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原垂下胳膊,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整个身体好像脱了力似的。他自嘲地笑了笑,面向青江。
“我选择了疯狂科学家的道路。用圆华,用我自己的女儿进行人体试验。切开健康的女儿的头颅,植入修改过遗传基因的干细胞,然后埋进电极和机器。作为一个父亲,这种行为是无法被原谅的,我至今仍然这么想。”
“但是,手术成功了。”
“算是吧。但是我女儿在手术后整整一周都没有醒过来。我几乎绝望了,甚至想,万一她再也无法醒来,我就对她实施安乐死,然后自杀。第八天,圆华睁开了眼睛,回应了我的呼唤,当时,我站都站不起来,整个人瘫倒在地板上,像孩子一样泣不成声。”
是啊。青江想。
“于是,圆华小姐走上了拉普拉斯的魔女之路?”
羽原点头。
“因为原本就是健康的,所以圆华获得各种能力比谦人更顺利。出院后,她和谦人君一起在这个研究所生活,共同协助拉普拉斯计划。这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已经快四年了。”
“现在,圆华小姐已经获得了和谦人君同等程度的能力。”桐宫玲接过话头,“有栖川公园的那场表演,对她而言并非难事。”
“赤熊温泉和苫手温泉发生的事,果然是甘粕谦人君犯下的吗?”
桐宫玲稍微有些伤感地蹙着眉,和羽原对视一眼,又望向青江。
“很遗憾,这种可能性很高。去年春天,谦人君从研究所失踪了。我们不知道他的目的,但他多半是打算犯下最严重的罪行。”
“动机呢?他为什么要杀人?”
“是因为……”桐宫玲把话咽了下去,摇头道,“不能说。这和青江老师没有任何关系。”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多说一点也没什么吧?告诉我吧。你说没有关系,但如果要我对温泉区事件的真相保持沉默,就应该让我知道惨剧为什么会发生,我有这个权利。”
“可是……”桐宫玲看看羽原,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
天才医学博士眼中浮现出苦闷的神色,他轻轻点了点头。
“好吧。那么,就由我来说吧。不过,在当前,一切都只不过是想象。请不要忘记这一点。另外,关于这些事,请务必不要外传。”
“好,就这么说定了。”
羽原舔舔嘴唇。
“一月初,圆华行踪不明。谦人失踪之后,她就一直说要去找他,这次出走,目的恐怕也在此。但除此之外,我是一无所知。但后来中冈警官来了,又从你口中听到了遇见圆华的始末,我开始模模糊糊地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就像你所说,我们也推测,温泉区的事件是谦人君所为。而使用硫化氢作案,又和他曾经遭遇过的悲剧脱不开关系。您明白我在说什么吧?”
“就是他姐姐用硫化氢自杀,连累他母亲也身亡的那起事件……”
“是的。谦人君本来有着光明的未来,结果一切成空。他憎恨着某些人,恨得想要杀死他们,而选择的方式又是硫化氢。这样想来,动机只有一个,那就是——复仇。”
这句话像铅块一样坠进了青江肚子里。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你是说,他姐姐的自杀……不是自杀?是伪装成自杀的谋杀?”
“仅仅是推测而已。不过,似乎也只能这么想了,对不对?”
“的确,如果是这样,我就能理解他为什么要杀人了。不对,可是,呃……”青江用手撑着下巴,事件展开得太出人意料,他有点跟不上了,“那我又有几点想不明白了。首先,谦人君不是失忆了吗?姐姐自杀的事,母亲受连累身亡的事,他应该都不记得了啊?不对,他连自己有没有姐姐和母亲都忘了。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想着复仇吗?还是说,他最近恢复了记忆?”
羽原点点头,说了句“问得好”。
“其实,这么些年以来,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您还记得吧,在甘粕才生的博客里有一段描写,是我第一次和谦人君进行沟通的场景。”
“嗯,记得。通过对‘咖喱饭’和‘足球’的想象,可以看出大脑内部的变化。”
“您记得真清楚。没错。他回答了几个问题,但关系到自身经历的,就完全记不得了。名字、家里人、住在哪里,都不记得。”
“好像是这样的。”
“但是,”羽原的声音一下子低沉起来,“他回答出了自己的年龄。”
“诶?”
