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奥利说:“我们得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仓库又充满了废气。“把发电机关掉。这是第一件事。”
“对呀,我们离开这里吧。”麦隆说。他用请求的眼光看着我。“我为那孩子难过,可是你一定要明白──”
“我什么也不必明白。你和你的朋友回到卖场里,但你们待在啤酒冷藏柜旁边就好,不要对任何人提一个字。还不到时候。”
他们毫无怨言地走了,有点争先恐后地走出双扇门。奥利关了发电机,就在灯光熄灭前,我看到一条搬家工人用来埝东西的拼花棉毯,盖在一叠玻璃汽水瓶上。我走过去拿了那条毯子,可以给比利盖。
奥利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了机房。他和许多胖子一样,呼吸时会发出一点低微的嘘声。
“大卫,”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你还在这儿吧?”
“我在这儿,奥利。你小心,别绊到那些漂白粉纸箱。”
“好。”
我用声音引导他,不到半分钟,他便在黑暗中伸手抓了我的肩膀。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老天,我们快离开这儿吧。”我闻得到他常在嘴里嚼的去口臭药片味。“这黑暗……真可怕。”
“是的。”我说,“不过你忍耐一分钟,奥利。我要跟你谈谈,但不要那两个混蛋听到。”
“大卫……他们没有强迫诺姆出去。你该记住这点。”
“诺姆只是个孩子,但他们是大人。不提也罢,反正事情都发生了。但我们必须告诉他们,奥利,那些在卖场里的人。”
“要是他们慌了──”奥利的声音有些迟疑。
“也许他们会,也许不会。可是他们会好好考虑该不该离开;现在大多数人都想往外冲。那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不少人都有亲人留在家里,我自己也是。我们必须让他们明白,他们走出去的话,冒的是怎样的危险。”
他的手紧紧握着我的臂膀。“好吧。”他说,“是的,我不断问自己……那些触须……就像大鱿鱼似的……大卫,它们连在什么身上呢?那些触须长在什么东西上呢?”
“我不知道。但我不要那两个家伙对别人胡说八道。那会引起大乱的。我们走吧。”
我四下张望,很快便找到双扇门中间那道透光的门缝。我们小心翼翼避开四散的纸箱,朝那方向走去。奥利的一只胖手毫不放松地钳住我的手臂,我突然想到我们的手电筒不知何时都丢了。
走到门口时,奥利茫然地说:“我们看到的……那是不可能的,大卫。你也知道,对吧?即使从波士顿海洋馆开辆大卡车,运出一只像《海底两万哩》那样的巨大鱿鱼,离了海水它也会死的。它活不成的。”
“是的。”我说,“没错。”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吭?怎么回事?那团雾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呢?”
“奥利,我不知道。”
我们推门而出。
5、与诺登争吵.啤酒柜旁的讨论.证实
吉姆和他的好友麦隆就站在门外,两人手里各握了一罐百威啤酒。我细看比利,看看他还在睡,便用那件搬家工人的棉毯轻轻盖住他。他动了一下,发出几声呓语,随即又静了下来。我看看表,才中午十二点十五分。这似乎完全不可能;我觉得从我走进仓库里去找毯子,到现在至少已经过了五个钟头。然而自始至终只过了大约三十五分钟而已。
我回到奥利、吉姆和麦隆身边。奥利已经拿了一罐啤酒,并递给我一罐。我接过来,一口吞下半罐,就像早上锯树干时一样。这一大口酒使我振作了点。
吉姆姓高汀,麦隆有个法文姓“拉福勒”(LaFleur),就是花朵的意思,听起来很滑稽。麦隆的嘴唇、下颚和面颊上都有渐干的血渍,还真像一朵花,那只被打黑的眼睛也肿了起来。
穿紫红色运动衫的那个女孩从我们身边走过,对麦隆投以提防的一眼。我本想告诉她,麦隆只对想逞强的年轻小伙子有危险,但想想还是省省力气算了。毕竟奥利说的没错──他们只是做了他们自以为最正确的事,虽然那是基于盲目和恐惧,而不是为大家好。
现在我需要他们做我认为最正确的事。我想这不成问题,因为他们两个已经被吓坏了。想必有好一阵子,他们还会余悸犹存,自责自疚──尤其是麦隆那朵小花。他们派诺姆出去清排气孔时,那种不可一世的神气,此刻已荡然无存了。
我开口说:“我们必须跟这些人说清楚。”
吉姆开口想要抗议。
“奥利和我都不会说你和麦隆叫诺姆出去的事,只要你们支持他和我所要说的……关于诺姆被什么东西抓住的事。”
“当然,”吉姆忙不迭地说,“当然,要是我们不说,也许有人会出去……就像那个女人……那个要回家去看孩子……”他用手背在嘴上一抹,又灌了一口啤酒。“老天,真可怕。”
“大卫,”奥利说,“万一──”他顿了一下,又强迫自己往下说,“万一那些触须伸进来呢?”
