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回我儿子那里,”我说,“他大概快醒了。”
唐尼点点头。“那些粉肉色的巨虫,”他说,“它们都飞走了。那些怪鸟也一样。汉克.韦勒说,最后一只大约四点左右撞了玻璃窗。很显然的……野生动物……在夜里比较活跃。”
“可惜布伦.诺登不知道,”我说,“诺姆也不知道。”
他又点点头,半晌没有开口。最后他点上一支烟,望着我说:“我们不能守在这里,大卫。”
“这里有食物,也有足够的饮水。”
“与这不相干,你也明白。万一外头某只巨兽决定不再守候,而要闯进这里来,那我们怎么办?我们难道还想用拖把柄和打火机油把它赶开吗?”
他说的没错。也许雾对我们有种保护作用,将我们隐藏起来。但或许雾并不能将我们隐藏太久。我们困在超市里已大约十八个小时了,我开始感到有气无力,就是游泳游太久后会有的那种感觉。我想安全至上,只要待在这里,守着比利(一个小小的声音说,也许半夜再和亚曼达打一炮),等着看雾会不会消散,使一切又恢复旧观。
我在其他人脸上也看到同样的想法,这点醒了我,现在或许有不少人无论如何也不肯走出超市。在经历这一夜后,光想着走出去就能把他们吓昏了。
唐尼注视着这一切思绪在我脸上流过。他说:“雾刚来袭时,这里大约有八十个人。八十个减掉员工诺姆,布伦.诺登,四个和诺登一起出去的人,还有汤姆.史麦利。还有七十三个。”
再减掉那两个现在躺在一堆普瑞纳幼犬营养狗食下的士兵,剩下七十一个。
“然后你再减掉那些完全不管用的人,”他又往下数,“大概十或十二个,算他十个好了,那就剩六十三个。但是──”他举起一只沾满糖粉的手指,“这六十三个人中,大约有二十个人是绝不肯离开的。你得拖走他们,而且他们会又踢又叫。”
“这证明什么?”
“证明我们必须出去,如此而已。我要走,大概中午的时候吧。我计划带走所有愿意走的人。我希望你和你儿子也能一起走。”
“在诺登出事之后还出去?”
“诺登像是羊入虎口。但那并不表示我,或和我一起走的人,也得出去送死。”
“你如何预防呢?我们只有一把枪。”
“那还算运气哩。不过如果我们想法子通过十字路口,也许我们就可以到得了大街上的‘狩猎之家’,那里有很多枪。”
“一个‘如果’,再加上一个‘也许’,未免太多了吧。”
“大卫,”他说,“眼前这情形,只怕有更多如果吧。”
这句话他说的很慢,只是他可没有一个孩子必须设想。
“听着,我们暂时别谈这个,好吧?昨晚我没怎么睡,但总算想了几件事情。你要听听吗?”他又说。
“当然。”
他站起身来,伸伸懒腰。“和我一起走到窗边去吧。”
我们从最靠近面包架的结帐出口走出,站在一个观测孔旁。守在那观测孔旁的男人说:“虫都飞走了。”
唐尼拍拍他的背。“你去喝杯咖啡吧,朋友,有我守着。”
“好。谢谢。”
他走开了。唐尼和我站到观测孔前。“告诉我你看到外面有什么吧。”他说。
我看了。前晚被撞翻的那个垃圾桶,撒了一地垃圾、废纸、空罐头和“奶品皇后”的奶昔纸杯。垃圾再过去,我看得见最接近超市的一排车子,褪进苍茫中。我看得到的就是这些,因此我照实对他说了。
“那辆蓝色雪佛兰小卡车是我的。”他说着,用手指了指。我看到的只是雾中的一抹蓝。“你回想一下,昨天你开车来时,停车场里相当拥挤,对不对?”
我望向我的越野车,想起我之所以能停到这么近的地方,是因为有人正好驶离。我点点头。
唐尼又说:“现在你记住这事实,再来想想另一件事,大卫。诺登和他的四个……你怎么叫他们的?”
“地平说会员。”
“是的,叫得好,他们的确固执己见。他们出去了,对吧?整条晒衣绳几乎都放出了。然后我们听见那些怒吼声,听起来像是有群大象在那里。对吧?”
“我不觉得那声音像大象,”我说,“听起来像──”(像远古沼泽的声音)是浮上我脑际的句子,但我没对唐尼说出口,尤其是在他拍拍那人肩膀,叫他去喝杯咖啡之后。简直就像教练在重大比赛时拍拍球员一样。我或许会对奥利说,但不会对唐尼说。“我不知道听起来像什么。”最后我虚弱地说。
“不过那声音听起来很大吧?”