“面对提问,他回答自己是十二岁。其实是十三岁,但这个错误不是什么问题。发生事故时他的确是十二岁,之后无法把握时间的流逝,也是理所当然的。问题不是他答错了,而是,他为什么能回答出自己的年龄?人类的记忆有很多种,比如,记忆时钟、手绢、桌子等物品的名称,和记忆人的名字,使用的是两种系统。所以就算失去了记忆,也还能讲日语、明白物品的使用方法、记得规则和习惯。在失忆的时候,通常忘记的都是经历和人际关系。谦人君的例子也是这样。但只有一点,他记得自己的年龄。这让我一直想不通,因为年龄也是经历的一部分啊。”
“难道谦人君没有失忆?”
“这么考虑的话,这次的事件就能说得通了。这是谦人君一手导演的复仇剧。”
“怎么会这样……”
“我对这个故事也半信半疑。除了回答出年龄之外,没有任何根据可以怀疑谦人君的失忆。但是这次出了这种事,不由人不推测他是凶手。如此看来,他的确是没有失忆啊。就像您说的,一个不记得过往的人,是不会去复什么仇的。”
“他为什么要装失忆?”
“关于这一点,我也推测过。但在此之前,我想验证一下甘粕家发生的悲剧。”
“您说这不是事故,是杀人事件,可是,为什么?呃,叫什么来着,死在赤熊温泉的那个人……”
“水城义郎,电影制作人。”桐宫玲回答,“在苫手温泉死亡的是演员那须野五郎,本名是森本五郎。”
“对,就是这个名字。也就是说,是他们俩杀了甘粕谦人一家?究竟为什么?”青江用力挥动着双手,然后又马上说,“啊,不对,这很奇怪,不可能。演员那须野五郎我不清楚,可是制作人肯定和事件无关。因为谦人君的姐姐打算自杀的时候,他人在北海道啊,和谦人君的父亲甘粕才生在一起。博客里写的。”
羽原苦恼地点着头。
“您说的没错。水城义郎有不在场证明。但是,不能因此就说他和犯罪无关。很可能实施者另有其人,水城只是共犯。假如那须野五郎是实施者呢?”
“这……这倒有可能。可是,为什么他们要杀人啊?动机呢?”
羽原深吸一口气,一边摇头,一边呼了出来。
“不知道。我想,他们互许没有直接的动机,因为他们和被害者没有任何关系。拥有动机的主犯是别人,水城和那须野五郎也只不过是共犯而已。是不是可以这么想呢?”
“还有一个人?”
“对。”
“是谁?”
羽原慢慢地眨了眨眼,似乎想让自己镇定下来。
“是个和被害者们关系深厚的人。和水城与那须野也有关联。而且,这个人和水城一样,有着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有那么一会儿,青江不知道羽原说的是谁。有这么一个人吗?但下一个瞬间,他心中忽然一动,恍然大悟。
“你莫非在怀疑他的亲生父亲……甘粕才生?他想杀掉自己的女儿、妻子,还有儿子?”
羽原没有马上回答,他重重地喘息了两三次,胸口和肩膀上下起伏。
“这真是愚蠢的设想啊。我自己也不愿意这么想。但这样假设的话,谦人君伪装失忆的原因就呼之欲出了。”
青江思考着,探究着这句话的含义。终于,一个念头浮出水面。
“谦人君知道真相……知道父亲是凶手……”
是的。羽原低声回答。
“这样就清晰了。谦人君知道真相。但是,身处植物人状态的少年,没有任何手段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好不容易可以与外界沟通了,面对提问,却只能回答Yes和No。甘粕才生被当成一个不幸的父亲,失去了妻女,儿子也留下了严重后遗症,他成了一个悲情的男人。谦人君只想和这样的父亲断绝联系,所以干脆装作失忆——这么推测是不是太跳跃了?”
青江没有说话,他迄今为止培养起来的常识,很难接受刚才那番话。
“那么,”他望着羽原,轻声说,“谦人君也想杀了父亲?”
