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我们从各个方面研究了甘粕谦人君的大脑。他超常的信息处理能力,我已经和您说过很多了,除了这些,他还有一些与众不同的地方。普通人,不必说人类的婴儿了,连小狗、小猫、小企鹅什么的,都会觉得很可爱。我们利用过很多试验者,已经明确了当大脑感到‘可爱’时,是哪一部分受到了刺激。这个部分,我们称之为‘父性区域’。是试图保护弱小的时候被发现的。但谦人君大脑中几乎没有出现这样的情况。一开始,我认为这是硫化氢中毒的影响。但经过详细研究后,我发现并非如此,这是先天性的。我把它叫做‘父性缺失症’。这种症状极有可能是遗传的,所以我推测,甘粕才生也是这样。”

  羽原又补充道:

  “我认为,那些残暴的凶犯,或多或少都有这种脑部缺陷。环境的影响并不大。只能认为,是带着这种遗传基因降生的结果。对这些人来说,动机无关紧要,有人仅仅是因为想杀一次人试试看,就去杀害了自己认识的人。我不知道甘粕才生为什么要杀死家人,或许有其理由吧。对他而言,那就足够了。因为是自家人所以不能杀——这种概念在他大脑里是不起作用的,毫无意义。”

  这番话对青江构成了强烈的冲击。自己称之为亲情的东西只不过是大脑中的系统构造,而这方面有缺陷的人的心理,不能用常识去揣度。

  “这些,就是所有我能告诉您的部分了。有什么问题吗?”羽原问道。

  “案件会怎么发展呢?”

  “不知道。我们已经向数理研究所直属的省厅部门的高层汇报过了。他们应该会有某些措施的吧。毕竟,谦人君是国家的财产啊。”

  “或许会一笔抹去?”

  “天晓得。”羽原沉思着,“什么都说不好啊。连会不会作为杀人事件处理,都不清楚。”

  “那甘粕才生呢?他或许是八年前的杀人犯啊?”

  “这我也不知道。事态已经超出了我们的控制范围。所以,”他说,“您最好也别往下深挖了。这是为了您好。回到您自己的研究室去,专心于您自己的工作吧。这样反复对自己强调着,把一切都深埋心中。最好也别再和人提起,免得人家以为您异想天开。”

  原本青江就没想把这些说出去。而且,就像羽原说的,没有人会相信这些的。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青江竖起一根指头,“圆华小姐想成为拉普拉斯的魔女,您对此怎么看?”

  羽原沉默了一会儿,才开了口。

  “有一天,圆华对我说:爸爸,这个世界是基于物理法则运转的哦。”

  青江茫然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这么问她:是什么意思?圆华说,如果将人作为一个原子,就有可能捕捉到这个世界的动态。她给我举了一个例子,就是庙会时的人群。”

  “庙会?”

  “小路两边摆满了摊位,人潮就在这路上熙熙攘攘,却不会碰撞。您觉得这是为什么?”

  “因为对面有人走来,自然会闪避啊。”

  “有这个原因。但仅仅如此吗?如果紧盯着前方,就享受不到庙会的乐趣了啊。”

  青江回忆着庙会时的场景。果然如此,他终于注意到了。

  “因为有人流。对面的人流,自己这边的人流。只要跟着人流走,就不会碰撞了吧?”

  “没错。”羽原说,“没有引导者,却自然而然形成了人流。为什么?首先,请想想一下无序的状态:拼命想躲开迎面而来的人,连向前一步都很困难。但只要使用某种方法,走路就会格外轻松:那就是跟在和自己同向前行的人身后。这样,自己就不用躲避了。大家如果都这样做,就会形成一列长龙。走在第一个的人虽然很辛苦,但如果他也选择跟在某人身后的话,负担就会减轻很多。自己不用避让,让对面的人避让,这就有效地拓宽了队列。当这一侧和对面一侧的人数大约相等时,最终就在道路上形成了一分为二的两道人流。”

  青江在脑海中描绘着这幅景象。羽原的话很有说服力。“原来如此。”

  “最重要的是,每个在走路的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在无意识中,选择了对自己有益的方法,有利的道路。这说的不仅仅是庙会上的人流。刚才说了,亲情只不过是遗传系统的产物。虽然每个人都想按照自己的自由意志行动,但将其作为人类社会这个集合体来看,就不难用物理法则来预测集合体的行为。”

