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哪一家?”加贺握好手册和笔。
“就是十七号线旁边的那家书店。”洋次说出了地址,那是一家他时不时就会去的大型书店。“芦田工业那边的人没特别嘱咐要几点到,所以我就稍微歇了口气。这事我也不能声张。”
“你买了什么书?”
“不,那天没有买。”
加贺或许是在记录洋次说的话,在手册上写着什么。
“请问……”洋次说道。加贺抬起脸。看着他那略显粗犷的脸,洋次试探着问道:“你是在怀疑我吗?”
“怀疑你?”加贺身体稍稍向后挺,“为什么?”
“因为你对我调查得也过于细致了。且不说我们工厂的事情,你竟然还调查了我们的客户。”
“调查的时候必须干得彻底。这并不只是针对你一个人。”加贺的脸颊微微松弛下来,露出看上去并非故意装出的笑容。
“真的吗?”
“真的。”
既然都这么说了,洋次便也不好再提出抗议。
“最后我还想问一件事。”加贺竖起食指。
“什么事?”
“你夫人倒在盥洗室时穿的衣服你还记得吗?你说她穿着白色T恤和短裙裤。”
“我记得是这个样子。”
“这一点有些蹊跷。”加贺一边说,一边翻动手册,“刚才我说过,她和附近的一位主妇说过话。据那位主妇说,那时候她穿的是鲜红的T恤。因为颜色鲜艳,所以那位主妇记住了,绝对不会错。然而她被杀时却换成了白色T恤。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洋次闻言,无意识地用双手摩擦起手臂来。空调并没有开得太凉,他却直起鸡皮疙瘩。
“她回家后换了衣服吧?因为去了趟外面出了汗。”
“但车里是有空调的吧?”
“那辆车已经旧了,”洋次说道,“空调好像也坏了。”
“是吗?那这个季节可很受罪啊。”
“这个嘛,虽说是坏了,但也不是完全失灵了。”一边说着,洋次一边想道:净说些多余的话!
“红色T恤,”加贺说道,“当时跟其他要洗的衣服一起放进了洗衣机。看来她还是打算洗的。”
连洗衣机里面都调查过了吗?洋次想着,心情变得更阴郁了。
但他没有表现出来。“我想是这样的。她出了汗,一定是这样。”
他重复了和刚才一样的话。
“但是很奇怪。”
“什么?”
“将红色T恤和其他衣服混在一起洗,这样行吗?我觉得会染色的。”
“啊。”洋次张开嘴,正准备接着说什么,加贺已经站了起来。
“那么我就此告辞。”他行过一礼便出了门。
05
葬礼后的第二天,洋次就去上班了。虽然上司说,他可以再好好休息一下,但他自愿来到公司的。
“在家待着也只是难受。”听到洋次这句话,上司也没有什么可说了。
但是洋次要求暂时不要让他办需要外出的事,理由是他根本没有心情向客户摆出讨好的笑容。当然,这个要求被接受了。
洋次一头钻进了一个叫金属材料室的房间。这个房间里进行的工作是对客户提交的试验样品,即由洋次的工厂制造的机床生产的试验加工品进行分析。如果试验品是焊接品,就要横截出它的断层进行研磨,然后检验一番,检查焊接的状况如何,有没有缝隙,以及金属组织的质量如何。如果是热处理品,就必须仔细查看物件的硬度分布等。这工作既劳神,又死板,洋次却沉默不语地闷头干着。许多人从金属材料室里进进出出,唯独他的身影一直在那里。
他尤其频繁地对一些指尖大小的部件进行检查。这项工作并没有特别急迫的时间要求,但他大部分时间都埋头于此。没有谁对此说三道四。看他对着研磨机一丝不苟地研磨试验材料,又一声不吭地对金属组织进行显微镜拍摄,别人想对他说句话都要先犹豫一阵。
“田沼这段时间果真是有些奇怪啊。”
洋次开始上班的次日,有人说了这样的话。
“无论什么时候看他都是在研磨金属,而且一句话也不说。”
“到底是受了打击吧。”
“孩子现在也还没找到。”
“他自己应该也觉得找不到了吧?”
“可能是吧。反正我觉得有种不对劲的气氛,让人很难接近他。”
“他早上也来得很早。我来的时候他已经换好衣服了。回家也是最后一个。那可是义务加班啊。”
“说起来我在衣帽间里都见不到田沼。以前他还老是在这里闲聊的。”
“他这会儿怎么会有这种心情。真是太可怜了。”
两人正说话的时候,田沼洋次仍然待在金属材料室里。
06
距案子发生过了一周,八月八日,洋次正走在从车站回家的路上。他注意到身后有一辆车正在向他靠近,接着传来一声“田沼先生”。
他停住脚步回头一看,一辆深蓝色的小轿车里,加贺的脸从驾驶席的窗户探了出来。
“能坐上来吗?有个地方我一定要带你去一下。”
“什么地方?”
“到了之后你就明白了,”加贺打开了副驾驶座的门锁,“不会耽误太多时间的。”
“有关案子的事吗?”
