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也,如果由起夫先生当你真正的爸爸,你觉得怎样?”达也抬头看我一眼,又马上被周遭树林传来的鸟叫声吸引去了。“如果能这样就好了。”
如果这样的话……就不必去想送走达也的事了。刚刚希美说:“由起夫真的很疼惜你。”这个“疼惜”一定是表示他对我以及达也的好感吧。即使如此,梦想能和由起夫先生结为夫妻一起扶养达也可获得原谅吧。只是梦想达也能够开口说话,叫由起夫先生一声“爸爸”的话。
“达也,你说‘叶子’看看。”
我故意大声说,并用力握紧他的手,但他依然心不在焉。我们三个成为相亲相爱的一家人……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吧。我会一直是这孩子的“叶子”,而由起夫先生会一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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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小达,你回来啦。”
间岛先生从桑树园叫达也,达也跑过去。这孩子正一步一步以自己的速度融入环境中。在这种状态下又把他托付给别人是明智之举吗?我一颗未定的心动摇不已。
达也伸直背脊,抬头看着桑叶。间岛先生把树枝拉下来指着,我也凑过去看。一个不像蚕茧那么圆且偏绿的茧黏在桑叶背面。
“啊,这个是……”
“没错没错,这就是野桑蚕的茧,会越来越多。老师上次找到时还只是幼虫而已。”
不知道的话,真不会注意这个孤伶伶的茧。茧中孵化出来的成虫已经飞走了。“虽然老师说放着别理它,但如果不在茧的阶段加以扑灭,成虫就会再产卵,到时候会多得不得了。”
达也一直跟在间岛先生旁边。我在客厅角落坐下来,将籐篮放在膝上。里面又有好多手指编织的小花了。难得学会这种编织法,我想做成床罩送给希美。应该来得及在圣诞节之前赶出来吧。我把毛线绕在手指上,心不在焉地望着在庭院玩耍的达也。其实我从没到过希美的房间,根本不知她是否睡在床上,却想做成床罩。真是的,我叹了口气,动起手指。只要专心编织,就能忘却一切。
“嘎!”好像听见乌鸦的叫声,我抬起头来,想起小黑的事。它现在在哪里呢?应该已经忘了被我们捡到的事、忘了达也,回到大自然中生活了吧。
达也放走了小黑,我也该放走达也。或许几年后,这件事也会变得没什么大不了,只会偶尔想起而已。
我必须做出决定了。
一九八六年夏
“那么路上小心。幸好雨停了呢。”
老师送我和达也到玄关。我们要去参加橡木园的亲子露营活动,预定在奥多摩的露营区待上两天一夜。到昨天中午过后还在下的雨也停了,今天完全放晴。我已经准备好两天的食物放着,也把家里打扫干净了。.
“别那么担心啦,我们两个都是大人了,总有办法的。”
老师还穿着睡衣。
“您要记得吃药喔。”我站在玄关,将确认过好几次的药、餐具和换洗衣物该怎么处理等昨天都交代过的琐事又叮咛一遍。老师微笑地点点头。
“老师,您不能开着窗户睡觉喔。”
“好、好,我知道了。”
曾有一次下大雨的夜晚,老师在书房开着窗户睡觉,结果师母的镰仓雕作品全都淋湿了。
我用余光瞥见达也将一个东西滑进老师睡裤的口袋里。仔细一看,是用薄纸包着的落雁。昨天保育员说这是他从金泽带回来的名产,发给班上同学。达也也把这种薄薄的甜点拿给我吃。现在他把最后一个悄悄放入老师的口袋里。我知道他是因为f看我把药盒放入老师的口袋里,才模仿这个动作。我想骂他,但放弃了。这是达也送给老师的临别礼物吧。不久老师便会发现这小鬼的恶作剧,然后笑着将可爱的落雁放入口中吧。
“那我们走喽。”