  “我好像有点明白您的意思了。”

  “圆华和谦人君能预测的不单是物理现象,恐怕还能模糊地看到现代社会和人类的未来。可是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预测罢了。最近,圆华变了,她的开朗不见了,变得有些厌世起来。虽然她没有说,但恐怕她看到了不怎么光明的未来吧。”

  可怜的孩子啊,羽原喃喃着,又接着说道:

  “因为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人才有梦想。我没有资格非难甘粕才生。从夺走了孩子的未来这一点上来看,我和他一样罪孽深重啊。”

  青江反刍着羽原的话,思考着羽原圆华的事情。虽然只见过几面,但他没办法不去担心她。她如今在哪里,在做些什么?她能找到甘粕谦人吗?

  无论你在那里,都要平安无事。青江在心中暗暗祈祷。有栖川宫纪念公园的事情重新复苏在眼前。真想再看一看那样的奇迹。

  真想着,手机响了。手机被青江放在抽屉里,拿出来一看屏幕,他吓了一跳。上面写的是“MADOKA(圆华)”。来得真巧。他急忙接起了电话。“是我。”

  “我有事问你,”羽原圆华开门见山地说,“你有车吗?”

  31

  雨是从刚才开始下的,雨势时不时地会增大一阵。圆华用手机查着各种气象信息,时而看看天色,时而又从行道树的摇晃推测风向。

  “天气真怪。有的地方,可能会出现奇怪的云彩。”

  “奇怪的云彩……?”

  “嗯,麻烦的云彩。说不定是凶兆哦。”

  那是什么样的云彩?武尾没有接着问,大概是因为不能问吧。

  圆华放下手机,向水城家望去。大门依然紧闭,不知道千佐都会在什么时候出来。她打算今天按兵不动吗?

  “圆华小姐,”武尾看着后视镜,“后面来了辆白色小轿车。”

  圆华回头一看,一辆白色轿车缓缓开近,在他们后面停了下来。

  看看表,离打电话还不到一个小时。来得很急嘛。

  圆华打开后车门,下了车,顶着雨往后面那辆车跑去。看到驾驶室里是青江之后,她打开副驾驶位的车门,飞快地钻了进去。

  “不好意思,提了这么任性的要求。”她一边掸着衣服上的水滴,一边道歉。

  “说实在的,我真是大吃一惊。”青江说,“冷不丁地向我借车。还说详情待会再聊。”

  “因为没时间了嘛。谢谢,非常感谢。”

  武尾从前面那辆车上下来,走到驾驶室旁。

  “他来替你开车。教授你开前面那辆车回去吧。”

  “等等,你还没跟我解释呢。”

  “下次。一定会告诉你的,所以,今天你先回去。”

  “不行,我现在就想听,不然这辆车我就不借了。”青江双手紧紧抓住方向盘。

  圆华长叹一声。现在不是磨蹭的时候,千佐都随时可能出来。武尾不知所措地站在车外。

  “OK,好吧,我告诉你。总之,你先把驾驶席让出来。接下来我们必须跟踪一个人,教授可不是跟踪专家,对不对?”

  “跟踪?跟踪谁?”

  “都说了,会告诉你的。”

  “该不会我刚让出位置来,你们就开着车一走了之,把我丢下吧?”

  “不会的啦。”

  “不,我信不过。”青江解开安全带,放平座椅靠背,开始艰难地向后座爬去。看来是的确不放心啊。

  青江刚在后座坐定,武尾就钻进了驾驶室。

  “教授知道多少了?”武尾正在调整座椅的时候,圆华问。

  “基本上都听令尊说了。比如您和甘粕谦人的特殊能力之类的。”

  “别的呢?关于这次的事件,有没有说什么?”

  “羽原博士做了一个推理。真是太了不起了。他说,两个温泉区发生的时间都是甘粕谦人导演的复仇剧,根源是八年前的硫化氢中毒事件,而那起事件的首谋者是甘粕才生。所以谦人最后的目标是他的父亲。”

  圆华深吸一口气,摇着头。

  “不愧是天才脑科学家,居然能看穿到这种程度。我真是佩服爸爸啊。也就是说,他连谦人君的失忆是做戏,也看出来了?”

