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戴高尔夫球帽的男人:“你要我的小刀吗?”
“我也有一把。”他以同样泰然自若的神情看着我。“你只管放绳子,要是太紧,我会把它砍断的。”
“我们好了吗?”诺登很大声地说。那个胖男孩被捅了一刀似地惊跳起来。没人回答,诺登转身要走。
“布伦,”我伸出手,说道,“祝好运。”
他细细端详我的手,像是看什么没见过的可疑物体似的。“我们会找人来救你们的。”他说了最后一句,便推开出口的大门。那股恶心的微酸味又飘了进来。另外四个人都跟在他后面走出门去。
麦克走过来,在我身旁站定。诺登一行五人站在迷离的乳白色雾气中。诺登不知说了什么,因为浓雾有种怪异的湿润效果,我听不清楚。我只听见他的声音,和两、三个独立的音节,就像听不清楚的电台。然后他们走远了。
麦克将门微微打开,我放出晒衣绳,小心不要太紧,否则恐怕那人会把绳索给切断了。四下一片寂静。比利挨着我站,虽然没有动作,但想像得出他小脑袋里的澎湃起伏。
我又一次有种怪异的感觉,觉得他们五人并非没入雾里,而是变成隐形。有一会儿,他们的衣服隐约可见,但很快就消失了。只有亲眼看到他人在几秒内便被吞噬无踪,才能领悟到那雾气浓得有多可怕。
我放着绳索,四分之一、而后二分之一。这时绳子停止不动,由活的变为死的。我屏息等待。然后绳子又向外动了。我放着绳索,突然忆起父亲带我去看葛雷哥莱.毕克演的《白鲸记》。我想我暗自微笑了一下。
现在绳子已放出四分之三了。我看见绳索末端躺在比利脚边。接着绳子再次在我掌心静止下来,动也不动地躺了大约五秒钟,而后又被勐拉出五呎。紧跟着它突然用力扭向左侧,砰然打到出口的门边。
绳子一下滑出二十呎,使得我握绳的掌心微微发热。这时,从雾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声。谁也听不出叫喊出声的是男是女。绳子再度左右乱扭,先滑向大门右侧,接着又回到左侧。又有几呎滑了出去,紧跟着是一声来自雾中的哭号,使得我儿子也不禁呻吟了一声。麦克目瞪口呆,两眼瞪得老大,嘴角颤抖不止。
那哭叫声戛然而止,接下来的寂静仿佛持续了一世纪之久。然后那老妇人的叫声传来了。“走开!不要缠着我!”她喊道,“喔,上帝,上帝,不要──”
这时她的声音也戛然中断。几乎整条绳索同时从我掌中熘出,烧得我掌心微感疼痛,接着它便完全松脱了。雾中传来另一个声音:一声低沉的咕噜声,使我觉得口干舌燥。
那声音我前所未闻,有点像非洲草原或南美沼泽的声响。那是只硕大的动物。声音低沉,粗暴而野性。它再度响起……然后退为低低的呢喃声,继而消逝无声。
“关门。”亚曼达.杜弗瑞颤声说道,“请关门。”
“等一下。”我说着,开始将绳子拉回。
绳子由雾中收回,在我脚边盘成一堆,末端三呎被染成血红色。
“死亡!”卡莫迪太太嘶喊道,“出去就是死!现在你们明白了吧?”
晒衣绳末端被嚼烂了,露出松散的棉线,线上溅着小滴小滴的鲜血。
无人反驳卡莫迪太太。麦克把门关上。
7、第一夜
从我十二、三岁以来,马威先生便在桥墩镇切肉,我只知其姓而不知其名,也不知他的年纪。他在一个通风口下设了瓦斯烤架,不到六点半,卖场里便充满烤鸡的香味。巴德.布朗居然没有反对。或许是出于惊吓,但更可能是他了解到他的生鲜肉品很快就要不新鲜了。烤鸡虽香,但没有多少人想吃。瘦小而整洁的马威先生穿着白色制服,依然照烤不误,每两块放在一个纸盘上,排在肉品柜台上,就像自助餐一样。
杜曼太太端了两盘来给我和比利,盘里还放了些现成的土豆沙拉。我尽可能吃了些,比利却不肯动他的烤鸡。
“你得吃点东西,比利小子。”我说。
“我不饿。”他说着放下纸盘。
“如果你不吃东西,你就不会长高长大──”
坐在比利后方的杜曼太太对我摇摇头。
“好吧。”我说:“至少去拿个桃子吃,好吧?”
