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收音机指针拨到另一端,经过WJBQ──FM电台和WIGY──FM电台。那些电台都在,照常播送节目……可是WBLM,缅因州最重要的摇滚乐电台,却毫无声响。
“奇怪。”我说。
“什么?”诺登问。
“没什么,只是自言自语。”
比利又把收音机拨回WJBQ的软调音乐。没多久我们就到了镇上。
购物中心的自助洗衣店关了。没有电力,投币式洗衣机也就无用武之地,不过桥墩药局和联邦超市都开着。停车场上停了满满的车,而且一如每年仲夏,有不少车挂着外州牌照。在阳光下人们三五成群站着,女人和女人、男人和男人,谈着这场风暴。
我看到卡莫迪太太。这个成天和动物标本为伍,发出酸臭怪味的老太婆,穿了一身灿烂橘黄色的裤装走进超市,手臂上挂了个大如旅行箱的手提包。这时一个骑着山叶牌机车的白痴呼啸着从我的车前飞驰而过,只差几吋便撞上我的挡泥板。他穿了件卡其夹克,戴了一副反光太阳眼镜,没戴安全帽。
“你看那笨蛋!”诺登怒吼道。
我在停车场里绕了一圈,想找个好停车位,但没看到半个。就在我打算把车停远一点再走回来时,好运来了。一辆大如汽艇的莱姆绿凯迪拉克车,退出超市大门正前方的停车位。它一走,我立刻停了进去。
我把黛芬的购物单塞给比利。他才五岁,但已认得不少字。“你去推辆购物车,开始找你妈妈要的东西。我去打个电话给她。诺登先生会帮你的忙。我马上就来。”
我们下了车,比利立刻握住诺登的手。他从很小就学会过停车场时一定要握着大人的手,到现在还有这习惯。诺登有点惊讶,随即微微一笑。这让我几乎原谅了他对黛芬那副色迷迷的样子,他们两个走进超市。
我走向洗衣店和药局之间的公用电话。一个穿了紫色连身短裤,像在做日光浴的女人汗流浃背地上下拉着话筒架。
我站在她身后,两手插在口袋里,心想不知为何自己这样担心黛芬,而又为何老是记挂着那团边缘笔直的白雾,收不到的电台……和“箭头计划”。
这个穿紫色连身短裤的女人皮肤晒得通红,胖肩上佈满雀斑。她看起来像个发汗的橘子。她用力挂上话筒,往药局方向转过身来,看见了我。
“省省你的铜板吧。”她说:“只会‘嗒──嗒──嗒’。”她愤愤地走开了。
我差点没用力拍一下前额。当然了,电话线不知在哪里断了。有些电话线埋在地下,但有些还架在半空。
不过我还是试了试那座公用电话,黛芬戏称本区的公用电话是“紧张电话”。你不必先放铜板就可以先拨号,但等对方接听后电话又会自动切断,这时你就得尽快投下铜板,以免对方听不见声音而立即挂断。
这个设计是有些恼人,但当天却省了我的铜板。电话里没有拨号声,正如那穿紫色连身裤的女人所说,只有“嗒──嗒──嗒”的响声。
我挂上话筒,慢吞吞地走向超市,正好赶上一桩有趣的小事。一对老夫妇一边聊天、一边走向标示着“入口”的大门。
他们聊着聊着,以为门会自动打开,却撞上了玻璃门,于是两人一惊,老太太还叫了一声。他们滑稽地对望着,然后放声大笑。那位老先生随即用力为他太太推开沉重的自动门,两人才相偕入内。电力一断,你才会发现有多少不便。
我一推开门,第一件注意到的便是没有空调。在夏天里,通常他们会把冷气开到极强,只要在超市里逗留超过一小时,大概就会生冻疮了。
就像多数现代化超市,“联邦超市”的设计是以心理学为根据。现代化的行销技术将所有顾客视为白老鼠:你真正需要的东西,例如面包、牛奶、啤酒和冷冻电视餐,全都放在店里最远的内侧。要到那里,你得先经过那些会刺激现代人购买欲的一切商品,从自动点火打火机到橡皮狗骨头。
一进店里,就是蔬果区走道。我看了看,没看见诺登或我儿子的踪迹,撞上大门那位老太太正在挑葡萄柚,她丈夫提着篮子。
我走过那条走道,然后左转。我在第三条走道上找到他们。比利望着一架子果冻和布丁粉,诺登站在他正后方,瞧着黛芬写的购物单。看到他一脸无奈和茫然的表情,我忍不住微笑。
我走向他们,一路经过不少半满的购物推车(显而易见,有储存食物欲望的松鼠很多,不只是黛芬一个)和许多查看货品的顾客。诺登从最高一层架子上拿下两罐水果派内馅,将它们丢进购物推车。
我开口问:“你们还好吗?”诺登立刻回过头来,显然如释重负。
“很好。对不对,比利?”
