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你可以叫我莫里森先生。”霍华德说,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中带着点尖酸刻薄。

地窖里的安德鲁不知道是否自己应该立刻开始。

“好的……莫里森先生。”

听上去有点像是讽刺,于是他赶紧礼貌地提了一个问题作为弥补。

“这些大柜子里是什么?”

“自己去看看,”霍华德不耐烦地说,“你下去就是这个目的:弄清楚每样东西放在哪里和到哪里去拿。”

霍华德听着安德鲁打开一扇扇沉重的门所发出的闷响,心里希望那男孩不要太笨或需要太多指导。霍华德的哮喘今天特别严重,不仅因为多出来的工作、等待开业的激动和各种小挫折,花粉过敏也厉害得出奇。照他现在出汗的速度,也许需要给雪莉打个电话,让她在开业之前给他带件新衬衫来。

“货车来了!”听到小路另一端传来辘辘声,霍华德喊道,“快上来!把东西搬到地窖里放好,明白了吗?再拿两加仑的牛奶到咖啡馆里给我,听到了吗?”

“好……莫里森先生。”下面传来安德鲁的声音。

霍华德慢慢地走进室内去拿他一直放在夹克口袋里的吸入剂,夹克就挂在熟食店柜台后的员工休息室里。深吸了几口后,他觉得好多了。他再次用围裙擦了擦脸,坐在一把吱嘎作响的椅子上休息。

自从找贾瓦德医生看过皮疹之后,霍华德数次想起她关于他体重的评论:体重是他所有健康问题的症结所在。

显然,这是无稽之谈。看看哈巴德家的男孩:瘦得像根豆秆子,哮喘比谁都重。霍华德自能记事起,就一直是个大块头。在他跟父亲为数不多的合影中,他还只能称得上胖乎乎。他四岁或五岁的时候,父亲离家出走,他的母亲就把他放在餐桌的位首,夹在她自己和他的奶奶之间,如果他哪顿饭没有吃两碗,母亲就会很伤心。就这样,他逐渐地、平稳地填满了两个女人之间的空隙,十二岁时就跟那个离开他们的男人一样重了。霍华德慢慢地把好胃口跟男子气概联系在了一起。他的大块头是他区别于其他人的显著标志之一。这个特点是欣然培养出来的,是爱他的女人们创造的,而“说死你”却想剥夺他这个乐趣,这正是那个一贯让人扫兴的女人的风格。

然而,在某些脆弱的时刻,比如呼吸或行动困难时,霍华德也感到害怕。雪莉尽可以表现得他好像从来没有过危险,但他记得心脏搭桥手术后在医院里度过的漫漫长夜。那时,他无法入睡,整夜担心自己的心脏会停止跳动。无论什么时候见到维克拉姆·贾瓦德,他都会想起那些长长的棕色手指真的碰触过他赤裸的、跳动的心脏。每次与医生见面时,他表现出的友好和亲热都是源于他心底原始而本能的恐惧。手术后医生们告诉他,他需要减轻体重,但因为不得不靠医院里可怕的食物过活,他已经自然而然地掉了两英石③。出院后,雪莉便专心把他掉的肉都补回来了……

③英石(stone)是一种重量单位,1英石=14磅或6.35公斤,多用来指体重。

霍华德又坐了一会儿,享受着使用吸入剂后感受到的呼吸顺畅。今天对于他意义重大。三十五年前,他以带着世界另一端美味珍馐归来的十六世纪探险家的气魄,把精致的饮食引入了帕格镇,而帕格镇,经过最初的警觉,很快便好奇而羞涩地开始打听他的聚苯乙烯饭盒。他伤感地想起了自己已经过世的母亲,她生前很以他和他蓬勃兴盛的生意为傲。他真希望母亲能够看到咖啡馆。霍华德用力把自己从椅子里拽起来,从挂钩上取下猎鹿帽,小心地戴到头上,像是给自己加冕。

八点半的时候,咖啡馆两位新的女招待一起出现了。他为她们准备了一份惊喜。

“给你们。”他说,同时把制服递给她们:黑色的裙子搭配满是褶边的白围裙,跟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应该是合身的。莫琳认为她知道你们穿多大的。她自己也穿了一套。”