“当然是了。”加贺猛地点头道,“来吧,请上车。”洋次处在一种不得不坐的境地,他转到了副驾驶座一侧。
加贺发动了轿车。他换挡的动作很生硬,洋次心想这应该不是他的车。
“今天真热呀!”加贺眼看前方说道。
“热得没办法。”
“工作的地方没有空调?”
“办公室有空调,但我们的工作地点是工厂,只有移动式制冷机,风吹不到的地方凉不下来。”
“那可很难受啊。”说着,加贺转动方向盘。
“请问,加贺先生……去哪儿?”洋次问道,一边留心不让自己发出不安的声音。
“马上就到了。”
果然不一会儿,加贺就减缓了车速。看来他是准备找个地方停车了。
车最终驶进了一个地方,那是一个宽广的停车场。一瞬间,洋次看穿了加贺的想法。他大口深呼吸起来。
加贺停下了车,但并没有熄掉引擎。
“时间也不会花很多,外面又热,我还是开着引擎吧。虽然让环境保护团体看见了恐怕要挨骂。”加贺一边拉住手刹,一边说道。
“为什么来这儿……”洋次说道。但不用问,他是知道的。
加贺似乎也看穿了洋次的内心。
“这没有必要解释了吧?”平稳但无疑充满自信的口气。
“什么事?我完全——”
“你儿子的——”加贺压过洋次的话。
洋次吸了一口气,看着加贺。然而一碰到那锐利而又透着几分哀怜的目光,他马上背过了脸。
“你儿子的……”加贺再次说道,“尸体已经被发现了。”
洋次闭上眼睛。他开始耳鸣,仿佛远远地传来了大鼓的鸣响。
这声音越来越大,剧烈地晃动着他的内心。
然而这并没有持续很久。不久,鼓声消失,他的心中只留下一片苍白的虚脱感。他低着头问道:“什么时候?”
“就在刚才。”加贺回答道,“你走出公司之后,其他侦查员马上进行了搜查。然后在衣帽间,你的衣柜里……”
洋次感到全身的力气被抽走,似乎马上就要崩溃。他强打精神说道:“是吗……”
“这一个星期里,经常有人监视着你。因为我们认为,你一定会去你儿子的藏身之所。回想案发当天你的行动,你应该没有那么多时间。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你不可能将尸体完全处理完毕。我们推测,你采取的策略可能是暂时将尸体藏在一个地方,随后再慢慢处理。然而,即便你回来上班,你也几乎没有去过公司以外的地方。顺着这个思路,我回想起事发当天,你曾回过一次公司。
我们得出结论,尸体一定是在公司的某个地方,而且是除了你没人能接触到的地方。”
“于是你们想到了衣帽间……”
“但我们很不安。在这个季节,把尸体往衣帽间这样的地方放上一周,不可避免会腐烂发臭,不可能不被其他的职员发现,不是吗?”
“是啊。”洋次点头道。那天的那个时候,他自己想到的也是这点。
“但看了尸体,侦查员们似乎明白了,甚至感到惊叹。”让警方惊叹也没办法。洋次想着,叹了一口气。
“树脂,没错吧?”
“是热硬化性树脂。”洋次回答道,“工作中经常会用到。”
“果然是技术圈的人,想法就是不同。”加贺摇摇头。
“这没什么大不了,是在苦苦挣扎中想出来的。”
“是因为用习惯了?”
“嗯,算是吧……”
热硬化性树脂具有经过加热便会硬化的性质。在加热前,它呈液体状,具有黏性,但一旦硬化,无论用何种溶剂都不能将它溶解,再次加热也不会熔化。洋次他们经常会在观察细小部件的金属组织时使用到这种具有特殊性质的树脂。他们用这种树脂将部件包裹起来,横截开准备观察的那一部分,再将截面进行研磨,用蚀刻法等方法对金属组织进行检查。他们之所以要用到热硬化性树脂,是因为如果部件太小,横截和研磨就会变得困难。
那一天一
洋次将裕太的尸体装进黑色塑料袋,回到了公司的衣帽间,把尸体藏进衣柜。然后,他走到仓库,往一个旧铁皮桶里灌满了硬化前的树脂,接着又滴入几滴特殊的液体,用棍子搅拌好。这种液体会和树脂反应发热,热量能使树脂就此凝固。
他提着糖浆状的树脂回到衣帽间,面对被装在黑色塑料袋里的儿子,他从头部开始浇灌。硬化过程花了好几个小时。然而仅是表面覆盖上一层树脂,就足以暂时防止尸体腐臭了。这种作业他后来又反复进行了两次,用三层树脂裹住了裕太。
裕太被透明的树脂覆盖的样子,洋次至今仍记忆鲜明。这段一生都无法忘却、如临地狱般的记忆,将会深深地烙在他的脑中。
但这也正是他必须接受的制裁。
“你一直在怀疑我?”洋次问道。
“嗯。”加贺点头道。
“果然是因为红色T恤吗?”
“这也是个原因,但从整体来看,你显得不自然的地方太多了。”
“比如说哪点?”
“你准确地记得裕太的穿着,说他穿着一件白底上印了绿色大象的衣服。我听到这话的时候,以为你并不是个将带孩子等家务事全交给妻子的人。当今世上的父亲,再怎么宠爱孩子,也很少有人能记住孩子衣服的图案。”
“啊。”洋次点头叹息,“这么说来,确实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