“是的。”的确大得吓人。
“那么,为什么我们没听见汽车被撞毁的声音?金属撞击声?玻璃碎裂声?”
“呃,因为──”我停住口。他问倒我了。“我不知道。”
唐尼说:“受到那不知名怪物攻击时,车子不在停车场里。告诉你我怎么想的吧。我想我们之所以没听到汽车撞击的声音,是因为大部分车子都不在了……消失了。掉进地里、蒸发了,随你怎么说。强到足以使梁木碎裂,将窗框扭曲变形,并震得货品纷纷落地,而且火警铃声也同时停止。”
我试着想像半个停车场消失了,想像走到外面,看到一滴雨落到柏油路面上画了黄线的停车格。一滴,一阵……或者甚至是一场疾雨,落到白茫茫的雾里……
停了两秒后,我说:“如果你是对的,你想等你坐进你的卡车后,可以走多远呢?”
“我想的不是我的卡车,而是你的越野车。”
这我得好好想想,但不是现在。“你还有什么别的想法呢?”
唐尼迫不及待地往下说:“隔壁的药局,那就是我想的。怎么样?”
我张嘴想说我不懂他到底在说什么,但又随即闭上嘴巴。昨天我们进城时,桥墩药局还在营业。洗衣店关了,但药局是开的;自动门还用橡胶门档挡着,好让空气流通──当然,因为停电,他们的冷气机派不上用场。联邦超市的大门离药局的大门大概不到二十呎远。那么为什么──
“为什么药局里的人没半个跑到这里来呢?”唐尼为我提出疑问。“已经十八个钟头了。他们不饿吗?他们在那里总不能拿感冒药或卫生棉当饭吃吧?”
“那里也有食物,”我说,“他们也兼卖一点现成食品,动物饼干,小点心什么的,还有糖果。”
“我不相信他们会待在那里吃饼干、糖果,而不会想过来这里吃鸡肉。”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我要出去,可是我不要当B级恐怖片里那些难民的晚餐。我们可以派四、五个人到隔壁查看药局里的情形。就像放出一个观测气球吧。”
“就这样?”
“不,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她。”唐尼简明地说着,并翘起拇指指向店铺中央的一条信道。“那个疯老太婆。那一个巫婆。”
他指的是卡莫迪太太。她不再单独一人了。有两个女人加入了她的阵营。由她们的鲜明衣着看来,我猜她们可能是观光客或是来避暑的,也许离开家人“只是到城里买几样东西”,现在却为丈夫和孩子担心不已。
她们需要任何慰藉,甚至卡莫迪太太也好。
卡莫迪太太的裤装明亮而突出。她在比手划脚地说话,一张脸正经而严厉。那两个穿着鲜艳(自然比不上卡莫迪太太的裤装和她挂在胖手上的那只大提袋)的女人则专注地聆听。
“她是我要离开这里的另一个原因,大卫。天黑之前,她会招揽到六个人左右。如果那些巨虫和怪鸟今晚再来,天明之前她会召集到一大群人。那时我们就得担心她指定应该牺牲哪个人了。也许是我,也许是你,或者是麦克。说不定是你儿子。”
“那太荒谬了。”我说。真的吗?一股寒流窜过我的背嵴。
卡莫迪太太的嘴一开一阖地动着。两个女人的目光盯着她皱缩的双唇。那真的荒谬吗?我又想到那些喝着镜子小溪的动物标本。卡莫迪太太自有其力量。就连平常理性实际的黛芬,说到这老太婆的名字时也会感到不安。
那个疯老太婆,唐尼这样叫她。那个巫婆。
唐尼又说:“在这个超市里的人,正经历一种精神错乱的经验。”他指指扭曲变形,已经部分碎裂的红色窗棂。
“他们的脑袋可能就像那框子一样。我的就是。昨晚我想了半夜,觉得自己八成是疯了。我必定是在丹佛的疯人院哩,幻想那些巨虫、史前怪鸟和触须,但只要护士来帮我打一针镇静剂,那些幻象又会消逝无踪。”他的脸绷紧、泛白。他看看卡莫迪太太,又看看我。
“我告诉你可能会发生什么事。人们越昏乱,越会相信她的胡言乱语,到那时我希望我不在这里。”
卡莫迪太太的唇动个不停,舌头在参差不齐的老人牙齿间飞舞。她看起来的确像个巫婆。为她再戴上一顶黑色尖帽子就十全十美了,她对她捕获的两只毛色鲜艳的鸟儿在说些什么呢?