我牵着达也的手走出玄关。我要达也回头跟老师挥挥手时,他停下来大叫:“呜伊,咕哩!”这是表达愤怒或不安的声音。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老师一直说:“快走吧。”朝我们挥手。我几乎是拖着达也踏上坡道,但达也以要甩开我的手的气势转身,因此我们一起往回看。老师穿着蓝色条纹睡衣,像是要伸懒腰似地把手举了起来。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生前的老师。
虽说是露营区,但我们住在小木屋,没有什么不便之处。在河里玩水时,为了不让人看见达也背上灼伤的疤痕,我让他在泳裤上面多穿了件T恤。不论在组合树枝和一的活动时间,或是亲子一起动手煮咖哩饭的晚餐时间,达也都不开心。他始终远离营火,我让他听陶铃的声音了,他的态度依然没变。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我希望他开心一点,可我自己也心神不宁。晚上和达也两人共睡一张床也睡不着。
所以隔天的定向越野赛途中,看见橡木园园长和达也的导师从森林小径中仓皇跑来时,我就知道出事了。
难波老师于睡眠中狭心症发作。据说早上由起夫先生发现时,已经全身冰冷。我又再次尝到情绪麻痹的感觉。惊慌失措、悲伤等人性化的情绪全没出现。
我们搭园长的车回到深大寺。达也坐在我旁边,一直将没聚焦的视线盯在驾驶座的椅背上。我没对他做任何解释,他却明白心爱的老师已不在人世。对他而言,又失去一个无可取代的人了。
往事重演。我想我也安慰不了他了。
整个家里里外外乱成一团。几辆警车停在外面。据说不在医院而在家中突然死亡,就得先当成命案处理。检察官进入书房调查老师的死因。幸好由起夫先生很冷静,或许他的情绪开关也磨钝了。他淡淡回答警察的询问,配合进行事务性的手续。
不久,加藤律师和希美也过来了。希美将原本齐肩的长发剪短了。一看到她,我便觉得放松下来。
“要不要喝茶……”我边张望着大剌剌于家中走来走去的警察,边想退到厨房去。
“不必了。”
达也发出“叽叽叽”这种咬牙切齿似的呻吟声,希美把他连同我一起赶到里面去。好长的一天,不,是好短的一天吧?
听希美说,老师常看的那位医师来家里开立死亡诊断书。中午过后,警察都离开了,家里突然冷清起来。我这才走出房间,到厨房做饭。明明不饿,却不知为何觉得非 。饭不可。捏着饭团,我的心终于动起来,眼泪潸潸不止。老师死了,老师死了……我喃喃自语,像要把这个事实刻在心上。
没人伸手去动饭团,就这么任其变冷。连达也都紧闭双唇,全身一动不动。到下午很晚了我们才看到老师,希美、达也和我三人一起看的。警察走后,换葬仪社的人来,里里外外又忙成一团。老师穿着昨天早上道别时那件条纹睡衣。我连双手合十都忘了,凝视着老师的遗容,然后空虚地望着枕边的亚硝酸剂舌下锭。
“检察官和医生都说,是在睡眠中心脏停止的。”希美从我背后说:“所以来不及吃药。”
没有伸手去拿药的样子,由起夫先生发现时,老师只有微微皱眉。而身体不再僵硬的此刻,已经恢复平时温和的面貌了。
“为什么是我不在家的时候呢,明明很少家里没人的。”
“就算你在家,我想结果还是一样的。半夜老师发生什么事谁也不晓得吧?因为待在同一屋潘下的由起夫也没发现。”
希美缓缓抚摸我的背 我只是一个帮佣而已,不该被安慰的。家人……唯一的家人是由起夫先生。因为即使没有血缘关系,老师也已经这么认定了。
到了傍晚,我才有办法郑重地对由起夫先生说出吊唁之辞。他安慰我,也安慰达也。
“变成这样,很抱歉。”他最后只有咕哝了一句。
加藤律师和希美一直待在这里。难波科技的职员代为出面接待赶来吊唁的宾客。由起夫先生和葬仪社的人商量时,加藤律师似乎也在场陪同。好多邻居前来帮忙,于是我无事可做,光坐在移到客厅的老师旁边。
葬仪社的人帮老师换上丝绸制的和服,脸上盖着白布。我突然想到达也会不会太激动而大闹,但无需担心,他一直待在我身边,须臾不离。我觉得他不是害怕,而是为了陪伴六神无主的我。
我完全茫然自失。母亲过世时我还比较坚强吧。
“达也,要不要去老师的书房?”
