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那么,请让我见见他,请让我马上见他!’

  “我紧紧抓住医生,声嘶力竭。

  “几分钟后,我见到了集中治疗室里的儿子。那一瞬间,与见到由佳子和萌绘的遗体时截然不同的冲击贯穿了我。

  “谦人的身体上缠绕着许多管子,还有电线,连接着各种各样的仪器,他完全成了仪器的一部分。

  “他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但显然什么都看不见。我呼唤着他的名字,他没有任何反应。

  “‘虽然使用着人工呼吸器,但他是有自主呼吸的。’医生说。

  “我只能把这话当成一种宽慰。

  “这是怎么回事?现在的状态是不是暂时的,经过一段时间会有所改善?他有没有恢复意识的可能?

  “这一丝希望是我仅有的依靠,但医生却做出了令人绝望的宣告。

  “他说,恐怕一辈子都会这样了吧。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坐在了地上,站都站不起来。一颗颗水滴溅湿了地板,过了好一阵子,我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泪。”

  还好没在学校读完啊,青江想。

  妻子和女儿死亡,唯一得救的儿子成了植物人。看到这样的悲剧,连他都感到无法忍受。他可以想象,甘粕一定丧失了继续活下去的支撑,只想就这样死去。

  青江不知道还要不要继续看下去。就算读了,也只会让自己的心情更加沉重。可是他仍然有一种预感:博客里写的事,与温泉区事故、与羽原圆华都有着某种联系。

  而且,置顶博文的题目是《奇迹般康复的谦人》。如果是成为“仪器的一部分”的状态,一定不会使用这种描述。

  甘粕谦人从那种令人绝望的境况中复活了吗?

  青江看看下一篇博文的标题:《决意。一线光明》。

  这可不能不读啊,这样想着,他动了动鼠标。

  “行尸走肉般的日子流水一样过去。多亏了朋友的帮助,妻子和女儿的法事结束了,但守灵和葬礼是如何操办的,我却几乎没留下什么记忆。应该在吊唁宾客前致辞过的吧,可就连这个,我也记不起来。既然是念别人备好的稿子,也难怪没有印象。

  “探望谦人是我每天必做的功课。虽说是探望,我却什么都不能做。带礼物毫无意义,无论是多么甜美的水果,谦人也尝不到;无论是多么美丽的花朵,谦人也看不见。但即便如此,我依然每天去看望儿子,看看他,和他说说话。他没有任何反应,但这是我可以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我说的,差不多全是谦人小时候的故事。他出生时大家的祝福、第一次全家外出旅行、幼儿园的运动会、七五三——

  “可是没过多久,连这也做不到了。讲述的内容渐渐枯竭。我只好重复着同样的故事,渐渐地,连这也变得空洞起来。

  “对于最近的谦人,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在学校交了什么样的朋友,平时玩些什么游戏,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将来想做什么,我茫茫然一无所知。仔细想想,也怪不得别人,我已经好几年没有顾家了。家事全都推给了由佳子,全身心扑在电影上。我甚至还为这种生活方式感到自豪,真是蠢到无以复加。

  “就连妻子由佳子,我又能把握几分?和她最后一次闲聊,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我连这都说不清楚。我曾和她聊过许多东西,也曾交流过养育孩子的烦恼,但不知从何时起,这种交流消失了。应该不是因为没有可聊的,也没有烦恼了吧。一定是对眼里没有家庭的丈夫死了心,就算有了难处也自己寻求解决办法吧?要么,就必定是去和别人商量了。

  “对妻子都是这样,就更别提女儿萌绘了。说实在的,我甚至不知道她上的是哪所高中,穿的是什么样的制服。她的高中制服,我在葬礼上才第一次见到。是她的同学们穿的。舞蹈部的女生告诉我,萌绘也加入了舞蹈部。我没见过萌绘跳舞,她喜欢跳舞这件事,我也是初次得知。

  “刑警先生问我有没有关于自杀动机的线索,我答不上来,并非是因为脑中一片混乱,而是因为不了解萌绘,无法回答。

  “想到这里,我终于发现,我不是因为这次事件失去家庭的。早在很久之前,家人们就已经去了一个我无法到达的地方。而造成这一切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事件发生后,我无数次泪流满面,但或许,我连流泪的资格都没有。

  “以后我该怎么办?妻子和女儿死了,儿子昏迷不醒。已经毫无办法了吗?

  “思来想去,我得出了一个结论。我要找回我的家人。我已经无法再和她们一起生活了,但我还能找回和家人一起度过的每一天啊。

  “我想去了解由佳子、萌绘和谦人。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呢?我最宝贵的家人们,他们走过了怎样一条人生路?

