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束束手电筒灯光上下跳动,照过装在纸箱里的罐头、卫生纸、狗食。由于排气管不通,手电筒的光束中尽是排不出去的烟气。那个年轻员工照向最右边的卸货门。
奥利和另外两个男人走进发电机的隔间里。他们的手电筒不安地前后照射,使我联想到什么男孩的冒险故事。我还在念大学时,为这类故事画了一系列插图。像是海盗在午夜时分埋下血腥的黄金,或是疯狂医生和他的助手正在盗墓。在光束下扭曲而又巨大的影子,层层叠叠投射在墙上。正在冷却中的发电机不时发出一些声响。
年轻的员工举着手电筒照路,朝卸货门走了过去。我说:“换了我就不会到那里去。”
“我知道你不会。”
“试试看吧,奥利。”有个人说。发电机噗了一声,随即隆隆作响。
“耶稣!快关掉!老天,臭死了!”
发电机又停了。
奥利与另外两个人走出隔间,那名年轻员工也从卸货门那里走了回来。一个男人说:“排气管被堵住了,没错。”
“我去看看。”年轻人说。他的眼睛映着手电筒的亮光闪动,脸上有种不顾一切的表情;那正是我在画探险故事插图时画过无数次的表情。“开一下发电机,让我把卸货大门打开。然后我绕过去,把堵住排气管的东西清掉。”
“诺姆,我觉得不太好。”奥利怀疑地说。
名叫吉姆的那个人问道:“那是电动门吗?”
“是的。”奥利答道,“不过我觉得让诺姆到──”
“没关系。”另一个男人说着,把头上的棒球帽往后转。“我去好了。”
“不,你不明白。”奥利又开口道,“我觉得任何人都不该──”
“别担心。”那人宽容地对奥利说。
那个超市的年轻员工忽然觉得很没面子。“听着,那是我的主意。”他说。
忽然间,也不知着了什么魔,他们不谈该不该去,却争论起究竟谁要出去了。自然,他们谁也没听过那可怕的滑动声。
“停!”我大叫一声。
他们转头望着我。
“你们好像不明白,或者故意不想明白。这场雾可不是普通的雾;这场雾来了之后,就再也没人进来过卖场。要是你们打开那扇卸货门,结果有什么东西跑进来──”
“譬如什么东西呢?”诺姆的声音里透着典型十八岁年轻人的轻蔑。
“制造出我听到那种噪音的东西。”
“戴敦先生,”吉姆说。“对不起,但我不相信你听见了任何声音。我知道你是个大画家,在纽约和好莱坞都很有名气,可是那不表示你在这里就有多了不起。据我想,你因为一个人在这黑漆漆的地方,免不了就有些……神经过敏罢了。”
“也许我是神经过敏。”我说,“但如果你们想跑到外面去逞强,刚才就该先送那位女士回家找她的孩子。”吉姆、他朋友和诺姆的态度不但令我生气,同时也令我更觉得害怕。他们眼里有种光芒,仿佛黑道分子要去贫民区射杀告密者一样。
“嘿,”吉姆的朋友说,“如果我们想听你的话,自然会开口问你。”
奥利踌躇地开口说:“其实,发电机也没那么重要。冷冻柜里的食物,即使没电,也可以保存至少十二个小时──”
“够了,小伙子,你去。”吉姆打断他的话:“我来开动马达,你把门拉开,这地方就不会这么臭了。我和麦隆会站在排气管旁,你清理干净了,就喊我们一声。”
“当然。”诺姆说完,兴奋地迈步走开。
“这太疯狂了。”我说,“你们让那位女士自己回家──”
“我也没听见你开金口说要护送她吧。”吉姆的朋友麦隆说。他已经有些脸红脖子粗了。
“──可是你们要让这小伙子冒生命危险,只为了一部根本不重要的发电机?”
诺姆吼道:“你不能闭上你的狗嘴吗?!”