“是呀。”比利忍不住加上一句:“可是有很多东西,连诺登先生也不知道是什么呢,爸爸。”
“我看看。”我接过购物单。
诺登很有条理地在他和比利找出的每样东西旁边都打了个勾──约莫五、六样,包括牛奶和六罐装可口可乐。单子上至少还有十样东西还没找到。
“我们得走回蔬果区那里。”我说:“她要番茄和黄瓜。”
比利开始把购物车往回推。诺登说:“你该看看结帐柜台,大卫。”
我真的瞧了一眼。有时候,报纸如果没什么大消息,就会放上这种照片,再加上一段趣味标题。
结帐处只开放两个走道,排队等待结帐的人形成两排长龙,经过已无存货的面包架,然后弯向右边,沿着冷冻食物的冰柜延伸,看不见尾巴。每一台新的电脑收银机都被罩了起来。
两个结帐出口各有一个满面愁容的女孩,正用小型电子计算机计算购物金额。
两个女孩身旁各站了一个联邦超市的经理,巴德.布朗和奥利.魏克。我喜欢奥利,但对巴德.布朗没什么好感,他总自以为是超级市场界的戴高乐。
两个女孩每算完一名顾客的帐,巴德或奥利就会将一张纸条夹到顾客付的现金或支票上,丢进暂时充当金库的纸盒里。他们看来都又热、又累。
“希望你带了本好书来。”诺登走到我身边说道:“我们也要去排队了。”
我又想到单独在家的黛芬,立刻又是一阵不安。“尽管去买你要的东西吧。”我说:“剩下的东西比利跟我可以自己来找。”
“要我再多拿几罐啤酒给你吗?”
我考虑了一下。虽然我和诺登已恢复邦交,我还是不愿和他一起喝啤酒度过午后时光。何况现在屋里还是一团糟,有得清理的。
“抱歉。”我说:“改天吧,布伦。”
我觉得他的脸色变了一下。“好吧。”他简短说完便走开了。我望着他的背影,这时比利拉拉我的衬衫。
“你和妈咪说话了吗?”
“没有,公用电话坏了。我猜电话线大概也断了。”
“你担心她吗?”
“没有。”我在扯谎。我很担心,可是却说不出该担心的理由,“没有,当然没有。你担心吗?”
“呃,没……”但是他也很担心,他的小脸皱了两下。那时我们真该回去的,只是那时或许也已经太迟了。
3、迷雾降临
我们挨挨挤挤地回到蔬果区走道,一如挣扎着要游向上游的鲑鱼。我看到几张熟面孔,像是镇民代表麦克.哈伦、教小学的雷普勒太太(这个令三年级学生心惊肉跳的女老师,此刻正冷眼瞧着哈密瓜),还有杜曼太太;有时我和黛芬外出时,她会为我们照顾比利。
但大多数顾客都是来此避暑的人,买了一大堆免煮食品,并互相戏称是在“抢购存货”。冷火腿切片已被挑得所剩无几,连意大利通心面沙拉也快没了,只剩一条孤零零的波兰烟熏香肠。
我买了番茄、黄瓜,还有一罐美乃滋。黛芬还要培根,但培根早已卖完。我选了些熏肉代替,虽然自从食品检验局报告说每块熏肉包装里都有少量昆虫排泄物后,我对这玩意儿就不怎么吃得下去了。
“看。”我们转弯走进第四条走道时,比利说:“有军人耶。”
一共有两个军人,一身土黄色制服在众多鲜艳的夏季服装相衬下,显得格外突出。由于“箭头计划”不过在三十哩开外,我们早已习惯见到偶尔三三两两出现的军事人员。这两名士兵外表看来稚嫩,简直像是还不到刮胡子的年纪。
我又低头查看黛芬开的购物单,认定大概全都买齐了……不对,还差一样。在最底下,可能是临时又想到的,她草草加了一句:一瓶蓝瑟斯白酒?这主意倒不错。今晚等比利睡后,喝两杯酒,也许可以亲热一下再睡。
我丢下购物推车,一个人挤向放置酒类的架子,拿了一瓶。往回走时,我经过通往仓库的大双扇门,听见一部大型发电机持续不断的吼声。
我想这部发电机大概只够保持冷冻库的冷度,还不够供应自动门、收银机和其他电器设施吧。它的吼叫声听起来简直就像后面有辆机车似的。
我们一加入结帐的长龙,便看见诺登走了过来,两手捧了两盒六罐装低卡啤酒、一条面包,和我刚才看见的那条波兰香肠。他插队走到我和比利身边。没有冷气,超市里相当闷热,我很纳闷何以没有工作人员会闷到去把门打开透气。我刚才看到巴迪.伊格顿在前两个走道,他围着红围裙正在堆放货品。发电机的隆隆声响很单调。我开始觉得有些头痛了。
