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欢迎光临。”洋子含笑招呼道。她已经确认过了,这位叫木村浩一的男性客人是预约过的。
她请客人在狭窄的柜台上填写了住宿票。青年用虽然不漂亮,却很容易看懂的字迹写下了姓名和住址。他住在横滨。
洋子把青年带到房间里,这个房间的窗子正对着后山。
“这里好像还没有下过雪吧。”青年站在窗边问她,“我在大巴上听本地人说的。”
“是呢。明年之前应该是不会下了。不过这几年一直是这样的。以前啊,到了这个时候,山上已经洁白一片了呢。”洋子一边从小茶壶里倒茶,一边说,“客人您总是一个人旅行吗?”心里惦记的事情不由自主地从嘴里溜了出来。
“也不算‘总是’,偶尔会这样。”青年脱掉夹克,坐在靠椅上,“因为一个人比较轻松嘛——谢谢。”他把手伸向茶碗。
“很多人都像您这么说呢。选个喜欢的时候来泡泡温泉。那么,如果有什么需要,请招呼一声。”
“好的。”
洋子低下头,说了句“请慢用”,就退出了房间。
过了一会儿,洋子正在柜台招待别的客人时,看见木村走出了玄关。他背着登山包,手里拿着照相机。登山包里大概还装着别的器械吧。说不定打算把拍到的照片放到网上。要是这样,希望他能拍得漂亮些。那会成为不错的宣传呢。
青年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洋子没有留意。在作为会场的大敞间里,他和另外十几个客人并排坐着,独自默默地动着筷子。
洋子再次见到木村,是在第二天早晨。她刚刚打开玄关的锁,木村就穿着夹克出现了。才刚过六点。
洋子笑容满面地对他道了声早安。
“早上好。您起得真早呀。”
“不知怎么的就醒了。我去散会儿步。”
“这样啊。路上小心。”
送他出门的时候,洋子心里有点纳闷。在温泉旅馆住宿的客人若是早起,几乎都是要去泡温泉的。
青年的装束和昨天一模一样,仍然拿着照相机。也许比起温泉来,他更爱摄影吧,洋子天马行空地想着。
青年木村住了两个晚上之后,动身离开。这段时间里没发生什么麻烦事。
过了一个星期,刚进十二月,旅馆里来了一对夫妻。丈夫叫水城义郎,妻子叫千佐都。但洋子在观看水城义郎填写住宿票的时候,不禁怀疑他们是不是真正的夫妻,因为他们的年龄实在相差得太大了。义郎穿着一件花哨的毛衣,有意打扮得更年轻些,但怎么看都已经超过了六十岁。而千佐都最多不过三十岁。大概是年轻的情人吧,洋子这样推测。
但她向千佐都的无名指上一看,却吃了一惊,上面端端正正地戴着结婚戒指。义郎的手指上也戴着戒指。戒指看上去还很新,看来他们俩刚结婚没多久。
千佐都是个典型的和风美女,很适合留长发,肌肤晶莹,眼睛细长而清秀,闪烁着妖艳的光芒。她若是曾经做过风俗业,恐怕客人会络绎不绝吧。
洋子把两人带到房间。义郎坐在靠椅上,千佐都站在窗边。
“感谢您惠顾我们旅馆。”洋子照例道了谢,泡上茶。
义郎掏出烟来。
“说实在的,我对这里的温泉一点儿都不了解。可是我太太无论如何都想来一趟。所以我们就来了。”
“是这么回事呀,是太太您要来吗?”洋子抬头看着做妻子的。
千佐都微微一笑,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是在杂志上看到的,据说是鲜为人知的好温泉呢。”
“要是真像您说的这样,客人会越来越多的。”
“偶尔来舒舒服服地泡泡温泉也不错。辛苦你啦。”
听义郎这么一说,洋子忙转向他,低头行礼道:“还要请您多多关照,如果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
水城夫妇预定在这里住三天两夜。从衣着来看,两人在经济上应该比较宽裕。洋子觉得要好好努力,尽量让他们成为回头客。
随后,洋子去村公所办事。要去那儿,必须得开车。洋子走出旅馆,来到不远处的停车场,上了一辆五年前生产的国产车。
这座温泉周围有十几家旅馆和民宿。洋子两年前去世的丈夫在这里建造旅馆,还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不过,旅馆中也颇有一些有新意的。大多数旅馆的外观都带有古代民家的风情。几年前,这里被用作时代剧的外景地,当时洋子家旅馆的一角也被拍了进去,却在后期制作的时候用CG消掉了。
离开村子,沿着国道开上一小段路,右边就出现了没有铺设过的羊肠小道。那是登山道的入口。洋子看见了站在那里的人,不由得放慢了速度。那是上周在旅馆住宿过的青年。他的名字就在嘴边,一时却说不出来。
洋子踩下了刹车,回头看去。
青年却没有向她的车瞧上一眼,只是眺望着远方,表情严肃。最后,他消失在登山道的方向。
他是在这儿连续待了两个星期吗?或是对这里的温泉特别中意?又或者,他的目的是登山道吗?登山道那边有什么东西吗?
