永久的睡眠,没有梦的睡眠……
“苏克文达?苏克文达!”
她的胃开始翻搅。特莎·沃尔穿过停车场,快步向她跑来。在一个疯狂的时刻,苏克文达想过逃跑,但对徒劳结果的预感战胜了她,于是她站在原地,怀着对那张平庸的蠢脸和她那个坏儿子的憎恨,等着特莎追上她。
“苏克文达,你在干什么?你要去哪里?”
她甚至都编不出假话来回答。她绝望地一抖肩膀,彻底投降了。
特莎直到三点钟才有约见。她应该把苏克文达带到办公室,并向上汇报她的逃课行为。可她并没有那样做。相反,她让苏克文达跟着她上了楼,进了那间挂着尼泊尔墙饰和“儿童热线”海报的教导室。苏克文达以前从没去过。
特莎开始说话,时不时停顿一下,鼓励苏克文达开口,但没有得到回应,只好自己接着往下讲。苏克文达手心冒汗,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鞋。特莎认识她的妈妈——特莎会告诉帕明德她试图逃课——但如果她告诉她原因呢?特莎会不会,或者说特莎能不能插手处理这件事呢?不,涉及到她的儿子就不行,众所周知,她管不了肥仔。但是克里斯塔尔呢?克里斯塔尔到教导室来……
如果她告状,会不会被揍得很惨?可即使她什么都不说,也照样逃不了一顿打。克里斯塔尔那帮人已经准备好对付她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苏克文达?”
她点点头。特莎鼓励她道:“能告诉我是什么事吗?”
于是苏克文达说了。
她可以肯定,在特莎边听边微微皱起的眉毛中,不止有对她的同情。也许特莎在担心,若是帕明德听到自己对凯瑟琳·威登的诊断在大街上被人叫骂,不知道会作何感想。坐在厕所隔间里时,苏克文达自己也没有忘记担心这件事情。或者,特莎不安的表情是因为她不想责罚克里斯塔尔·威登。毫无疑问,克里斯塔尔也是特莎最喜欢的学生之一,正如她是菲尔布拉泽先生最喜欢的学生一样。
她觉得不公平!一种强烈而刺痛的愤怒冲破了苏克文达的悲惨、害怕和自我厌恶,把日常包裹住她的担忧和恐惧都扫到一边。她想到克里斯塔尔一帮人作势向她冲过来的样子,她想到每节数学课时肥仔都在她背后伸出毒舌嘀嘀咕咕,还有她昨晚刚刚从自己“脸谱”主页上删掉的留言:
蕾丝边:女性对女性的性取向。又称女同性恋。语出古希腊莱斯瓦斯岛(Lesbos)。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说这话时,苏克文达感到血直朝自己耳朵上冲。
“知道什么……?”特莎仍然一副为难的表情。
“知道有人抱怨过妈妈对她曾外祖母的治疗。克里斯塔尔和她妈妈根本不和家里其他人讲话。或许,”苏克文达说,“是肥仔告诉她的?”
“肥仔?”特莎不解地重复道。
“嗯,要知道他们俩在约会啊,”苏克文达说,“他和克里斯塔尔。或许是他告诉她的。”
看到每一滴职业化的冷静都从特莎脸上流失,苏克文达感到一丝苦涩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