我带达也到静悄悄的书房去。客厅尽是陌生的吊唁客在进进出出,不是家属的我们在那里反而奇怪。
老师常待的书房没有改变。感觉佳世子师母手作的镰仓雕家具和文具都在悄悄诉说主人不在了。我坐在榻榻米正中央,仰望涂漆匾额。歪着脖子的小鸟再也无法俯视佳世子师母心爱的老师了。我环顾书房,这时我忽然有股异样感。
再看一次,依然没有任何奇怪之处,全都和老师在世时一样。昨天老师还在这里看书,坐在桌前查资料、打瞌睡,这些迹象都还很浓厚。
究竟是什么让我感觉不对劲呢?不晓得,一定是我的心太乱了。乌鸦在远处鸣叫,明明是不吉利的鸟,达也却表情一亮,于是我对他说:“或许小黑也来跟老师道别了。”乌鸦在外头叫个不停。
当晚及丧礼前一晚的守灵夜,希美都住在难波家,真谢谢她。
心脏有问题的患者,在睡梦中发作而丧命的例子并不罕见。告别式上也能听到“但我们要当成这是好的往生方式,因为不必再受病痛折磨了。”这种声音。这是长年住在深大寺,一些比老师还年长的人所说的话。间岛先生穿着穿不惯的丧服,自始至终都像是在生气似地胀红着一张脸,双手在膝上握拳。我和间岛先生彼此用眼神传达心情,虽未交谈,但已足够。
藤原太太的女儿从滋贺赶过来。她跟由起夫先生致意说,藤原太太一直吵着要来,但自从动过胆结石手术后,又得了胆奖炎,身体状况不佳,于是由她代藤原太太来参加。得知老师的死讯后,藤原太太身体更差了。这位前任老管家的感叹不难想像,搞不好还会责怪我说,明明一再提醒你要注意的。真希望她干脆过来痛骂我一顿,这样我还会好受些。
总之老师是仰躺着去世的。只有背部出现尸斑,证明这推测属实,同时还有病死这个诊断结果加以佐证。希美说的没错,即使我人在家里,老师仍然难免一死。不过我还是很后悔,就算结果不变,我也希望能在老师身边。我知道这种想法很要命,但还是无法不这么想。
老师给予我活下去的力量,教导达也看事情的方法。他说世上的一切都有其存在的意义,要达也对四周的森罗万象加以观察,感到惊奇、赞叹,并爱护这一切,告诉他这么做的重要性。尽管达也不说话,但他肯定在心中的笔记本上记下这些事了。
我也开始思考我的未来。以要下人生的决断来说,兴许这是不错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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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继续在这里工作吗?”
