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虽然现象更加复杂了,但是只要基于物理法则,就能做出预测。当然,这需要庞大的数据支持。在拍摄这段视频之前,谦人君已经尝试了上百次。一开始预测得不太好,不过五十多次之后,命中率就有了显著提高。大概是因为收集了足够多的骰子与桌子的物理数据吧。所以,如果使用另一个骰子,还是要从头开始修正的。顺便说一句,骰子越小,命中率就会越低。谦人君说,因为桌面的反斥系数有着微妙的差异,因此影响到了预测。”
再给你看一段,羽原说着,又操作起平板来。屏幕切换,出现的似乎是某处运动场。
一个体格强健的男人站在场上,身穿射箭装备,右手持弓,弓上装着好几个稳定器。
画面突然一分为三,男人位于正中央,左右两端分别是箭靶。靶心为黄色,周围依次环绕着红、绿、黑、白四色同心圆。右边的箭靶似乎是真实的,而左边的只是液晶画面。
“这是要做什么?”青江问。
“往下看就知道了。”羽原微笑道。
男人张弓搭箭,瞄准了半晌,松开弓弦。箭矢立刻从画面中消失了。
接着,左侧的画面中出现了一只手,用食指在箭靶上点下一个绿点。几乎就在同时,箭扎在了真正的箭靶上。
箭扎在红圈上,两点钟位置。液晶画面上,箭靶上那个绿点的位置也几乎分毫不差。
男人再次开弓。左侧的画面里,那只手又出现了,触碰箭靶。这次的绿点出现在六点钟方向,绿圈上。真正的箭矢也扎在了同一个位置。
“距离90米,箭靶直径122厘米,这名男子是国家队运动员,我们让他认准正中射箭。”羽原说,“您明白了吧?左边画面里那只手是谦人君的。在运动员开弓后,他马上预测出了箭会射中的位置。当然,这也需要数据支持。在实验之前,我们先请运动员试射了好几次。谦人君通过观察,把箭矢的弹道倾向、风力影响等等输入大脑。”
青江又盯着画面看了半天,叹息道:“虽然无法相信,却又不能不信啊。”
“就算是奇迹,也不见得有这么惊人吧?”羽原操作着平板,画面消失了。
“为什么会这样?果然是手术的影响吗?”
“只能这么认为了。不过在此之前,请容许我先谈谈别的话题。这件事和我的研究室曾经致力过的专家头脑(Expert Brain)项目有关。”
“专家……听上去很难的样子。”
“您应该很容易就能理解。我当时正在进行一项研究,从分子、细胞层面解析大脑的高次机能,成功解明了脑神经活动和记忆、学习之间的关系。接下来,我将关注点放在工艺品和材料加工领域,研究那些在手工作业方面呈现出惊人技艺的著名工匠的大脑。在好几名巧匠的协助下,我发现了令人惊异的事实。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他们拥有好几个大脑。”
青江身子向后一仰:“怎么可能……”
“当然,这是个比喻。”羽原点着头道,“在解剖学上,普通人的大脑是不会发生变化的。可是,一旦进入作业领域,区分就非常明显了。无论进行多么复杂的作业,他们的大脑都只使用了一部分。当砍削、弯曲、组装部件的时候,普通人必须扩大大脑的使用范围才能完成。如果工序更复杂,就得几乎把整个大脑全都用上,就算有人跟自己说话也充耳不闻。听其实还是能听到的,最重要的是信息处理能力已经达到了极限。在这一方面,巧匠们的情报处理能力就显得游刃有余,一边工作,一边还能观察、思考、修正。而他们自己,是完全意识不到的。许多信息的处理都是下意识进行。这就是职人的‘感觉’所在。”
青江嗯了一声。他知道专业匠人们有多厉害,但是一经科学说明,却有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感染力。
“这是靠训练达到的吗?”