“把你的东西放进来,免得不小心掉了。”我对诺登说。
“谢谢。”
队伍已绵延绕过冷冻食品区,人们不时得穿过队伍才能拿到他们要买的东西,“对不起”和“借过”声此起彼落。“这可真他妈麻烦!”诺登抱怨道。我不禁皱了皱眉,我不喜欢让比利听到这种粗话。
随着队伍前行,发电机的响声渐渐减低了些。诺登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避开使我们闹进法庭的边界争论,只谈着诸如红袜队的胜率和天气之类的闲事。最后我们已无话可谈,两人都沉默下来。比利跟在我身旁动来动去,长龙慢慢爬行。现在我们右侧是冷冻餐,左侧是高价葡萄酒和香槟。队伍朝着较便宜的酒前进时,我想着也许该买瓶瑞波红酒,我年轻时的最爱。结果我没买。反正,我的青春也没什么了不起。
“天啊,他们为什么不快一点呢,爸爸?”比利问道。他脸上痛苦的表情并未消退。突然间,我再度被不安的情绪笼罩。在这团不安的迷雾后方,仿佛透出某种可怕的东西──那是恐惧的面目,明亮而无情。但这慌乱的情绪只持续了短短一刹那。
“别急,小子。”我说。
我们已经走到面包架,也就是队伍左转的地方。现在我们看得见结帐出口了;六个出口中只有两个开着,另四个关闭不用,每一个上面都立了个小标示,写着:“请到其他出口结帐”。
在出口后方是大面玻璃窗;透过窗玻璃可以看见停车场,以及一一七号公路和三〇二号公路的交流道。窗上贴有特价品广告,其中一项是一套大自然百科全书。
广告背面的白纸挡住了一些视线。我们站的这排,是通往巴德.布朗站的那个出口。我们前面至少还有三十个人,其中最容易认出的是穿了橙黄色裤装的卡莫迪太太,简直像在促销黄色一样显眼。
突然间,远方传来了一阵尖锐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大,我们很快就听出是令人发狂的警笛声。交叉路口有一声汽车喇叭长鸣,接着是勐然煞车的声音和轮胎烧焦的气味。由于角度不对,我看不见究竟出了什么事,但警笛声经过超市时音量达到最高,随即渐渐远去。有几个人忍不住离开队伍去看个究竟,但大部分人都待在原处,不愿排了半天队后放弃他们的位置。
诺登跑去看了;反正他的东西都在我的推车里。过了几分钟,他走回来,又一次插进队伍。“小火灾吧。”他说。
这时镇上的火警铃响了起来,声音越来越高亢,先是缓和下来,又再次转为尖锐。比利紧揪着我的手。“怎么了,爸爸?”他立刻又加了句,“妈咪没事吧?”
“一定是堪萨斯路上有火灾。”诺登说,“应该是那些被风暴吹断的电线。消防车很快就来了。”
我的不安突然有些具体的理由了。我们的院子里也有一团断落的电线。
巴德.布朗对他手下那个结帐员说了句什么,因为她一直东张西望,想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她胀红了脸,又开始敲手里的小计算机。
我不想在这里排队;突如其来的不想。可是长龙又往前移动了,而且现在才离开似乎愚不可及。我们已排到了香烟架旁。
有个年轻人推门而入。我认出那是没戴安全帽骑山叶机车,差点撞上我们的那个小伙子。
“雾!”他喊道:“你们该看看那团雾!它一直磙向堪萨斯路!”
人们转头看他。
他气喘吁吁,似乎刚跑了一大段路。没人答理他。“呃,你们真该看看。”他又说了一次,有点为自己说话的意味。
人们打量着他,有几个略显踌躇,但没人愿意离开队伍。有些还没排进队伍的人,丢下他们的购物车,从没有开放的结帐出口走了出去,想看看是否看得见那年轻人所说的。一个戴了顶遮阳帽(那种只在啤酒广告中出现的帽子,而且背景一定是烤肉)的大个子推开出口大门,另有十来个人跟在他后面。那个年轻小伙子也跟了出去。
那个年轻的士兵打趣道:“别让冷气都散出去了。”激起了一些笑声。我没笑。那团浓雾如何磙过湖面,我是亲眼瞧见过的。
诺登说:“比利,你怎么不去看看?”