当莫琳大步从咖啡馆走进熟食店,微笑着出现在她们面前时,盖亚好不容易才憋住笑。莫琳在黑丝袜下踩了一双爽健牌便鞋,裙子在她满是皱纹的膝盖上方两英寸处戛然而止。

“姑娘们,你们可以在员工休息室换衣服。”莫琳指指霍华德刚刚走出的房间。

盖亚站在员工洗手间旁边,已经开始脱牛仔裤了,突然看到了苏克文达的表情。

“怎么了,苏克斯?”她问。

这个新的昵称给了苏克文达勇气说出她本来无法出口的话。

“我不能穿这个。”她小声说。

“为什么?”盖亚问,“不会难看的。”

但那条黑裙子是短袖的。

“我不能。”

“可是为什么——哦天啊。”盖亚说。

苏克文达已经把运动衫的袖子卷了起来。她胳膊的内侧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丑陋伤疤,还有触目惊心的新伤痕从手腕划到上臂。

“苏克斯,”盖亚轻声说,“你在干吗,伙计?”

苏克文达摇摇头,眼睛里噙满了泪。

盖亚想了一会儿,说:“明白了——过来。”

说着,她脱下自己的长袖T恤。

门被重重推了一下,没完全插好的门闩弹开了,满脸是汗的安德鲁搬着两大包厕纸进来了半个身子,被盖亚愤怒的叫声吓了个半死。他慌慌张张地退了出去,正好撞到莫琳身上。

“她们在里面换衣服。”莫琳不满地说。

“是莫里森先生让我把这些放进员工休息室的。”

天哪天哪。她脱得只剩胸罩和内裤。他几乎都看见了。

“对不起。”安德鲁朝关上的门喊道。他的整张脸充血涨红,简直要抽搐起来。

“流氓!”门后的盖亚小声骂了一句。她正把她的T恤递给苏克文达。“穿在裙子下面。”

“看上去会很怪的。”

“没关系,下周你可以穿一件黑色的在里面,那样看上去就像是一条长袖裙子了。我们可以编个借口给他……”

“她得了湿疹,”两人穿戴好走出员工休息室后,盖亚宣布,“整条胳膊都长满了。有些地方结痂了。”

“啊。”霍华德看了一眼苏克文达穿着白T恤的胳膊,又看看盖亚,那女孩美得光彩夺目,跟他之前设想的完全一样。

“我下周会穿一件黑色的。”苏克文达不敢看霍华德的眼睛。

“没问题。”他说着拍拍盖亚的背,让她们俩到咖啡馆去。“打起精神来!”他对全体员工喊道。“快开始了……请开门,莫琳!”

人行道上已经等候了一小群客人。外面的广告牌上写着:铜壶咖啡馆今日开业,第一杯咖啡免费!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内,安德鲁都没有见到盖亚。霍华德一直让他不停地从地窖里搬牛奶和果汁,或是在后面小厨房里拖地板。他午休的时间比女招待们早。他第二次看见她是霍华德叫他去咖啡馆的柜台,而盖亚刚好往相反的方向、朝后面的房间走去,和他擦肩而过。

“我们忙坏了,普莱斯先生!”霍华德心情很好地招呼他道,“盖亚去吃饭了。你系一条干净的围裙,帮我把那边的几张桌子擦了。”

迈尔斯夫妇和两个女儿及雪莉一起坐在靠窗的位子上。

“看上去生意好得不得了,是不是?”雪莉环视一圈后说,“但贾瓦德家的女孩在裙子下面穿的是什么东西?”

“绷带?”迈尔斯斜着眼往那边一瞄,回应道。

“嗨,苏克文达!”莱克西喊道,她们从小学时就认识了。

“别大声喊叫,亲爱的。”雪莉批评孙女道。萨曼莎心中一阵烦闷。

身穿黑色短裙和褶边白围裙的莫琳从柜台后走了出来,雪莉差点吐出了嘴里的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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