“训练是必不可少的。不过我认为,遗传基因也是要素之一。反复训练能让大脑创造出效率更高的神经回路,但其速度和成果却因人而异。”
这一点,青江也能够理解。就和体育天赋类似吧。就算付出同样的努力,也不见得能获得同样的回报。
“现在让我们继续谈谦人君。”羽原说,“在他身上,新神经回路的形成速度特别快。当大脑需要处理某种信息的时候,一开始会花点时间,但反复几次之后,处理速度就会飞速上升。通过研究,我发现,这种处理所使用的大脑范围被局限在最小限度以内。就和工匠们一样,他的大脑是有余裕的。所以,余下的部分,就可以用来处理完全不同的信息。他从植物人状态中奇迹般复活,原因就在于此。那么,这种信息处理能力能提高到什么程度呢?这引起了我的兴趣。所以,谦人君就寄住在了数理学研究所。我们进行了多方面研究,诸如什么是智能,等等。谦人君连日接受各种各样的测试,当然,这都是他自愿的。终于,我们逐渐明白了在他大脑里发生的事情。简单地说,就是他能够几乎完美地预测未来的情况。他可以即时解析通过五感获得的信息,预测下一个瞬间会发生什么。反复多次之后,就能预测骰子的点数、箭矢的轨迹等等。”
听着羽原的讲述,青江想起了几个画面。他自己也目睹过类似的现象。不仅仅是白烟,还有保龄球、抓娃娃机……不,他摇摇头,在更早之前就见过了,在赤熊温泉旅馆的大厅里,预测到了打翻在桌子上的液体的扩散范围。只不过,预测这些的并不是甘粕谦人,是另一个人。
“羽原圆华君也……”
“这件事,待会再说吧。”羽原制止似的伸出一只手,“您刚才问我,为什么不对外宣布?首先,请让我回答这个问题。原因之一,是数理学研究所并不属于开明大学,它是一个国家研究机构。谦人君的事,我当然已经告知了厚劳省和文科省,还有警察厅。”
“警察厅?”
“现在的信息学和犯罪调查息息相关啊。”羽原说,“省厅指示,是否公布谦人君的事情,要等研究获得进展,技术确立之后再商议,在此之前,这都是绝密。”
“绝密……”
“您想想就可以理解了。毕竟,这种技术或许会产生一类天才。如果公布不当,到处都进行起人体试验来,那就麻烦了。不过,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国家想独占这种划时代的研究吧。”
“研究现在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羽原耸耸肩,轻轻一抬手。
“这正是我要说的。谦人君刚来的时候,我们还不能确定,他的能力是手术带来的影响,还是他自身就具备的。也有别的患者接受过类似的手术,但没有一例像他一样。后来我们终于掌握了几条线索,确认是手术带来的影响,问题又来了:如何再现?要重现,需要克服很多困难。一句话,需要在和谦人君完全相同的大脑部位,进行完全相同的手术。但凑巧出现这种患者的可能性太低了。作为解决策略,提出了一个想法。但那必然会被追究伦理方面的责任,是禁断试验。您能不能猜到,那是个什么想法?”
“难道是……对健康人进行手术?”
羽原长叹一声,点点头。
“如您所说。就是在大脑没有受伤,而且脑细胞再生能力极强的孩子身上,在和谦人君受损的大脑相同部位进行手术。当然,如果发生异变,我们会马上复位,但无论如何,大脑都不会和以前一样了。而且,手术导致严重伤害的危险性也不是零。”
“但是你做了,对不对?”青江说,“对自己的女儿。”
“您尽可以说我疯了,”羽原淡淡一笑,“我的确是疯了,我疯了,我周围的人也都疯了。”
“不,不是这样的。”旁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桐宫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不是这样……?”青江问道。
“桐宫君,”羽原责备似地说,“别说了。”
“不,我只想让青江老师知道这一点,”桐宫玲缓缓走了过来,“对圆华小姐做手术,并不是羽原博士提出来的,更不是别人。要躺上试验台的,是圆华小姐自己。”
青江坐直了身子,叫出声来:“怎么会……”
“千真万确。她曾经对我讲起过,为什么要接受手术。”桐宫玲的胸脯上下起伏着,似乎在调匀呼吸。就像做出一项重大告白似地,桐宫玲接着说道:“她说,她想做拉普拉斯的魔女。”
“拉普拉斯?”