“怎么会。”吉姆问道,“你们不是把门关了吗?”
“没错。”奥利说,“但是超市正面是整片的玻璃。”
我的胃忽然有坐电梯勐降二十层的感觉。玻璃这件事我自然知道,但到目前为止都还不曾正视这个问题。我望向沉睡的比利,想到那些拥上诺姆全身的触须。我想像那些触须正要爬过比利小小的身体。
“玻璃窗。”麦隆喃喃说道,“耶稣基督。”
他们三人开始狂饮第二罐啤酒,我走开去找诺登。他正站在二号出口处,和巴德.布朗说话。诺登长相不差,灰发很有型,和一板正经,标准新英格兰神情的布朗,两人凑对站在一起,看来很像《纽约客》里的漫画。
有二、三十个人不安地散在结帐出口处和店面的玻璃窗之间。不少人站在玻璃窗旁,向外眺望浓雾。让我想起一群聚在工地的人群。
卡莫迪太太坐在一个结帐台面的输送带上,用戒烟滤嘴抽百乐门淡烟,斜眼瞟我,认定我不是她说话的对象,又别过头,神情像在梦游似的。
“布伦。”我叫道。
“大卫!你跑哪里去了?”
“我正想跟你谈谈。”
“有人站在冰柜前喝啤酒。”布朗不高兴地说。他说话的口吻,听起来就像在指控长老教会播放X级电影。“我从监视镜里看得见。这非阻止不可。”
“布伦?”
“我告退一下,好吧,布朗先生?”
“当然。”布朗双手交叠在胸前,面色阴沉地望着凸面镜。“这非阻止不可,我跟你们保证。”
诺登和我朝卖场另一头的啤酒冷藏柜走去,经过家庭用品和服饰配件。我回头看了一眼,注意到大玻璃木框已有不少变形及破裂处,不禁感到忧心忡忡。我还想起来,有面窗子甚至已经不完整:在那怪异的“地震”声传来时,一小片楔形玻璃从窗子左上角龟裂脱落。也许我们可以用布或什么的把那个破洞塞住──也许可以用刚才我在酒架旁看到的,一件三块五毛九的女用运动衫──
我的思绪猝然中断,而且我得用手背捂住嘴,仿佛制止自己打嗝。其实我要制止的是差点熘出口的笑声;用一大团布塞住破洞,来阻止那些把诺姆卷走的触须,这想法简直荒谬之至。我亲眼看到一条小小的触须勒紧一袋狗食,袋子就迸破了。
“大卫?你没事吧?”
“什么?”
“你的脸色──看你好像想到一个好主意或是坏主意的样子。”
这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布伦,那个走进店里来,说雾里有怪物抓走老强恩的人,他怎么样了?”
“流鼻血那个?”
“对,就是他。”
“他昏倒了,后来布朗先生从急救箱里拿出嗅盐来让他嗅,他才醒过来。怎么?”
“他醒来后,还有没有再说什么?”
“他又开始胡说八道,所以布朗先生把他带到办公室去了。有些女人被他吓坏了。他似乎很高兴躲开,好像跟玻璃有关吧。布朗先生告诉他说,经理办公室里只有一扇小窗,而且外面还加了铁丝网时,他似乎很乐于待在里面。我想他大概还在那里。”
“他说的是真的。”
“才怪。”
“你记得我们听到的那声砰响吗?”
“可是,大卫──”
他很害怕。我不住提醒自己。别对他发火。今天早上你已经生过一次气,那就够了。他现在的态度就跟那愚蠢的屋界之争一样;他先是自视甚高,然后出言相讥,最后,当他发现大势已去时,便恶言相向。别对他生气,因为你会需要他。他也许没法起动自己的链锯,但他长得一副西方世界的父亲形象,因此只要他告诉人们不要惊慌,他们就不会惊慌。所以别对他发火。
“你看见啤酒柜后面那道双扇门吗?”
他皱着眉望去。“那几个喝啤酒的人,其中一个不就是另一位经理吗?姓魏克的?要是布朗看见了,我敢说那家伙不久就得另谋高就了。”
“布伦,你到底听不听我说?”
他心不在焉地又看向我。“你说什么,大卫?抱歉。”
很快的,他会连抱歉也说不出口了。“你看见那两扇门吗?”
“当然。那两扇门怎么样?”
