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的一角放着一个灰色的花盆。
“是的。”美千代点头道。
“我知道了。那能给我看看那时您戴的手套吗?”
美千代将手套递过去。“能暂时由我们保管吗?”加贺问道。“请吧。”她答道。
刚才的年轻警察从一旁出现,将手套取走,放进塑料袋。美千代不安地看着他的动作。
加贺打开了通向阳台的玻璃门。
“能到这里来一下吗?”
“想干什么?我都说了好几遍了,离正式开演没多少时间了。”
“马上就结束。总之请您先来这里。”
美千代肩头上下起伏,大口呼吸着走到近前。
加贺走到阳台上。“您也请吧。”
美千代看了看脚下,已经准备好了拖鞋。她穿好拖鞋站在阳台上。
“我再问您一遍,”加贺说道,“您在她搬家当天移动过的花盆,确定无疑就是那个?”
“真烦人。我说了,一定没错。”
“好的。”
加贺点点头,背对扶手站定。他的身后,晚霞正扩散开来。
“我们调查那份文件的时候,发现了另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那上面有现在演出的《一千零一夜》中没有的配舞。我们认为,寺西智也先生将它作为自己的作品发表时,把那部分删除了。我已经将那部分拿给芭蕾舞专家看了。”
“你想说什么?”
加贺用平淡的语气继续刚才的话:
“删除的部分包含很剧烈的跳跃,在技术层面上自不必说,体力层面也要求有极高的水准。而您当时的身体状况如何?相关人士证明,您的膝盖和腰因为长年过度使用,都处在濒临极限的状态。从以上的事实来看,我不得不作出一个假设。想通过《一千零一夜》装点最后的舞台生涯的您,拜托您丈夫将难度最高的那部分删掉了。对于被种种荣誉光环包围的您来说,这是对谁都不会说的事。但是有人发现了这一点,那就是早川弘子小姐。”
他说话时,美千代一直摇头,想要塞住耳朵。
“胡说八道!请不要说这么过分的话。”
“是这样吗?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其他的犯罪动机了。”
“无聊透顶。请让我回去。”
“从您房间的阳台上,”加贺的脸转向斜上方,“能很清楚地看见这里吧?”
“你想说什么?”
“也就是说,您目击早川小姐练习芭蕾舞的可能性很大。只要每天都看见她,您就能把握她每天练习量有多大,会在什么时候开始练习。”
“这又怎么了?”
“您合计着她大概要做伸展运动的时候,就从家里出来,按响了这里的门铃。早川小姐便中断动作,打开门。您说了句有事找她之类的话。那种情况下早川小姐会怎么做?她应该会让您等着,继续做完伸展运动。因为对舞蹈演员来说,中断练习会使自己受伤。就这样,在您的注视中,她再次开始了伸展运动。后面的就如我刚才在车上所说。”加贺低下头,越过扶手向下看去,“早川小姐将一条腿放在扶手上后,您立刻快步走近,提起她的支撑腿。恐怕她连呼救的时间都没有。坠落所需的时间大约是两秒,可以想象,她连惨叫都没有发出来。”
美千代的心脏像接近极限一般剧烈地跳动,冷汗从腋下流了出来,手脚冰凉。
突然间——
抓住早川弘子脚腕时的触感复苏了。袜套的触感,还有即将坠落前弘子懵然的表情。
“但那只是想象。美千代勉强说出一句,“什么证据都没有。”
“这该怎么说呢……”
“你怎么想象都没关系。因为我并不是凶手。”
“我刚才也说过了,凶手在早川小姐坠落后移动了花盆。就是放在这里的花盆。”
“所以碰过花盆的人都有嫌疑,对吗?确实如此。但我碰它是在她搬过来的时候。从那之后,我都没来过这儿。”美千代大声说道。
加贺抱起双臂,呼地长舒一口气。
“寺西女士,这是谎话。”
“哪里是谎话了?我真的是……”
美千代的话中途停下,是因为加贺开始摇头否定,而且露出一副同情般的表情。
“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那个花盆,”加贺指着阳台的一角,“是个新东西,上面还原封不动地贴着价签。我们调查发现,早川小姐正是在她被杀之前的那个傍晚买下的。”
“怎么会……”美千代体内的血液开始倒流,全身在一瞬间燥热起来。
“我们在房间里发现了一个旧木箱。早川小姐最开始应该是将它当作平台使用的。但可能感觉不是很舒服,她就到家装店物色可以当平台的东西,目光落在了这个花盆上。所以早川小姐搬家的时候,这里并没有这个东西,您也不可能碰过它。可您却声称碰过。这是为什么?是不是因为听我说了警犬的事,您觉得与其事后暴露您碰过它的事实,不如事先就说出来,才不会显得可疑?”