“万一布朗先生骂人呢?”
“他要是骂你,你就回来告诉我。”
“好,爸爸。”
他慢吞吞地走开了。不知为何,他看起来更小了,看得我十分心疼。马威先生仍继续烤鸡肉,似乎不管有没有人吃,他都乐在其中。正如我说过的,面对这样的情况,人人各有一套应付之法。想来很离奇,但事实就是如此,人心难测。
杜曼太太和我坐在成药区走道上。人们三三两两坐在店内各个角落,只有卡莫迪太太落单,就连麦隆和他的朋友吉姆也还在一起──两人都醉倒在啤酒柜旁。
六个新轮班的守卫守在观测孔旁,奥利是其中一个,自顾自地啃着鸡腿、喝着啤酒。每个观测站都配有一把拖把柄绑成的火把和一罐煤油……但我想已经没有人对火炬有先前的信心了。在听说过那低沉而骇人的咕噜声,看过那被嚼烂而染血的晒衣绳后,众人的士气大为低落。不管室外有什么怪物,它或它们一旦决定要我们的命,我们就别想活着。
杜曼太太问:“今晚会有多糟呢?”她的声音沉稳,眼神却流露着惊悸。
“海娣,我真的不知道。”
“你让比利陪着我吧。我……大卫,我想我很怕死。”她干笑一声。“是的,我很怕。但只要比利陪着我,我会没事的。为了他,我会撑下去。”
她的眼眸闪着泪光。我靠过去拍拍她的肩。
“我很担心亚伦。”她又说:“他死了,大卫。在我内心深处,我确定他已经死了。”
“不,海娣。你根本不知道。”
“可是我就是这样觉得。难道你对史黛芬妮没感觉到什么吗?至少有一种……一种感觉?”
“没有。”我咬牙扯谎。
一声哽咽自她喉间发出,她连忙用手捂住嘴。她的眼镜反映着阴郁而黝暗的光。
“比利回来了。”我低声说。
比利正在吃桃子。杜曼太太拍拍她身旁的地板,说等比利吃完桃子,她就教他怎么用果核和棉线做个小人。比利报以虚弱的微笑,她也回他一笑。
※※※
八点钟,观测孔又换了六名新守卫。奥利朝我所坐之处走过来。“比利呢?”
“在后面,和杜曼太太在一起。”我说:“他们在做劳作。他们已经做了桃核人、购物纸袋面具和苹果娃娃,现在马威先生在教他怎么做烟囱工人。”
奥利喝了一大口啤酒说:“外头有动静了。”
我立刻望着他,他淡然地迎视。
“我没有醉。”他说:“我想醉却醉不了。我真希望我能喝醉,大卫。”
“你说外头有动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敢肯定。我问华特,他说他也有同感,一团团的雾一下子会变暗──有时候只是一小团脏污,有时候是一大团阴暗,很像瘀血。然后那阴暗又会褪为灰白,而且那雾气不停翻磙。就连厄尼.西姆也说他觉得外头有动静,你知道厄尼是出了名的迟钝的。”
“其他人怎么说呢?”
“他们都不是本地人,我不认识他们。”奥利说:“我没问他们。”
“说不定你们只是疑神疑鬼吧?”
“可能。”他说着,朝一个人坐在信道尽头的卡莫迪太太点点头。这场灾难并未减低她的胃口,她的纸盘里堆了小山般的鸡骨头。她喝的果菜汁红得像鲜血。“有件事她说得没错。”奥利说:“我们会知道的。等天黑以后,我们会知道的。”
※※※
然而我们无需等到天黑。事情发生时,比利因为跟杜曼太太在后头,所以没看到什么。奥利仍和我们坐在一起,突然一个守在观测孔旁的人发出一声尖叫,步履不稳地退开他的岗位,两手像风车一样乱转。时间将近八点半,外头乳白色的雾气已转暗,变成十一月向晚时的灰色天空。
有个东西降落在观测孔外的窗玻璃上。
“我的天啊!”那个原先守在观测孔旁的人尖叫道:“我不要!让我走!”