“打动她的,是一场龙卷风。”
25
好像有人在呼唤自己,她睁开了眼睛。刚才似乎是打了个盹儿。圆华撑起上身,看了看床头柜上的时钟。快到晚上八点了。
她下床走到窗边,从窗帘的缝隙间向外张望。对面的小钢珠店旁边停着一辆厢型轿车。大概就是那个了吧,她猜测。昨天是辆黄色的轻型轿车,或许是觉得总用一辆车太显眼。这固然有可能是桐宫玲的指示,但圆华觉得,应该是出于武尾自己的判断。她很了解武尾小心谨慎的性格。
在有栖川宫纪念公园和青江见面后,圆华立刻上了出租车。没多久,她就发现有人跟踪。进公园之前明明没有尾巴的,那么应该是跟踪青江的人吧。既然如此,必然是桐宫他们了。
圆华也想过甩掉他们,不过,那就没办法掌握对方的态度了。既然采取跟踪,应该不会立刻把自己限制起来,所以她特意把跟踪者带到了自己的住处。那是一所便宜的商务旅馆。接着,她便发现路上停了一辆可疑的车子,似乎在监视旅馆大门。
去便利店买食物的时候,她用小镜子悄悄照了照车里。果然,驾驶室里是武尾那张严肃的脸。
为什么只是监视,不把自己带走呢?圆华一想就明白了,他们是发觉了自己的目的,监视事件的动向。当然,她不知道自己的行动是不是已经被全部默许。她甚至把最后会成为障碍的因素都考虑再三。
不过,圆华依旧没有改变目标。不能让甘粕谦人继续犯罪,一定要阻止他。
她离开窗边,再次躺倒在床上,却已经没有了睡意,冷静下来的脑海中逐渐浮现出了和谦人初次见面时的情形。
她听说,一名处于植物人状态的少年,在父亲那一台划时代的手术之后睁开了眼睛。不过圆华并不关心这些,或者说,她完全不想听这些,因为这件事,和她迄今为止短短的人生中最悲惨的回忆联系在一起。
那段回忆不是别的,正是母亲。还有夺走母亲生命的那场龙卷风。
被掩埋在瓦砾中的美奈那临死前的微笑,一直在圆华的脑海中燃烧。直到气绝之前,美奈都在担心女儿的安危,得知女儿平安无事之后,她或许从心底松了一口气吧。单单想到这里,圆华就觉得心里发烫。
优雅的母亲、温柔的母亲、坚强的母亲——圆华最重要的那个人,就这样被龙卷风瞬间夺走了。
圆华想,自己恐怕一生都无法忘记那根巨大的黑色圆柱紧追在身后的场景了吧。那股摧毁一切的气势,即便在事后回想,也不像是会发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事情。
可是,她怪不了任何人。龙卷风是自然现象。只不过是运气不好罢了。如果那一天,那个瞬间,她们不在那个地方,就能逃过一劫。
对了,父亲全太朗就不在。他在东京。所以,他甚至没有看到龙卷风的样子。
因为工作的缘故,他没和圆华她们一起去。那是一台只有他能主刀的重要手术,必须做好准备。可是明明是他自己提议,今年的连休去美奈的娘家的——
当然,圆华并不想因为这个就责怪全太朗。如果他也一起去了,说不定她就是父母双亡的孤儿了。
手术按计划进行,对此,圆华也只能佩服。美奈的死让全太朗悲痛欲绝,即便只有短短一段时间,但在他身边的圆华也能充分感受得到。有好几次,她看见晚归的父亲在遗像前喝着威士忌。圆华似乎能听到他正在心中与亡妻交谈。
但全太朗对亲自主刀的手术本身并没什么兴趣。成功了,固然是很好的,但也仅此而已。全太朗也不谈手术的事。原本他在家就很少谈工作,现在似乎比以前更加回避这个话题。大概是顾虑到女儿的心情吧。
所以那一天,当全太朗把手机忘在洗面台上时,对于羽原父女,这就像是命运的恶作剧。
那天,也就是四年前的秋天。虽然是工作日,但圆华还在家里。因为这一天是校庆,这是一所中小学一贯制的学校,所以上了初中,校庆也还是同一天。也就是说,距离龙卷风袭来的那一天,正好过了四年。
圆华看见洗面台上的手机,打算送去给全太朗。父亲上班的开明大学医院,她去过好几次。