加贺的措辞很稳重,却刺中了美千代的心。她回想起了这个警察至今为止说过的话。一切都是诱导她钻迸这个圈套的布阵。
“你的目的,”美千代声音颤抖,“是让我说出我碰过这个花盆吧?我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你就已经赢得了这场游戏。”
“您的犯罪方法十分完美。您没有徒然地耍弄手段,而是花心思极力减少谎言。对于我们来说,再怎么可疑的人,只要没有决定性的证据,我们就不会出手。您抓住了这个弱点。为了将您逼到绝境,我们必须让您再撒一个谎。”
美千代点点头。不知为何,全身忽然没了气力。她看着加贺放松了嘴角,那是一丝极自然的微笑。
“加贺先生,你也撒了谎呀。”
“啊?”
“你不是说,会在正式开演前及时把我送回去吗?但你根本没有这个打算吧?”
加贺皱了皱眉头,将前额的头发捋了上去。
“对不起。”
“我要去的,看来是别的地方了。”
美千代准备走进屋里。“犯罪动机。”这时,加贺说道,“动机果然是您不想让世人知道十五年前的演出内容经过了变更的事吗?”
她转身摇摇头。“不是。”
“那为什么……”
“我想隐瞒的是,我曾答应过弘子的要求。因为那意味着我自己承认了十五年前的那场演出是弄虚作假。要是我更坚决一点就好了。”
“为了掩盖谎言,就必须制造更大的谎言。”
“人生也是如此。”美千代将视线投向远方,太阳已经完全落山,她脑海中浮现出下降的幕布。
冰凉的灼热
01
八月一日,下午两点四十分。木岛广美在购物回家的路上经过田沼家门口。
一辆白色小轿车正往车库里倒。发觉开车的是田沼美枝子,广美停住了脚步。
一会儿工夫,美枝子就熄掉引擎,走出驾驶席。她穿着鲜红的T恤,搭配灰色短裙裤,从裤脚伸出的腿又白又细。
美枝子似乎也注意到了广美,眼睛稍稍睁大了些。
“前几天真是谢谢了。”广美说道。
“哦……”美枝子摆出一副摸不着头脑的表情。
“哎呀,垃圾袋的事。”
即便说到这儿,她似乎还是没有马上想起来,过了几秒,才“啊啊”地开了口。“那种事,不值一提。”她的嘴角流露出笑意。
“但真是帮了大忙,太不好意思了。真是的,不知哪儿来的野猫干的好事。”
前几天,木岛广美一大清早放到门口的垃圾袋在垃圾回收车到来之前被弄破了。广美见状,正要回去取新的垃圾袋,田沼美枝子从家里出来,帮她用胶带补好了破洞。
“开车去买东西了吗?”看着车库,广美问道。小轿车的发动机盖下,空调的水正啪嗒啪嗒落下。
“没有,只是出了趟门。”
“是吗。但有车真方便啊,特别是这种天。”说着,广美用手掌扇了扇风。木岛家也有汽车,却被她丈夫开到公司去了。
广美本想再聊些什么,美枝子看上去却像有急事,一副有些沉不住气的样子,对着家门和车子来回看,似乎没有工夫扯闲话。
“那再见了。”低头行过一礼,广美迈开了步子。她额头上的汗水似乎就要流到眼睛里。上小学的儿子喝的一点五升乌龙茶很重,而且今天手上还有一个五公斤重的米袋子,购物袋的提手深深嵌进了手指。
下午三点十分,中井利子按照惯常的路线收报纸费。阳光很强烈,光是看着柏油路面就让眼睛生疼。她虽然戴着一顶宽檐白帽,头上还是感到一股炙烤般的暑热。