告别式后没多久,我正襟危坐地询问由起夫先生。他边挂心表情僵硬的我边回答:
“那当然。就跟之前一样,什么都不会改变。”
跟之前一样——我是帮佣,服侍由起夫先生这位新主人。这种事还用说吗,可我却像是被一根小荆棘给刺到了。
“谢谢你。”
我低头行礼。由起夫先生放心地微笑,将视线落在报纸的那一刹那,我下定决心了。这样一边暗恋由起夫先生一边在他身边当佣人,实在太痛苦了。
我深知这是我任性的想法。难波老师和由起夫先生对我恩重如山,不过将来若是发生由起夫先生获得人生伴侣这种决定性的大事,我仍得装作若无其事地面对,我实在无法承受。同时我也决定将达也送人领养了,那孩子需要一个新环境。
我打电话告诉加藤律师我的决心,他回答:“T解。”必须先将达也送到儿童谘询中心。他们确认身为代理母亲的我真的无法养育、有送人领养的意愿后,就会送达也到儿童安置机构,等待别人领养。
“没问题,我已经请专门处理领养手续的律师朋友特别帮忙了。希望达也能够到一个了解他、会好好照顾他的家庭。”
“拜托您了。”
我看着在庭院眺望树林的达也的背影,无力地说。然后迷茫地想着,达也终究没能开口叫我“叶子”。
去儿童谘询中心的日期决定了,希望我们正走在对达也而言最佳的道路上。我无从得知一个不会讲话的五岁儿童在想什么,但达也一定不愿离开这里,因为对他来说,这里也是待起来很舒适的地方,可我必须狠下心来带他去。起初他可能会因为不习惯而哭泣、封闭自己,但总会获得一个温暖的家。这是我无论如何都给不起的。
然而由起夫先生听到我的想法后强烈反对。
“你错了,把达也送人根本是乱来。”
“这件事跟由起夫先生无关。”我刻意说得很冷淡。“这是我和达也的问题。我无能为力,希望那孩子能在健全的家庭中成长。”
“健全的家庭……”
由起夫先生张口结舌,脸色明显改变。这突如其来的反应令我不知所措。
“我想过要当达也的爸爸。”终于,他小声咕哝说:“我以为我可以。”
他似乎想慎选用辞,视线在半空中游移。
“如果跟你结为夫妻……”他不知为何表情痛苦,像是勉强挤出话来。“我们一起扶养达也的话,那该多好。这不是为了达也,是我内心的希望。我希望你和达也都能一直在我身边。”
我不知该回答什么才好。到底是开心?不敢置信?还是困惑呢……我明明一直很期待听到这些话,却高兴不起来。
“可是……不行,我不行跟你结婚。”
是因为打电话来的那个人吗?话都到嘴边了,但在说出口前的瞬间又咽了下去。
“谢谢你这么说。”我全然无视他的话。若不回答得如此冷淡,我不是太悲哀了吗?“是我提出请你代为当达也的爸爸这个过分要求的,所以你就忘了也不要紧Q”
“不行!虽然我没立场说这种话,但怎么可以把达也送走。听好了!我来想办法,我会想办法的。”
你有什么办法?我真不愿听到这些。才说想跟我结婚,马上又说不行。根本不知道这有多伤人,我的身心都要碎了。
我从正面凝视由起夫先生那前所未见地暴露出强烈情感的脸。右眼角的伤疤忽地凸显。这是假的……让佳世子师母认定是亲生儿子的证据,为何会出现在眼前这个人的脸上呢?我十分冷静地思考这件事。
“是吗?由起夫这么说吗?”
还不能告诉希美我已经决定要离开难波家,但我把和由起夫先生之间的谈话内容跟她说了。
“我觉得是我不好,我不该说出让由起夫先生误会的话,他认真了,所以就……”
“由起夫才没那么笨。”希美口气严厉,“我认为他是真心想跟你结婚,这纯粹是他的心声。”
“我不知道。跟由起夫先生结婚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事,我想都不敢想……”
我的嘴唇微微发颤。“希美,为什么由起夫先生到现在还没结婚?”
希美难得语塞。
“我也不晓得。不过由起夫一直很孤单,我觉得他内心一直有个东西没被满足。身为难波家的独子,他的表现相当出色,大家都觉得他该结婚成家了。如果那个对象是你,我
也会很高兴,会祝福你们。可是呢,人的本质这种东西,谁也不会知道。”
我吃惊地回望希美,她似乎也觉得自己说太多了而噤声。这个人——不只是由起夫先生的青梅竹马而已。我的本能如此告诉我,她十分了解由起夫先生,而且有种无法抗拒的宿命硬将他们两人绑在一起。
说不定我之前整个误会了。由起夫先生并非难波由起夫这件事,本人及希美恐怕早就心知肚明了。若是他明知如此还待在这里?那到底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