他慌乱地转过身来,两眼瞪得老大,唇角衔着一丝唾沫,不由分说地冲过冷冻食品区,直往卖场后方去了。
他的举动引起了几声惊叫。有些人跑到前面,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大部分人则往后退,既不管也不想知道爬在玻璃窗上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举步往那个观测孔跑去,奥利紧跟着我,一手紧紧握着口袋里那把杜弗瑞太太的枪。这时又有另一个守卫叫喊出声──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厌恶。
奥利和我奔过结帐出口。现在我看得到使那家伙退离岗位的是什么了。我说不上来那是什么,但我看得见“它”。这东西看来像是中世纪荷兰画家博斯(Bosch)画中的地狱怪物。它也有种可怖的滑稽,因为它也很像那种你花几块钱就能买到,可以用来吓人的橡胶或塑胶怪物……就是先前诺登指控我放在仓库里的那种东西。
它大约两呎长,有环节,颜色是略带粉红的肉色,犹如烧伤后新长出的肤色。球状的眼睛接在两根短茎上,同时看向两个不同的方向。它用肥胖的吸盘黏附在玻璃窗上。在他的另外一面,有块肉突了出来,如非性器便是刺针。在它背上长了硕大的翅膀,看似奇大无比并缓慢地扇着的苍蝇翅膀。
在我们左边的那个观测孔,也就是第二个发出呼喊声的守卫所在,有三只这样的怪物爬在窗上。它们像蛞蝓般蠕动,爬过的玻璃留下一道黏腻的痕迹。它们的眼睛(如果那是眼睛的话)在指头般粗细的短茎末端,不安分地转来转去。最大的一只大概有四呎长。有时它们还会爬到同伴身上。
“看那些天杀的怪物。”汤姆.史麦利恶心地说。他站在我们右方的观测孔。我没吭声。这些巨虫现在已佈满所有观测孔外,想来很可能已佈满在整栋建筑物外表……就像爬满一块肉上的蛆。这景象令人作呕,使我觉得刚吃下的鸡肉在胃里作怪,直想往上冲。
有人啜泣出声。卡莫迪太太又在叫着什么来自地心的憎恨。有个人哑着声叫她最好住口,没完没了。
奥利从口袋里掏出杜弗瑞太太的手枪,我连忙抓住他的肩膀。“不要冲动。”
他甩开我的手说:“我知道我在干嘛。”
他用枪膛敲敲窗子,脸上挂着一副憎恶的表情。那些怪物的翅膀越扬越急了,最后变成模煳的影子──若非事先知道,此刻真看不出它们是有翅膀的──然后它们便飞走了。
有些人看到奥利的行动,恍然大悟地拿起拖把,用拖把柄敲着窗玻璃。怪虫飞开了,但立刻又飞了回来。显然它们并不比苍蝇聪明多少。先前的一片惊慌现已化为七嘴八舌的交谈。我听见一个人问另一个人说,如果那些怪物飞到你身上,你想它们会做什么。我对这个问题毫无兴趣。
敲窗的声音渐渐停了,奥利转向我,开口想说什么。但他才张开嘴,就有东西从雾里浮现,攫住一只爬在窗上的巨虫。我想我大叫了一声,但我也不确定。
那东西会飞。除此之外,我也看不真切。雾气就像奥利描述的那样变暗,只是这回阴暗的色泽并未消褪,反而越变越明显,终于浮出一只像白化症似的怪物,通体白皙、翅膀坚韧,而且有红眼睛。它用力撞向玻璃,使得整面窗子抖动起来。它张开大嘴把粉红色的怪虫吃掉后便飞走了。整个事件前后不过五秒钟。我的最后印象是那粉红色怪虫抖着、颤着,落进那白色怪鸟的口里,犹如一条小鱼拍打扭动,落进海鸥的嘴里一样。
窗子传来一声又一声撞响。人们开始连声尖叫,争先恐后往卖场后方跑去。在一声痛苦的哀号声后,奥利说:“喔,天啊!那老太婆跌倒了,他们却不顾一切地踏过她的身体。”
他从结帐出口跑回卖场。我转身想跟过去,却被另一个景象惊得呆立原处。
在我右侧上方,一包草地肥料正慢慢向后滑。汤姆.史麦利就在正下方,正透过观测孔窥视窗外的雾。
另一只粉红色怪虫落在窗玻璃上,就在刚才我和奥利所站的观测孔外。一只白色飞行怪物俯冲下来,把那只巨虫攫走。被人群踩过的那个老太婆以尖锐、喑哑的声音嘶叫不止。
那袋肥料。向后滑的肥料。
“汤姆!”我大叫:“小心!上面!”