“听着,戴敦先生,”吉姆冷笑道,“我告诉你吧。要是你还有别的话说,我想你最好先数数你有几颗牙,因为我已经听腻了你的狗屎连篇。”
奥利看着我,显然吓坏了。我耸耸肩。他们都疯了,就这么简单。他们已经失去理智。面对浓雾,他们恐惧、迷惑、无助;但这里只是个简单的机械问题:一部故障的发电机。这问题是可以解决的。解决这问题可以使他们不再感到那么困惑无助。因此他们非要解决它不可。
吉姆和他的朋友麦隆认为已经把我摆平了,转身走进机房里。“准备好了吗,诺姆?”吉姆问。
诺姆点点头,随即意识到他们看不见他点头,急忙应了声:“好了。”
“诺姆,”我说,“别拿生命开玩笑。”
“不该这么做。”奥利补上一句。
诺姆看看我们两人。他的脸忽然显得比十八岁还小,变成一张孩子的脸。他的喉结不住跳动,脸色也因惧怕而变绿。他张口想说话,我猜他要叫停了。但就在这时,发电机吼了起来,开始发电。诺姆一个箭步冲向卸货门,铁卷门便在刺耳的吱嘎声中向上打开。发电机一开,仓库里的紧急照明灯也都亮了,但因为电力不足,光芒比刚才晦暗。
灯光一出现,黑影向后跑,随即消融不见。仓库里已透进模煳的白光,犹如严冬阴雪天那样的微明。我又闻到那股怪异的微酸味了。
卸货门向上开了两呎,继而四呎。在门的那一侧,我看到一块方形水泥地,四周划有黄线。很快地,那圈黄线便被雾气吞噬了。雾浓得不可思议。
“我去了!”诺姆喊道。
一缕缕的雾,白细如游丝的缓缓渗了进来。空气是冰冷的。一整个早上天气都很凉,在经过三个星期以来的酷热后,尤其教人感到凉快,但那是夏天的一种清凉。这却不同。这像三月时料峭的寒意。我打了个冷战,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黛芬。
发电机停了。诺姆由铁门下钻出去时,正好吉姆从隔间里走出来。他看见了。我也看见了。奥利也看见了。
在卸货水泥地的边缘,自浓雾中伸出一团触须,不偏不倚揪住了诺姆的小腿,我愕然地张大了嘴。奥利发出短短一声惊呼──“呃”,那条触须末端厚度大约一呎,约有一条蟒蛇粗细,而紧紧裹住诺姆小腿的部位更粗,约有四、五呎,然后便没入那团浓雾中。触须顶端是灰色的,以下渐渐转为皮肤色,并有好几排吸盘,不断扭曲、蠕动,好似几百张噘起的小嘴。
诺姆低头一看,看清了缠住他的是什么东西,两个眼珠都鼓了出来。“不!把它弄开!耶稣基督!把这可怕的东西弄开!”
“哦,上帝。”吉姆呻吟了一声。
诺姆紧抓着铁卷门底部,想借力将自己拉回门里。那触须鼓起来,就像我们手臂用力时一样。诺姆用力把自己拉回卷门边,一头撞了上去。触须鼓胀得更高了,诺姆的双腿和身躯已渐渐向外滑去。铁卷门的门底将他的衬衫衣角由裤腰扯出来。他拼命扳着门,像是拉着单杠在做引体向上运动一样。
“救救我,”他哭喊道,“救救我,你们,求求你们。”
“耶稣、玛利亚、约瑟。”麦隆喃喃念着。他也走出机器间看到这番景象。
我站得最近,因此立刻伸手抱住诺姆的腰,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往里拉。有一会儿,我们往后移了一点,但只有那一刹那。
就好像拉开一条橡皮筋一样。那触须虽暂居下风,但绝不放弃它的猎物。这时,又有三条触须从雾团中浮现,向我们伸了过来。
一条圈住诺姆的工作围裙,将它扯了下来,卷着那块红布又缩回雾里。
我想起小时候,我和弟弟如果向母亲要什么,像是糖果、漫画、玩具什么的,而她又不想给我们的时候,她就会说:“你们不需要这个,就像母鸡不需要国旗一样。”
我想到母亲的话,又想到将诺姆的红围裙卷走的那条触须,不禁放声大笑。只不过,我的笑声与诺姆的尖叫声听起来没两样。也许除了我自己以外,没有人知道我在笑。
另外两条触须漫无目的地在卸货水泥台上来回滑行,发出先前我听到的那种刺耳擦磨声。接着其中一条扫向诺姆的左臀,卷过他的身子,也碰到了我的胳膊。
我可以感觉到它的温度、跳动和光滑质感。我心想,要是被那些吸盘揪住,我也会随着诺姆被抓进雾里去。
谁知道这条触须并不理我,只是紧紧卷住诺姆,第三条则伸向他的另一只脚踝。
现在我已抱不住诺姆了。“帮我!”我叫道:“奥利!你们哪一个!快帮帮我!”