箭头计划?黑色春季?地狱发出的憎恨?活人血祭?
狗屎不通。
全都一样──
“你怎么说?”
“走一步算一步。”我说:“我们试着到药局去。你、我,奥利──如果他愿意去的话,再找一、两个人。其余的到时再说。”即使仅此而已,也让我感到有如空中走索般的不可能。我死了对比利可没好处。另一方面,我光坐在这里,坐以待毙,对他照样没有帮助。二十呎到药局,想来不算太糟。
“什么时候?”他问。
“给我一小时吧。”
“当然。”他说。
9、远征药局
我先告诉杜曼太太,然后告诉亚曼达。最后才跟比利说。今早他似乎好了一点,吃了两个甜甜圈和一碗家乐氏早餐麦片。
吃完早餐后,我和他在走道上赛跑了两回,他甚至露出了笑容。小孩的适应力实在强得吓人。他的眼睛因前一夜流泪而有些浮肿,脸色苍白,甚至有种苍老的神情,仿佛经历太久的情绪波动,而变得像老人的脸。可是他依然活泼,依然能笑……至少在他记起身在何处,以及一切经历之前。
赛跑后,我们和亚曼达及杜曼太太同坐,用纸杯喝运动饮料,就在这时我告诉他,我要和几个人到隔壁药局去。
他的小脸立刻呈现一片阴霾。“我不要你去。”他说。
“不会有事的,比利小子。我会帮你带几本《蜘蛛人》漫画回来。”
“我要你留在这里。”现在他的小脸已由一点阴霾转为乌云满佈。我握住他的手。他立刻把手抽开。我再度握住。
“比利,我们迟早得离开这里。这点你明白的,对吧?”
“等雾散了……”他的语气缺乏信心。他慢慢喝着运动饮料,却好像食而无味。
“比利,已经过了几乎一天一夜了。”
“我要妈咪。”
“呃,也许这是回到她身边的第一步。”
杜曼太太开口说:“不要给孩子太大的希望,大卫。”
“管他的,”我反驳道,“他总得抱着什么希望吧。”
她垂下眼睛。“是的。我想你说得对。”
比利不理我们的对话。“爸爸……爸爸……外面有怪物。怪物。”
“是的,我们知道。但是它们有些──不是全部,但大多数──只有天黑以后才会出来。”
他说:“它们会等的。”他的眼睛瞪得很大,直望向我的眼睛。“它们会等在雾里……如果你没办法进来,它们就会把你吃掉。就像童话故事里一样。”他惊慌而用力地抱我。“爸爸,请你别去。”
我尽可能轻轻拨开他的手,并告诉他我非去不可。“不过我会回来的,比利。”
“好吧。”他哑着声说,却不肯再看我了。他不相信我会回来。他脸上不再是阴郁,而是哀伤。我不禁又怀疑自己要做的事,那样冒生命的危险是不是对的。我瞟向中央走道,又看到卡莫迪太太。
她已经找到第三个听众;一个胡须斑白,眼睛细小的男人。由他充血的眼睛,瘦削的脸颊和颤抖的手,看得出他前一夜一定喝了不少酒。他就是麦隆.拉福勒,把一个男孩员工送出去找死的男人。
(那个疯老太婆。那个巫婆。)
我亲亲比利,紧紧搂住他。然后我往卖场前方走去。不过我避开了家庭用品走道,因为我不要卡莫迪太太看见我。
走过大约四分之三的路后,亚曼达赶了上来。“你真的非出去不可吗?”她问。
“我想是的。”
“请不要见怪,不过我觉得那不过是逞英雄的愚蠢行为。”她两颊酡红,眼眸更加翠绿。她很生气,带着一种对我的忠诚。
我握住她的手,把我和唐尼.米勒的对话重述给她听,汽车之谜以及没人从药局过来的事实,她都无动于衷。但卡莫迪太太的事却说动了她。
“他可能是对的。”她说。
“你真的相信吗?”
“我不知道。那女人让人浑身不舒服。人们一旦担惊受怕太久,自然会转向任何一个答应提供解答的人。”
“可是用活人来献祭,亚曼达?”
“阿兹特克人就来这套。”她不动声色地说,“听我说,大卫。你得回来。不管发生什么事……任何事……你都要回来。杀人、逃跑我都不管。不是为了我。昨晚发生的事是很好,但那已是过去了。为你的儿子回来。”
“是的,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