走到门外,从昨天开始下的雨已经停了,但云彩的样子还是有点奇怪。圆华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带上了伞。
来到医院,她问前台护士全太朗在哪儿。护士说,他今天不在医院,在数理学研究所。圆华问明地点,似乎离这儿不远。
天气还称不上寒冷,所以圆华就徒步走了过去。还好没下雨,行人稀少的道路上,零零星星积着几个水洼。
数理学研究所——父亲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他是脑神经外科医生,和数理学这几个字应该没什么关系呀。
圆华身边也带着自己的手机,但全太朗并没有打电话来。看来他还没发现自己忘了带手机。
左前方终于出现了一栋白色建筑物,走到跟前一看,的确挂着“独立行政法人 数理学研究所”的牌子。圆华抬头仰望,房屋尖锐的棱角似乎与“数理学”这个词很合拍。
入口是一扇毛玻璃门,完全看不清里面的样子,充满着“无关人员禁止入内”的气氛。
圆华正在犹豫,身后有人喊了她一声。回头一看,一个少年走了过来。他说:“把伞给我。”
“诶?做什么?”圆华很迷惑。
少年走近,一把夺过她的伞,飞快地撑开,一边说“蹲下”,一边按住她的脑袋。她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已经被按着蹲了下来。
紧接着,一辆卡车飞驰而过,水花飞溅,全打在伞面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圆华一无所知。
少年吐出一口气,站起来,说:“好了。”然后把伞收了起来。
“又是个乱开车的家伙。和我想的一样,没溅起泥巴,速度也降了下来。”他说着,把伞递给圆华。
圆华迷迷糊糊地接过伞来,少年见她仍然懵懵懂懂,便指了指路上。原来路中间有个大水洼。
圆华看见水洼,终于明白过来,原来是卡车轮胎碾过水洼,水花四溅,飞到了他们站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卡车带起来的水会溅到我们?”
少年迷茫地耷拉下眉毛,想了想。
“你问我为什么?这种问题我最难回答了。反正我就是知道啊。”
“哦。”圆华想,大概他经常被人这么问吧。也就是说,这种事情经常发生?
不过,比起思考这些,圆华还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
“谢谢,多亏你帮了我。”圆华看见少年的衣角湿了,又赶紧道歉,“对不起。”
“你没必要道歉吧?你的白衣服没沾上泥,那最好了。”他指着圆华穿的白色风衣。
少年个子不高,不过仔细一看,还是能看出他比圆华要大几岁。鼻梁笔直,眼睛细长,目光清澈。他在学校应该很受女孩子欢迎吧,圆华想。
“你来研究所有事?”少年看着那栋建筑物,问。
“爸爸忘了东西,我给他送来。”
“诶,你爸爸是?”
“他姓羽原……”
少年的眼睛睁得略微大了一些。“开明大学的羽原医生?”
“你认识他?”
“那当然。他是我的恩人。”
“恩人?”
少年指指自己的脑袋。“他给我做了手术,四年前。”
圆华想了想,猛然一惊,重新打量着他。
“难道你就是从植物人状态中快速康复的那个奇迹般的少年……”
“嗯,”他点点头,“就是我。所以羽原医生是我的恩人,救命恩人。”
圆华很惊讶。她知道手术成功了,却没想到他能康复到这种程度。她原本模模糊糊地以为,就算恢复了意识,至少也会留下一点后遗症什么的。可是在她面前的少年,无论从什么方面看,都是个健康人。不,刚才他表现出的机敏和灵活,连圆华都自叹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