可是他们没一个人过来。我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但他们都没有过来。
我低下头,看见那条卷住诺姆腰身的触须已勒进他的皮肤。在他的衬衫衣角被扯出裤头的地方,那些吸盘正贪婪地吃着他。鲜血渐渐由那条勒紧的触须两旁渗了出来,颜色就和他的工作围裙一样鲜艳。
我的头“砰”的一声撞上卷起一半的铁卷门。
诺姆的两腿又被拉到外面去了,一只鞋子掉在地上。又有一条触须从雾团里伸了出来,牢牢钳住那只鞋,卷着它缩了回去。诺姆的手指仍紧抓着铁门下缘。他死死抓着,手指已呈铅灰色。他已不再呼救;一颗头不住摇来晃去,像是一直在摇头似的,一头黑发蓬松散乱。
我看到他的肩膀后方有更多的触须伸过来,好几十条,一大丛触须。大部分都很小,但有几条相当肥大,简直就像早上倒在我们车道上的那棵老树树干一样粗。
那些老触须的肉色吸盘,每一个都跟下水道的人孔盖一样大。其中一条甩到卸货区的水泥地,又“嘶嘶”地朝我们的方向蠕动,犹如一条盲眼的巨大蜓蚓。
我用尽全身力气一拉,卷住诺姆右腿的那条触须滑脱了一点。但仅此而已。在它再度抓牢之前,我看见这怪物已经在吃他了。
一条触须轻刷过我的面颊,停在空中,似乎在考虑。这时我想到了比利。比利还在卖场里,睡在马威先生的白色肉品冷冻柜旁。我到仓库来原是为了找条毯子盖住他的。要是那玩意儿揪住我,那就没人照顾比利了。也许只剩下诺登。
这样想着,我不觉松手放开了诺姆;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我的身子一半在里、一半在外,恰恰在卷起的铁门下。一条触须自我的左侧伸过,似乎用吸盘在爬行。它勾住诺姆鼓起的右上臂,顿了一秒,随即一圈又一圈地绕紧。
眼前的景象就像个狂人的噩梦,不断摆动的触须自四面八方裹紧了诺姆,也在我周围蠕动。我笨拙地向后一个蛙跳回到里面,肩膀着地,磙了一圈。
吉姆、奥利和麦隆都呆立在原处,真如杜莎夫人蜡像馆的蜡像一般,面色惨白,眼睛发出异样的亮光。吉姆和麦隆分别在机房门口两侧。
“开动发电机!”我对他们吼道。
他们谁也没动,中邪似地瞪视着卸货区。
我在地上摸索,捡起手摸到的第一样东西,一盒雪花牌漂白粉,将它扔向吉姆。漂白粉打中他的腹部,恰在皮带上方。他呻吟了一声,抱住肚子,眼睛眨了眨,恢复正常的目光。
“快去开动那该死的发电机!”我扯着嗓子叫,喉咙都发疼了。
他没动,却开始为自己说话,显然认为诺姆既然被雾中怪物活活吃掉了,现在有人要责怪他了。
“对不起,”他哭丧着说,“我不晓得,我怎么会晓得?你说你听到某种声音,可是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该说清楚一点才对。我以为,我不晓得,也许是只鸟,或什么的──”
这时奥利动了,侧身把吉姆撞开,抢进机房。吉姆踉跄后退,绊到一个纸箱,跌倒在地,一如我刚才在黑暗中一样。
“对不起。”他又说了一句。他的红发乱糟糟地覆在额上,两颊灰白,眼神犹如受惊的小男孩。几秒钟后,发电机咳了两声,隆隆地开始运作。
我回头望向卸货门。诺姆几乎已被完全卷走了,只有一只手仍固执地抓紧门缘。他的身躯满是缠卷的触须,一滴滴如硬币大小的鲜血溅落在水泥地上。他的头前后晃动,两眼瞪向迷雾里,恐惧得凸了出来。
这时其他触须已悄悄爬进仓库地板上。控制卸货门的按钮旁已爬满一堆触须,根本无法碰到按钮。
有条触须卷住一瓶百事可乐之后缩回雾里;另一条滑绕住一个大纸箱后将它用力勒扁。那纸箱裂开了,一卷卷包在玻璃纸内的金百利卷筒卫生纸如喷泉般射向空中,然后掉到地上四处乱磙。一条条触须立即迫不及待地擒住它们。