在这一切混乱中,他根本没听到我的叫喊。那袋肥料终于滑落,不偏不倚打在他头上。他昏了过去,下巴撞到玻璃窗下的架子上。
一只白子似的怪鸟找到了窗玻璃上那块缺口,正从那里挤进室内。由于有些人已停止尖叫,我听得到它发出的细碎摩擦声。它的三角头略偏向一侧,头上的红眼闪动着光芒。一张前突而勾起的嘴贪婪地一开一阖。这怪鸟外型有些像恐龙书上的翼龙图片,但更像从疯子的恶梦中跑出来的怪物。我抓起一支火把,将它浸到一罐煤油里,并倾斜油罐,洒了一地。
那只会飞的怪物停在堆高的肥料袋上,带钩的脚可怖地动着、不慌不忙地环顾四周。我很肯定这怪鸟没什么智商可言,它两次想张开翅膀,但翅膀却碰到墙壁,只好收回它弯曲的背上,就像狮鹫兽一样。
它第三次尝试展翅时失去了平衡,笨拙地从肥料袋上掉了下来。它降落在汤姆的背上,爪子一勾,撕裂了汤姆的衬衫,血流了出来。
我就站在不到三呎外的地方,手里拿着滴着油的火把。我满心想奔过去烧死它……却意识到我身上没有火柴。我的最后一根火柴已在一个小时前,为马威先生点雪茄时用掉了。
卖场里现在有如地狱首府般混乱不堪。人们看到栖息在汤姆背上的怪鸟,一只前所未见的怪物。它询问似地抬起头,爪子一勾便从汤姆的颈背上撕下一块肉。既然无法点燃,我打算将火把当成棍子用,上前攻击。此时火把的布头突然点燃了。为我点火的是唐尼.米勒。他手里拿了一个刻有海军徽章的Zippo打火机,硬如石头的脸上写明了恐惧和忿怒。
“杀掉它!”他嘶声说:“尽力试试。”奥利站在他身旁,手里牢握着杜弗瑞太太的点三八口径手枪,但怕伤及汤姆而难以开枪。
那怪鸟张开翅膀,扇动一下。但显然它并不想飞走,只想把猎物抓得更稳当。它那白膜状的坚韧翅膀裹住了汤姆的整个上半身。紧接着便是撕肉的声音,惨不忍闻。
这一切都在几秒钟内发生。我抡起火炬,往那东西刺了过去。我感觉似乎并未触到任何实体,只像一个虚有其表的匣形风筝。下一瞬间,那怪物已浴身火海中。它张开翅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它的头在抽动、红眼睛磙来磙去,我真心希望那表示它十分痛苦。接着它飞了起来,仿佛挂在晒衣绳上的床单在强风中飒飒作响。接着它又发出难听的尖叫声。
人们全都仰头注视它垂死前的燃烧飞行。我想,在这整个事件中,我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看着那浑身是火的怪物在联邦超市里上下乱飞,到处留下焦黑的碎片。
最后终于掉了下来,撞上意大利面酱的架子,打翻了瓶瓶罐罐,墨西哥莎莎酱溅了一地,犹如血块。它烧得只剩骨头,烧焦味浓烈而恶心,同时雾气的微酸味也透过玻璃窗的破洞,一阵阵卷了进来。
卖场里一时鸦雀无声。那焚烧的死亡飞行像是施了魔法,让大家看得出神。然后某个人嚎叫出声,另一些人也开口响应。我听到我儿子的哭声隐约由卖场后方传来。
一只手攫住我。是巴德.布朗;他两眼凸出,嘴唇向后撇。“又一个来了。”他说着,伸手一指。又一只怪虫从破洞飞了进来,停在肥料包上,翅膀不停鼓动,发出嗡嗡声,两眼自短茎上鼓起,粉肉色的胖身体不住冒汗。