在一幢门牌上写有“田沼”的房子前,她停住脚步。这一家只订了早报。
她按响了安在门柱上的对讲机。这家的女主人很年轻,因为孩子还小,不能出去工作,所以很少外出。车也停在车库里。
然而,结果却与中井利子的预想相反,无论她怎么等,就是听不到里面的回应。保险起见,她试着再按了一次铃,结果还是一样。
虽然想着这种酷暑里要再来一次很辛苦,但别无他法。她将装旧报纸的袋子和报社发行的宣传册塞进信箱,朝着下一幢房子出发。
晚上七点五分。
田沼洋次在路上和坂上和子说话。
“哎呀,田沼先生,你回来啦。”坂上和子先搭话。
她是住在附近的主妇,年龄在四十岁上下。虽然和洋次并不是特别熟,但她常和洋次的妻子美枝子在路上拉家常。
和子正往自家的庭院里浇水。虽说是盛夏,一旦过了七点,天就会变得很暗,但这似乎已经成了她的习惯。按美枝子的推断,这大概是因为她不想被太阳晒到。
“哎呀,晚上好。”田沼洋次招呼道,“今天还是这么热。”
“是啊,真热呢。”坂上和子一边往盆栽上浇水一边说道。
随后,洋次来到自家门前,没再见过谁。这里离车站很近,但与店铺鳞次栉比的站前街形成鲜明对照,这种车站背后的住宅区少有人来。特别是在路上的柏油都要熔化的盛夏里,尤其如此。
他的家光是从外观上看,跟他今天早上出门时相比并没有什么变化。这幢建在二十坪有余的土地上的房子,有扇还算体面的房门,还有一个放点盆栽就会被塞满的狭小庭院。这是他前年借了三十年期的贷款买下的。
他掏了一下裤兜,取出家门钥匙。一共三把钥匙,开大门的两把,开后门的一把。但大门在平常也只上一道锁。对上锁眼花了他一阵工夫,因为玄关上的电灯没有打开。
他拔出钥匙,打开门,但里面一片漆黑。若在平常,厨房那边应该会传来美枝子一句“你回来啦”,紧接着他就会在和式房间的推拉门对面窥见一岁的裕太的圆脸。
然而今天,哪一边的欢迎都没有。他思考片刻,便朝里屋大声喊了起来:“喂,美枝子!”
然而没有人回答,只有他的声音在狭窄的走廊里回响。他打开大门旁边的灯,又一次朝里屋的暗处喊了起来。
“美枝子,不在吗?”这声音几乎能让邻居听到。
这次果然还是没有回应。洋次脱掉鞋,走进厨房开灯。桌上放着一个玻璃杯和一份早报。面朝狭小庭院的玻璃窗边,蕾丝花边的窗帘已被拉开。他想,如果从外面看,里面的景象一览无余。
他将公文包放在椅子上,走进旁边的和式房间开灯,但没有美枝子和裕太的身影。在房间一角的婴儿床上,毛巾卷作一团。
榻榻米上扔着小熊布偶。接着,他来到走廊里,打开了盥洗室的门。美枝子就倒在那里。
02
大批侦查员正在狭小的室内来回走动。穿制服的,不穿制服的,年轻的,年长的,各色各样。田沼洋次坐在餐厅的椅子上,呆滞地用目光追逐他们的身影。谁在调查什么,调查出的东西会被整理成什么样子,他完全不知道。
离报警已经过了大约四十分钟。他深深感到这一切都像一场噩梦。
美枝子死了。她的身体变得冰冷而僵硬,似乎在显示距离她绝命已经过了相当长的时间。即便如此,洋次还是边喊她的名字边摇晃她的身体。他想,或许她会奇迹般地苏醒过来。
“田沼先生。”走廊里传来了说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