有条大触须滑了进来,尖端高高举起,似乎在嗅着空气。它慢慢朝麦隆爬去。麦隆狂乱地退开,两颗眼珠在眼窝里疯狂乱磙。
从他张开的嘴里,发出一声几近尖叫的呻吟。
我四处张望,想找个长一点的东西,可以越过那些搜寻的触须,碰到铁卷门按钮。我看见一堆啤酒木箱上有柄扫把,毫不犹豫地伸手抓过来。
诺姆的那只手已经松脱。他摔落在水泥地上,狂乱地想要抓住什么。这一刹那,我们的目光相遇。他的眼睛清亮无比,完全知道自己的处境。然后他被拉走了,又拖又磙地被卷进雾里。一声尖叫和着哽咽声传来。诺姆失去了踪影。
我用扫帚柄顶端碰触按钮,马达开始动了。
铁卷门慢慢向下滑动,最先碰到的便是往麦隆方向移动的那条硕大触须,铁卷门压破了触须的外皮,毫不放松地继续切下去,一股黑色黏液涌了出来。触须翻腾扭动,有如一条恶狠狠的马鞭,来回扫过卸货区的水泥地,但后来似乎放弃了。下一秒钟,它已缩回雾里,其他触须也跟着撤退了。
有条触须抓了一袋五磅重的金尼牌狗食,不肯放手。降下的铁门毫不留情地将它割成两半,然后完全关上。
被割断的那截触须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勒破了纸袋,使得袋里的棕色方块狗食撒了一地。然后那触须瘫在地上,就像条离水的鱼,东扯西卷,越来越乏力,终于完全静止。
我用扫帚顶端拨拨它。那截长约三呎的触须先是紧紧揪住扫帚柄,接着又松开了,无力地躺在满地的卫生纸、狗食和漂白粉的纸箱中。
仓库里倏地变得阒静,只听到发电机的隆隆声,和奥利在机房里痛哭的声音。我可以想像他坐在里面的一张凳子上,把脸埋进双手掌心里哭着。
然后我突然又意识到还有另一种声音,那是我先前在黑暗中已听过的,缓缓蠕动的声响。只不过现在那声音伴有许多相同的和音。那是一条条触须在卸货门外爬动,想要找路爬进屋里来的声音。
麦隆朝我跨近两步。“听着,”他说:“你一定要明白──”
我一拳往他脸上挥去。他错愕得来不及阻挡,因此挨个正着,血从他的上唇涌出,流进他嘴里。
“你害死了他!”我吼道,“看清楚了吧?看清楚你干了什么好事了吗?”
我又挥动拳头,左右开弓。我在大学学过拳击,但此刻乱打一气,完全不照章法。他向后退,躲过了几拳,但也麻木而认罪似的挨了几拳。他的认罪使我更加光火。我揍得他流鼻血,一只眼睛也浮现黑圈。我又用力一拳击中他的下颚,这拳使他眼神变得恍惚,几乎晕了过去。
“听着,”他不断说,“听着,听着。”我又揍他的下腹,使他嘶喘一声,再也说不出“听着、听着”来。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揍了他多久,但有人抓住我的胳膊。我用力挣脱,回头怒视。我希望抓住我的人是吉姆,那样我也可以顺便赏他几拳。
然而那人不是吉姆,而是奥利。他的圆脸一片死白,两眼都有黑圈,眼里仍噙着泪水。“不要,大卫,”他说,“不要再打他了,那于事无补。”
吉姆远远站在一旁,一脸茫然。我用力把一箱东西踢向他,那纸箱击中了他的靴子,又弹开了。
“你和你的朋友是对蠢货。”我说。
“得了,大卫,”奥利不快地说,“够了。”
“你们两个蠢货害死了那孩子。”
吉姆低头看着靴子。麦隆坐在地上,两手捧着他的啤酒肚。我喘着气,耳鸣不止的全身颤抖。我在两个纸箱上坐下,把头埋在两膝之间,两手紧紧握住足踝上方。我就这样披头散发的坐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大概会昏倒或呕吐什么的。
等我平静点后,我抬头望向奥利。在紧急照明灯的微光下,他的戒指闪着粉红色光芒。
“好。”我木然说道:“我出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