无所谓啦——洋子甩了甩脑袋,重新发动汽车。这时,他的名字在脑海中跳了出来——木村。
第二天,洋子把早餐送到大敞间的时候,碰见了水城夫妇。义郎在浴衣外面罩了件宽袖棉袍,面色红润,大概一大早刚刚泡过澡吧。千佐都穿了件颜色素净的毛衣,已经化好了妆。
“早上好,温泉怎么样?”洋子边摆放菜肴边问。
“哎呀,太棒了。”义郎毫不顾忌形象地伸了个懒腰,“身体最里头都暖和起来啦,露天浴场尤其好,冷飕飕的小风和温泉之间的平衡恰到好处啊。”
“谢谢。我们旅馆有三处温泉,您都很满意吗?”
“没有,稍远的那处还没去过呢。那是我今晚要去享受的地方。”
“是吗,今天的天气相当好,星空应该也很美丽。”
“那就好,更能增加几分乐趣呢。”
做丈夫的似乎心情上佳,千佐都一直抿着嘴笑,一副“幸好带了他来”的样子。洋子在旁看了暗想,虽然两人年龄相差不少,但心理年龄却意外地接近呢。
“今天我们要去看瀑布。”义郎说,“我太太非要去看,说那里是个景点。”
“啊……是吗。”洋子随声附和着。
的确有座瀑布,但还称不上景点。这里除了温泉没有别的卖点,所以村里的观光课硬把瀑布推了出来。水是很美的,但只是涓涓细流,既不庄严,又不豪迈,去看的游客大半都失望而归。
洋子匆匆离席,她可不想成为观光课的同谋。
上午十一点多,洋子正在柜台替客人办理退房手续,见水城夫妇从面前走了过去。两人都是一身要爬山的打扮。洋子想到两人是要去看瀑布了,不禁有点发愁。等他们回来,该怎么分辩才好呢。
过了三十分钟,千佐都一个人回来了。退房工作已经告一段落,洋子正在柜台上和服务员商量事情。
“怎么了?”洋子问道。
千佐都苦笑道:“忘带东西了。”说着,就上楼去了。
过了几分钟,她再次从洋子面前经过,说了声“我走啦”,洋子也应道:“路上小心。”
又过了十五分钟,柜台上的电话响了。洋子接起电话,是千佐都打来的。她的声音有点奇怪,听上去既激动,又惊慌,反复说着“不好了,快来”。
“喂,水城太太,请镇定一点,究竟出什么事了?”
洋子听见对面传来调整气息的声音。
“不好了,我丈夫倒在山路上,一动不动。快叫救护车啊!”
尽管已经做好了出事的心理准备,洋子的脑袋里仍然“嗡”地一声。倒下了?在山路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水城太太,您在哪里?”
“在、在山里……沿着国道走一小段路,右边有条羊肠小道。”
“是登山口吗?”
“呃,大概是吧。”
“没有指示牌吗?写着‘登山道入口’的指示牌。”
“啊,这么一说,好像是有块牌子来着。”
应该没错了。
“您走上登山道了吗?”
“没有,从那儿又上了一条岔路……”
“岔路……?”
登山道是一条直路,但要说兽径,倒也有几条。可能是走上了其中的一条吧?
“我明白了。这就叫救护车。我也马上赶过去,您能把手机号告诉我吗?”
“拜托了。号码是……”
洋子记下千佐都的手机号,挂断了电话。然后又拨了119,请救护车开到登山口,便放下了话筒。
旁边正好有个老员工,洋子大致解释了一下事情原委,就离开旅馆,跑到停车场,钻进车子,匆匆前行。
来到登山道入口,她把车停在路肩,一边向登山道走去,一边打电话。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千佐都的声音传来:“我是水城。”
“我正向登山道走着。您在哪里?”