  “关于萌绘自杀的原因,警方进行了大量调查。尤其对学校相关人员,进行了多次询问。因为在中学生自杀事件中,首先要怀疑的,是学生在学校有没有受到过欺凌。但调查无法确认有欺凌现象存在。警方还调查了萌绘的手机,依然没有发现和自杀有关的线索。

  “‘或许她有着难以启齿的烦恼。’

  “负责此事的警官在交还萌绘的遗物时,对我这样说。从他的语气中,我听出来,他们打算结束对自杀动机的调查。他们是很忙的。对这种嫌犯死亡,不予起诉的事件,是不想花太多时间的吧。

  “但对我而言,这只是个开始。我无论如何都想知道萌绘自杀的原因,还想去了解由佳子和谦人。

  “我去了很多地方,问了很多人。我照着地址簿一个个地打电话,一找到和由佳子关系亲密的朋友,就登门拜访。为了询问萌绘的事情,我还去了萌绘的学校,在校门外等着舞蹈部练习结束。我在谦人所属的足球俱乐部来回打听谁和他最要好,找到了一个名叫川上的守门员。当然,我也询问了川上君。

  “我一定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吧。毕竟,一旦被我逮住,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摆脱的。有时候,我甚至会与他们一直聊上差不多两个小时。不过,没有任何人流露过嫌弃的神色。

  “‘请和我聊聊我妻子吧。’

  “‘能不能跟我说说萌绘的事呢?’

  “‘我想请你告诉我,谦人是怎么样一个家伙。’

  “听了我的请求,每个人都爽快地答应下来,在时间允许的范围内,对我讲了许多许多事情。之所以这么顺利,一开始,我觉得他们是同情我,是可怜一个在不幸事件中失去亲人的中年男人。但有一次,萌绘的同学在和我聊起萌绘的时候忽然哭了起来,当她开始吐露自己失去朋友的悲哀的时候,我发觉我是大错特错了。

  “他们不是在帮我,不是听了我的话才愿意帮忙。只因为他们心里还记着由佳子、萌绘和谦人,想去谈论他们。这对他们而言,也是一种祭奠吧。

  “我的心逐渐温暖了起来。

  “他们是被爱着的。我的家人们,被大家所热爱着,珍爱着。虽然他们算不上优秀,没有特殊的才能,没有过人的智慧,但周围依然有许多人爱着他们。

  “我决心去见更多的人。虽然不知道会花上多长的时间,但我还想听到更多,直到他们三人的形象在我心中变得栩栩如生为止。

  “就这样,当我终于迈出了第一步的时候,谦人的医院也有了新进展。

  “主治医师在和我谈话时,提出了这样一个建议。

  “他问我,要不要把谦人送去开明大学附属医院的脑神经外科治疗。关于原因,医生说了很多难懂的词汇,大体如下:“一、已经判明,谦人虽然处于植物人状态,但大脑损伤并不严重。只不过损伤部位处于未知区域,现在住院的这家医院只能做到目前这个地步。

  “二、开明大学附属医院脑神经外科治疗过好几位极其特殊的脑损伤患者,还有很多植物人复苏的先例。

  “三、尤其是羽原全太朗博士,他是脑神经细胞再生研究第一人,创造了好几种划时代的诊断模式。

  “听了这番话,我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谦人居然还有可能摆脱现在的状态。就像在黑暗中发现了一丝希望的微光,虽然那微弱的光点比针尖还小,但毕竟确确实实是光啊。

  “医生补充了一句:

  “‘只不过,所需的费用会非常高。’

  “我摇摇头。钱是身外之物,幸好由佳子给我留下了一笔资产,她的生命保险金也划拨下来了。我甚至做好了倾家荡产的准备。关键是,谦人是不是真的可以康复?我问医生,他只说了声‘不知道’。

  “‘我只是把这作为一种可能性告诉您,并没有做出任何保证。’

  “我发觉,最主要的是,他们觉得这个病例太过棘手,想早点转移出去。但是,无论出于什么理由,哪怕可能性只有1%、不,0.1%、不不,0.01%,甚至无限接近于0%,只要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我也不能不去赌上一把。

  “面谈后,我照例去了谦人的病房。他仍然用毫无焦点的目光望着虚空。我看着他的眼睛,说:“‘谦人,赌一赌会出现奇迹吧。’

  “与此同时,我想到,把现在的心情记录下来,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青江望着电脑屏幕,叹了口气。

  原来是这样,他终于弄懂了。就是在这个时候,想起要开设博客的吧。

  即便如此,青江感叹,这位甘粕才生,究竟拥有着多么强韧的意志啊?虽然他一味贬低自己,但看上去却完全不像那么回事。他那在绝望中抓住一缕微光,奋力站起的形象,让青江大为敬佩。

  可是——

  这篇文章中出现的名字,是青江不可能漏过的。开明大学附属医院脑神经外科,羽原全太朗博士。脑神经细胞再生研究第一人。

  羽原,他不知道这个姓氏是否很少见,不过,如果是铃木、田中、佐藤之类的就要另当别论了。这不可能只是偶然。

  而且羽原圆华说过,父亲的职业是医生,恐怕就是这个人没错了。也就是说,她和甘粕才生有关联。

  下一篇博文的题目是《开始每天祈祷》,读了读,讲的是伴随着转院的诸多辛劳、调查开明大学附属医院脑神经外科曾经取得的成果、转院后谦人接受各种检查的情况。一字一句都深深地表达出,甘粕才生把这当成了最后一个机会。与此同时,他又写道:“不敢抱有太多期待。所谓奇迹,一万次里也出现不了一次,这才是正常的。必须这样想:只要谦人的状态不再恶化,只要能保住性命,就比什么都好。开明大学附属医院脑神经外科是有实际成果的,羽原博士也被称为天才。但天才并不是神。不,神有时候都会束手无策呢。无论诊断结果如何,我绝不会灰心丧气。因为,我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失去了。”