“那两扇门通往仓库,也就是这整栋建筑的西侧。刚才比利睡着了,所以我到里面去,看看能不能找件毯子什么的让他盖……”
我一五一十对他说了,只隐瞒了关于诺姆是否该出去的那番争吵。我告诉他有什么东西爬进来……以及最后的尖叫声。布伦.诺登拒绝相信。他想都不肯想一下。我把他带去吉姆、麦隆和奥利那里。他们三人都证实了我所说的,虽然吉姆和麦隆已经差不多半醉了。
然而诺登仍旧拒绝相信,甚至企图逃避。“不,”他说,“不,不,不。原谅我,但这实在太荒谬了。你们要不是寻我开心──”他释然一笑,以表示他绝对开得起玩笑──“就是得了某种集体妄想症。”
我的怒气又冒了上来,这回我好不容易才压住它。我不认为自己是个脾气暴躁的人,不过眼前的情况终究非比寻常。我得顾虑比利,以及黛芬会怎么样──或者已经怎么样了。这些思虑不住啃蚀着我的心。
“好,”我说,“我们回到仓库里去。地板上有一截断掉的触须,那是被铁卷门切断的。而且你可以听见它们的声音,它们就在门边爬来爬去,听起来很像风吹藤蔓的声音。”
“不要。”他沉着地说。
“什么?”我以为我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说不要,我不要到那里去。这玩笑已开得过火了。”
“布伦,我发誓这不是什么玩笑。”
“当然是。”他回嘴道,目光熘过吉姆、麦隆,在奥利脸上停了一下。奥利面无表情地迎视他。最后目光又回到我身上。“这是你们本地人说的‘如假包换的玩笑’。对吧,大卫?”
“布伦……听着──”
“不,你才听着!”他拉高声音,像在法院里辩护一样。有几个在附近闲逛的人立刻转头观看。诺登伸手指着我说:“这是个玩笑。那里有香蕉皮,要让我滑一跤。你们谁都不喜欢外地人,对吧?你们都很团结。我为了理应是我的东西和你打官司的时候就已经领教过了。那场官司你打赢了,没错。当然了,你父亲是名画家,而且这是你的故乡。我只是付我的税,并且在这里花钱而已!”
他不再是排演法庭秀了。他的声音几近尖叫,而且几乎完全失去自制力。奥利转身走开,手里抓着一罐啤酒,麦隆和吉姆则惊讶地瞪着诺登。
“你要我到那里面去,看个价值九毛八的橡皮玩具,让这两个乡巴佬站在这儿笑掉裤子吗?”
“嘿,你骂谁是乡巴佬?”麦隆说。
“我很高兴那棵树倒在你家船屋上,坦白说,非常高兴。”诺登对我狞笑。“一头栽个正着,对吧?妙极了。现在别挡我的路。”
他想要推开我。我揪住他的臂膀,将他推向啤酒柜。一个女人惊愕地叫了出来,两盒六罐装啤酒掉在地上。
“你给我好好听清楚,布伦。这里多少人的生命有危险,我的孩子只是其中一个。所以你好好听着,否则我发誓要揍得你屁磙尿流。”
“你动手呀!”诺登依然发狂似地狞笑着。他的两眼佈满血丝,眼珠凸了出来。“让大家看看你有多强壮、多勇敢,打个年纪大得可以当你父亲,又有心脏病的人。”
“揍他!”吉姆喊道,“去他妈的心脏病。我根本不相信像他这种无聊的纽约骗子还有什么心。”
“你少理这档子事。”我对吉姆说罢,又转向诺登。我逼近他,越来越近。冷藏柜虽然没电,但仍然冰冰的。“少装疯卖傻。你明知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不知道。”他喘息道。
“如果是别的地方或别的时间,我就算了。我才不在乎你现在有多怕,也不是为了要报仇。我也很怕。但我需要你,他妈的!你听清楚了吗?我需要你!”
“放开我!”
我抓住他的衬衫,用力摇他。“你什么都不懂吗?他们会开始离开这里,走到外面的怪物那里去!基督在上,你都听不懂吗?”
“放开我!”
“除非你和我到那里去,你自己亲眼瞧瞧。”
“我跟你说了,不要!这只是开玩笑,我可没你想的那么笨──”
“那我要把你拖进里面去。”
我揪住他的肩膀和领子。他的一只衣袖缝线裂了,发出“唰”的一声轻响。我拉着他往双扇门走去。诺登可怜兮兮地尖叫出声。这会儿已经有十几、二十个人围拢过来,但他们都保持距离,没有迹象显示有任何人想插手。
诺登喊道:“救我!”他眼镜后方两眼微凸,时髦的灰发乱了,从两耳后方突出两小撮。人们磨蹭着脚,静静观看。
“你尖叫什么劲?”我凑近诺登耳旁说:“这只是个玩笑,对吧?所以你跑来借车时我才会载你一起进城,我才会放心让你带比利过停车场,因为我制造了这团雾,我从好莱坞租来制雾机,花了一万五千块钱,又另外花了八千块钱把机器运来,这一切都只为了寻你一次开心。你少臭美了,睁开眼睛瞧瞧吧!”
“放……我……走!”诺登怒吼道。我们已经快到仓库门口了。
“好了,好了。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说话的是巴德.布朗。他推开旁观人群挤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