也不知为了什么,我立刻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队伍再度前移。人们伸长脖子,寻找那小伙子提到的浓雾,但此时此地能看到的,只有碧蓝如洗的晴空。我听到有个人说,那年轻人一定是在开玩笑。另一个人即刻回应道,他不到一个钟头前曾在长湖上看到一条奇怪的雾线。消防车的声音尖锐地响起。我感觉一阵悚然。那听起来像是敲响厄运的丧钟。
更多人出去了。有几个人离开队伍,使得队伍的移动速度加快了。接着,在加油站当技工的老强恩.李.方文跑了进来,叫道:“嘿!有没有人有照相机?”他左右张望一下,随即又跑了出去。
这下排队的人有些蠢蠢欲动了。如果那景象值得拍照,一定值得一看。
突然间,卡莫迪太太以她嘶哑却有力的苍老声音喊道:“不要出去!”
大家都转头看她。原来秩序井然的队伍开始乱了,不断有人脱队跑出去看雾,站在卡莫迪太太周围的人也想离她远点,也有些人开始寻找熟人。一个身穿紫红色T恤、墨绿色休闲裤的年轻女人,以深思的目光端详着卡莫迪太太。有几个机会主义者乘机插向前几个位置。巴德.布朗手下那个结帐员又回头张望了。布朗用一只手指敲敲她的肩膀说:“专心做你的事,莎莉。”
“不要出去!”卡莫迪太太喊着:“那是死亡!我感觉得到外面就是死亡!”
巴德和奥利都认识她,露出不耐的神色,但站在她四周那些来避暑的人都纷纷避开她,无暇顾及他们排了半天的队,就像在城里遇到游民时的反应,仿佛她们会传染什么病。谁晓得?或许她们真的会传播疾病也说不定。
就在这时,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发生,令人措手不及。一个男人摇摇晃晃地推开大门,走进卖场。他流着鼻血。“雾里有怪物!”他尖叫道。
比利紧贴着我──我不知道是为了那人在流鼻血,还是为了那人所说的话。“雾里有怪物!雾里的怪物把老强恩抓走了!怪物──”他摇摇晃晃退向一排靠窗的草地肥料包,顺势坐了下来。“雾里的怪物把老强恩抓走了,我听见他尖叫!”
情况变了。风暴、警笛、火警铃,以及越来越多的怪事造成的不安,开始造成变化。人们开始集体行动。
他们并不惊惶。如果我这么说,可能会造成完全错误的印象。他们没有奔跑,至少大部分人没有。可是他们移动了。有些人只是走到另一侧大玻璃窗旁向外眺望。有些则由入口大门走出,有些还提着他们想买的东西。焦躁而又公事公办的巴德.布朗急急叫道:“嘿!你们还没付钱!嘿,你!把那些热狗面包拿回来!”
有人嘲笑他,那笑声有点肆无忌惮,惹得别人也笑了起来。但他们即使面露笑容,却仍显得迷惘、困惑与不安。又有另一个人大笑起来,巴德不禁胀红了脸。这时有个女士正巧挤开人群,经过他身旁,想去站满人的窗口眺望外面,巴德把她手上的一盒洋菇一把抢了下来,她大叫道:“把我的小菇菇还给我!”她这种奇怪的昵称使得站在邻近的两个人忍不住大笑出来。卡莫迪太太又一次嚷着要人别去外面,消防车的警铃声尖得教人喘不过气,宛如一个强壮的老妇,以为可以吓走闯空门的小偷。比利哭了起来。
“爸爸,那个流血的人是谁?他为什么流血?”
“没事的,比利小子。他只是流鼻血而已。”
诺登问:“他说雾里有怪物,那是什么意思?”他双眉紧锁,那大概就是律师表达困惑的表情吧。
“爸爸,我好怕。”比利泪眼汪汪地说,“我们可以回家吗?”
某个人粗暴地从我身边挤过,差点把我撞倒,我连忙抱起比利。我也开始害怕了。四周越来越混乱。名叫莎莉的那个结帐员慌得想跑开,却被巴德一把拉住她的衣领,领口应声撕裂。她脸孔扭曲地伸手给了他一巴掌,尖叫道:“把你的脏手拿开!”
“喔,闭嘴!你这小贱人。”巴德回她一句,却听得出他声音里的惊愕。
他又伸手抓她,但奥利喝阻道:“巴德,住手!”
又有个人尖叫出声。先前还算稳定的状况,此刻已渐呈惊慌失控。人们纷纷从出口和入口涌出。某片玻璃碎了,还有一罐打开的可乐磙过地面。
诺登嚷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就在这一刻,天色转暗了……不,这样说不太对。当时我的想法并不是天色转暗,而是超市的灯熄了。我不假思索地抬头看向日光灯,有这反射性动作的人不只我一个。因为我忘了早已停电,自然以为亮度的改变是电灯熄灭的缘故。然后我想起我们一进来时就已经停电了,但先前卖场里并没有这么暗。于是我明白了;即使站在窗畔的人还没开始尖叫、指指点点,我就知道了。
浓雾逼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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