  终于到了羽原全太朗做出诊断的时刻,标题是《惊人的事实》。

  “羽原博士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是这样。面容端正,目光并不严肃,沉默的时候,嘴唇安静地紧闭成一条线。我想,这或许是为了不让患者怀有过高的期待。

  “‘结论出来了,这是一起非常罕见的病例。我治疗过许多病人,但这样的病例还是第一次遇到。所以,究竟什么样的治疗方法才有效,现在还不好说。’

  “果然是这样。我努力按捺住心中的失望。

  “‘已经没救了对吧。谦人一辈子就只能这样了。’

  “我以为他会说‘是的’,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奇怪心理,我只希望能早一点得到失败的宣告。期待和失望反反复复,已经将我的心消磨殆尽。

  “但羽原博士没有这么说。

  “‘甘粕先生,我只说这是一起非常罕见的病例,可没说他没救了啊。当然,我不能保证一定能救醒他。’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没有说话。博士从容地向我解释。他尽量选择易懂的语言来谈论那些难解的概念,让我这种外行人也能弄懂个大概。

  “博士说,谦人的大脑基本上是正常的,只有某个区域受到了损伤,导致他现在处于植物人状态。这个受损区域是现代大脑医学无法解释的未知部分,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症状还是个谜,现在谦人的大脑正发生着什么变化,也还不清楚。

  “‘诱因的确是硫化氢中毒。氧气无法供应到大脑,导致一部分脑细胞死亡。但损伤部位却和别人完全不同。为什么会这样,还不太清楚。或许只是偶然,或许是因为谦人君天生的体质。不管怎样,受损部分这么少,已经等同于奇迹了。’

  “我对奇迹这个词很反感,这是发生好事的时候才会使用的词汇。

  “‘奇迹?什么是奇迹?我不知道医学上怎么看,但现实是我的儿子仍然没有恢复意识,不是吗?他不是还处于植物人状态吗?’

  “我的语气有些急躁。

  “博士望着我,说道:

  “‘甘粕先生,我什么时候说过您的儿子没有意识啊?’

  “我一下子没能理解这句话。

  “‘你什么意思?’

  “‘恐怕谦人君是有意识的。甚至有可能听得到我们的话。’

  “‘这、怎么可能……’

  “我完全没想过这种可能性。

  “‘之前那家医院可一次都没提过啊……据说当呼唤他的时候,脑电波没有变化啊。’

  “‘因为只有我们学校使用了大脑机能解析装置,可以检测到分子层面的变化。虽然信号很弱,但的确是谦人君发出的。他或许是处于类似半睡半醒的状态,不过保护意识的脑细胞仍然在运作。’

  “博士的话,是事件发生后我听到的第一则福音。我一时难以置信,就像在做梦一样。

  “但下一个瞬间,我想到了另一件事。

  “尽管有意识,却不能动,不能说话,这样的生活该多么辛苦?这样的话,还不如没有意识来得快乐。

  “对我的疑问,博士表示,现在什么都不好说。

  “‘虽然有意识,但还不清楚是哪种程度。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感受到痛苦。总之,现在应该考虑的是怎么挽救他。’

  “‘还有救吗?’

  “‘不知道。刚才我也说了,迄今为止,我没见过一例类似的病例。只能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了。’

  “千万拜托您了,我低下头去。

  “‘不管花多少钱都没关系,无论如何,请救救谦人!’

  “博士说,不是钱的问题。

  “‘我做过许多次脑神经再生手术,坦白地说,成功率绝对算不上高。而且,我也说过很多次了,谦人君的病例,是我们从未见过的。不知道会如何发展,说不定还有恶化的可能。就算这样,也没关系吗?’

  “‘没关系。’我立刻回答。

  “还能恶化到哪里去呢?

  “接着,博士对我说明了手术内容。这又是些很难理解的东西,大体上说,手术内容有两项。第一,是在损伤部位植入干细胞,以进行遗传因子操作;第二,是在大脑中植入电极,传导特殊脉冲。这让我感到很不安,但对方是专家,也只能交给他们了。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只有羽原博士才能做的手术,专家间将其称为‘羽原手法’。

  “和博士谈完之后,我去看望谦人。我握着他的手,想起他或许有意识的话来,泪流满面。博士说他甚至可能听得见,我想呼唤他的名字,却哽咽难言。”

  还好先读了置顶博文啊,青江想。如果没看那个,按照时间倒序开始读的话,心里肯定会一直纠结着,那个“羽原手法”究竟会不会成功。置顶博文明明白白地说谦人康复了,看来手术也很顺利。

  可是,置顶博文中的一句话依然让他放心不下。

  “即便是奇迹般康复的谦人,对我而言也已经成为了过去。我的儿子不是现在的谦人,就像对谦人而言,我也不是他的父亲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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