  “谦人君记得自己的年龄,博士对此一直持有疑问,这次的事件让他确信了这一点。”

  “哦。”圆华想起父亲的面容,再次喃喃道,“真厉害啊。”谦人也说过,回答出自己的年龄,或许是最大的失误。

  “真难以置信。父亲居然想杀掉全家。要不是从羽原博士那里听说了父性缺失症的事,我或许还不能相信呢。”

  “父性缺失症?那是什么?”

  “你不知道吗?是甘粕父子共有的一种脑部缺陷。”

  “什么意思?”

  “拿小白鼠来打比方——”说到这里,青江忽然一脸不高兴地盯着圆华,“等等,为什么都是我在说啊?要解释的是你吧?”

  “可是,如果不确认一下教授知道了多少,我就不知道该从那里解释起啊。”

  “不是说了吗,我基本上都知道了。”

  “圆华小姐,”武尾喊了一声,“出来了。”

  “诶?”圆华向前看去。一辆红色玛莎拉蒂从水城家的车库里开了出来。

  武尾发动引擎。圆华回过头来,双手合十。

  “抱歉啊,教授,我们要开始跟踪了,你在这里下车吧。”

  “哈?你说什么啊?我还没听你讲任何事情呢。”

  “下次和你讲。绝对。拜托了。”

  “不行,我不干。”

  “圆华小姐”,武尾说,“现在不跟上去的话,就会跟丢啦。”

  她思考了一秒钟,下令道:“出发。”武尾一踩油门。

  红色玛莎拉蒂和他们相隔五辆车,速度也不快。大概是出于安全驾驶的考虑吧。又或许是担心弄不好会被交警截留,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从家里开出来之后,玛莎拉蒂在普通道路上开了一小段,很快就上了高速。又是三十分钟过去了,还是不知道千佐都要开往何方。

  后座上的青江默然不语。圆华已经对他说明了跟踪千佐都的原因,他也表示了理解,但这时下车已经来不及了。只能这样带上他一起走了,圆华下定了决心。

  青江对她解释了什么是父性缺失症。听完这话,圆华恍然大悟。谦人的确有残忍的一面。逛庙会的时候,他看见卖鸡雏的,便说,烤来吃应该不错。圆华说他残忍,他却一脸不解:既然可以吃鸡,为什么不能吃鸡雏?还有一次,大学医院里来了个身患重病的男人。当得知这人最多只能再活几年之后,谦人说,那还不如早点让他安乐死呢。圆华说,对他的亲人来说,哪怕几年,也是很宝贵的呀。但谦人不理解:如果硬撑着活下去,苦的是他自己啊。

  是甘粕才生给了谦人这样的血。过不了多久,这两个人就会当面对峙。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肯定不会风平浪静。

  在圆华看来,甘粕才生的死无关紧要。她觉得这是他的报应。问题是谦人。多年怨恨一旦清算完毕,他也就将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件事,她无论如何也要阻止。

  她正望着前面的玛莎拉蒂沉思,青江在后面开了口。

  “你有没有听谦人君说过甘粕才生杀死全家的动机?”

  “他说是自我主义。”圆华没有回头,“是脑筋古怪的人任意而为犯下的罪行。”

  “具体一点呢?”

  圆华摇头。“他没说。”

  “哦……”

  “怎么?”圆华稍稍侧了一下头,“教授知道些什么吗?”

  “算不上知道,是追踪这起事件的警官说的。就是刚才和你说过的中冈警官。关于甘粕才生,他听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说法。据说甘粕年轻的时候是个完美主义者,希望自己是个完美的人,还强迫恋人也符合自己的理想。”

  “唔,果然是个怪人。那么,你想说的是什么?”

  “甘粕杀害家人的原因,或许是完美主义作祟吧?”

  “诶?”

  “妻子、女儿和儿子,都和他心目中描绘的理想形象相去甚远。这不完美,所以要把他们抹去,杀掉。是不是这样呢?”

  “这算什么啊,既然不满意,自己离家出走不就好了吗?再比如和妻子离婚,和孩子们分开,这也很好啊。然后再去组建一个理想家庭嘛。难道他是舍不得抚养费?”

  “应该不是吧。大概这和钱无关。甘粕或许觉得,是他们的存在本身让自己很不满意。所以,单单分开是毫无意义的。”

  “怎么会……”圆华说不下去了。青江说的这些,用谦人的形容再合适不过:脑筋古怪的人,任意而为犯下的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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