“恐怕是的。”
“不可能,这不可能。”青江敲着桌子,“你别想让我相信这种故事。父亲杀掉全家,知道真相的儿子打算复仇……”
“那么,还有什么别的可能性吗?”
“……动机是什么?甘粕才生为什么要杀掉全家?”
“这……我不知道。”羽原静静地回答,“我很难想象他的心理变化。但是,青江教授,您也听过类似的新闻吧?青春期少年杀害全家之类的。”
“甘粕才生是个成年人啊,他不是青春期少年!”
羽原带着沉痛的表情沉默下来。他不是被驳倒了,而是沉浸在某种思绪之中。
怎么了?青江问他。
羽原叹了口气,拿起平板终端,操作起来。大屏幕的电源再次接通了,出现在液晶画面上的是几十只小动物,在玻璃盒子里来回跑动。青江马上看出来,那是试验用的小白鼠。
“甘粕父子……”羽原说,“有一个重大缺陷。”
27
一看到走上楼梯的这个人,中冈就觉得应该是他。因为这人的年龄应该和甘粕才生差不多,但气质和身为导演的甘粕迥然不同。身穿西装,头发分得整整齐齐,戴着眼镜,胳膊上搭着一件外套,手拎公文包。
男人停下脚步,环顾店内。中冈站起身打了个招呼。
带着有点僵硬的表情,男人走了过来,神情中流露着警戒。
“您是宇野先生吧?”
“是的。”
“百忙之中打扰,十分抱歉。”中冈递上名片。
哪里。对方说着,也递过名片来。在“宇野孝雄”的名字上方,印着营业部长的头衔。
两人坐定,中冈叫来服务员,问过宇野之后,点了两杯咖啡。
“在电话里我就说了,”宇野缓缓开口,“现在我几乎……不,是完全和甘粕没有联系了。”
“我明白。您和他是初中、高中同学,直到念大学的时候还有交往。”中冈掏出笔记本和圆珠笔。
“对,不过,大学时代,我和他最多只见过三四次面,每次见面都聊不到一块。或者说,我跟不上他的思路。或许是学得太专业了吧,他变得越来越怪异,让我非常吃惊。”
“跟不上思路,指的是电影方面吧?”
“那当然。”宇野点头道。
宇野和甘粕不单单是初高中同学,高中时,两人还一起参加过电影研究会。
甘粕才生高中毕业后,上了私立大学的艺术学系电影专业。宇野说“学得太专业”,应该指的就是这个。
“初中和高中的时候,您二位关系很好吧?”
“我们也不是一直同班的,关系并没有那么好。还是高中时候吧,和圈子里的伙伴们在一起,每星期去看好几场电影,放学之后在咖啡厅一聊就是好几个小时。”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宇野的表情稍微柔和了些。
“您也很喜欢电影吧?”
“所以才加入了那种圈子嘛。不过,不像甘粕喜欢得那么深。”
咖啡端来了。中冈啜了一口清咖。
“请问,”宇野探询似地看着他,“能否告诉我,是关于什么事件的调查啊?和甘粕有关系对吧?”
中冈伸出右手,低头道:
“很遗憾,我不能说。我们也有规章制度。”
哦。宇野端起咖啡杯。
“甘粕先生是个怪人吗?”
宇野一边往咖啡里加牛奶,一边苦笑。
“是啊,他特别爱电影,爱到无以复加。从甘粕那里,你听到的全是和电影有关的事情。不过,他倒不是只懂电影。或者说,他其实非常博学。无论是谈小说,还是谈音乐,最后都会和电影联系到一起。他的记忆力超群,在学校成绩很好,经常争头名。还有,他在体育方面也是万能的。”
中冈耸耸肩。“简直是完美了嘛。”
“没错。我经常对他说,你小子也太聪明了。可是他却一点儿高兴的样子都没有,也并不觉得骄傲。他总说,仅仅这种程度是不行的。他要求的是更完美的境界。我刚才说他是个怪人,或许这么说更合适:他是个完美主义者。总之,有着很高的理想。”
“是仅仅对自己要求完美,还是要求别人也同样完美呢?”
“那倒没有。他基本上不怎么关心别人。我们都知道他成绩优秀,但是他对我们却一无所知。”说着,宇野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