“那,我也向那边走。”千佐都说完就挂了电话。
洋子停下了脚步。要是乱走,恐怕会和千佐都走岔的。
可是——
她环顾四周,凝神思索。水城夫妇为什么要到这边来?如果要去看瀑布,这个方向完全是南辕北辙。
空气中有微弱的温泉气味。这气味是这一带特有的,并不少见,但不知为何,一股不祥的预感忽然在洋子心中扩散开来。
远远地有声音传来,洋子四处张望着。茂密的树林中有一角红色闪动,那是千佐都身上夹克的颜色。
千佐都从一条细细的兽径中走了出来,神情紧张。
“在哪儿?”洋子问道。
“这边,再走几步就到。”
千佐都回答的时候,传来了救护车的警笛声。
3
中冈祐二一边吸溜着泡面,一边浏览着网上的新闻,一眼瞟见《电影制片人水城义郎先生在温泉去世》的标题,险些被面呛着。他还没从惊讶中恢复过来,便急着去看详情。
报道称,水城义郎和妻子一同前往赤熊温泉,在附近的山间散步时倒地身亡。此事发生在妻子回旅馆取遗忘物品期间,被发现时,附近飘着硫化氢特有的气味。周边有几片区域时有硫化氢产生,死者恐怕是偶然踏入了浓度过高的区域——报道如此作结。
中冈把吃到一半的面放到桌上,拉开抽屉。抽屉里乱七八糟一堆东西,要找的那样却怎么也找不见。花了好半天,他才终于从一沓文件里抽出一个信封。信封上写着“麻布北警察署 谋杀案负责人启”。这封信是三个月前寄来的,偶然到了手头正有空闲的中冈手上。系长成田漠不关心地把信交给他,说:“老年人开玩笑的话罢了,你姑且看看吧。”
寄信人叫水城MIYOSI,不读信,还弄不清这人是男是女。
中冈展开信笺。信是用蓝墨水写的,字很漂亮。
在“拜启”之后,寄信人写道:“冒昧致信,不胜惶恐。但此事急需与人商议,故而提笔。”接着是如下的内容。
“我已八十有八,虽历过不少风霜,却并未尝过艰辛,侥幸苟活至今。惟愿无病无痛走向冥界,如是,则幸甚。每过一日,尽量不留憾恨。
我牵挂已经不多,近日却有一事,常常萦绕心间。并非别事,正是犬子。虽言称犬子,也已年过六旬,渐进老境,本应顺其自然。但我冷眼旁观,仍忧心之至。
犬子长年从事电影工作,名叫水城义郎。警方或许不知,犬子颇有几部作品可代表日本。为人父母,难免存有偏爱之心,犬子有此地位,我深感欣喜。
但义郎对于组建幸福家庭一事却毫不上心,偶然相见时问起,他也只故作不知。只说些于外国滥赌,输掉几百万,或是召集大批艺人,狂欢三日三夜之类,全无正经言语。如此行事,婚姻难久,两次离异。他应已打算独身终生,且甘之如饴,我也已不抱希望。
两年前,他却突然成婚。得知对方年龄后,我大吃一惊。那女子年方廿六,与义郎相差近四十岁。我坚决反对此事。女子如此年轻,所慕者应非义郎本人。义郎也说,她所图在财。
犬子对此心知肚明,却不以为意。此女深得犬子欢心,只要能娶进家门,即便图财也无妨。犬子向我明言:世上人有百种,流言非议,且随它去,母亲不必挂怀。
事已至此,我亦无法。后日与此女相见时,我震惊无比。义郎所喜,必是美人,除此之外,此女妖媚无比,惑人心神。我料定犬子日后必将毁于此女之手。
如今,我独自生活在配备护理服务之老年公寓,犬子每隔数月便携妻前来探望一次,每次相见,我心中不安愈甚。此女在人前温文尔雅,对我嘘寒问暖,但在我眼中,不过如做戏一般。只是,此等感受,唯有身为人母者方能体会。公寓管理员及亲友众人,无不赞叹此女贤惠,犬子老来得一贤妻云云。彼等皆有眼无珠,不足一哂。
犬子既说图财无妨,我也索性放手不管。但如今,却有更为可怖之预感。
若是图财,希冀财产早日划归自己名下,乃是人之常情。此女必定望犬子早死。但义郎平素身体壮健,无甚大病。若要义郎早死,方法唯有一样。
想到此节,乃因前日犬子言及购买人寿保险一事。义郎一向对此毫无兴趣,认为考虑身后之事并无意义。我详细询问,似乎是此女在旁怂恿之故。莫非正在谋划不轨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