我朝它移近,举着火虽减弱却并未熄灭的火炬。但在小学里教三年级的雷普勒太太却抢先我一步。她年约五十五,也许六十吧,身形瘦而有力,几乎使我联想到牛肉干。
她两手各拿一罐雷达杀虫剂,发出一声如穴居人敲碎敌人脑袋时的怒吼。接着她两手齐伸向前,用力按下喷药钮。一层浓浓的杀虫液立刻罩在那怪物身上,使得它痛苦扭动,疯狂地翻身,最后终于从肥料包上掉了下来,先撞到汤姆(他无疑已一命鸣呼了),继而落到地板上。它的翅膀狂乱地扇动,却因为沾满杀虫液而毫无作用。一会儿之后,翅膀的动作减慢,随即停止。那怪虫死了。
现在可以听到哭声,还有呻吟声。那个被人踩踏的老妇呻吟不止。甚至还有笑声,是那种什么都已不在乎的笑声。雷普勒太太站在那死去的怪虫前,瘦削的胸脯剧烈起伏。
麦克和唐尼找到一架搬货用的推车,两人合力将它抬到堆高的肥料袋上,挡住窗玻璃上那块楔形的破洞。看来那至少可以挡一阵子。
亚曼达.杜弗瑞像梦游般晃了过来,一手拿了个塑胶水桶,另一手拿了支还没拆封的扫把。她弯腰把地上那只粉红色怪虫尸体扫进水桶,眼睛还是茫然而无表情。然后她走到出口大门旁。门上没有任何怪虫。她将门打开一点,把水桶扔到外面去。那水桶侧身落地,来回磙动了几次,在地上划着越来越小的弧形。一只粉红色怪虫从夜色中飞出,停在那水桶上,慢慢爬过去。
亚曼达哭出声来。我走过去,伸手揽住她的肩膀。
凌晨一点半,我背靠肉品冰柜而坐,昏昏沉沉打着瞌睡。比利头靠在我的膝上,睡得很沉。亚曼达.杜弗瑞睡在离我们不远处,头枕着某人的夹克。
在那只怪鸟烧死后不久,奥利和我曾走回仓库,找了五、六条运货埝毯,也就是先前我让比利当被子的那种。不少人就睡在这些毯子上。我们也扛出好几箱水梨和橘子,四人合力将这些满是水果的板条箱抬上堆高的肥料袋上,为玻璃窗上的破洞加添一层阻挡。那些鸟形怪物想撞开这些箱子可不容易;它们每一个都有九十磅重。
但是,外头并不只有怪鸟和怪虫而已,还有那些把诺姆卷走的触须,被咬碎的晒衣绳也有得好想。还有我们虽然还未目睹,却会发出低沉咕噜声的东西。我们不时听到那种咕噜叫声由远处传来──可是透过浓雾的湿润效果,谁说得出所谓“远处”到底有多远呢?有时那吼声近得震动了整栋建筑,使人觉得一颗心好像突然被灌满了冰水。
比利在我怀中惊跳起来,并呻吟不止。我梳理他的头发,他却哼得更大声了。然后他仿佛又发现睡眠毕竟不比现实危险,又沉沉睡去。我自己的睡意被吓走了,因此又清醒地瞪着两眼。
自天黑以后,我断断续续大约只睡了一个半小时,而且噩梦连连。其中一个梦又回到前一晚,比利和黛芬站在客厅的大观景窗前,向外眺望黑灰色的湖面,以及风暴前的银色水龙卷。我怕强风会吹破窗子,把致命的玻璃碎片射向客厅各处,因此想上前护住他们。然而无论我跑得多快,却都无法拉近和他们母子间的距离。
接着一只巨鸟从大雨中飞了出来,一只赤红色的巨大史前鸟,双翼一张,便遮住整个湖面。它张开鸟嘴,露出与纽约荷兰隧道等长的嗉囊。当那只鸟俯冲下来攫住我的妻儿时,一个恶毒而低哑的声音一次又一次低声重复道:箭头计划……箭头计划……箭头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