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算了啦,别提这事了。”
阿勇突然拉我过去,紧紧抱住我。
“我也决定了!其实我早该下定决心,却一直没拿定主意。好,就这么干!可以吗?小希!”
我不明所以,却回答:“嗯。”寒风飒飒吹起,黄色花朵发疯似地在我们四周乱舞。
接骨师帮忙把正夫的肩膀接回去,而且愿意让我们等到下次领生活补助费时再支付费用。正夫一只手吊着,我牵着他的另一只手走回家,这种情形已经发生过好几次,早习惯了。爱讲话的正夫一路跟我说了好多。他还小,不明白昨晚那件事的意义,但知道父亲又像从前那样施暴害他遭殃。我只是含糊回答,于是他像唱歌般地说:“什么嘛,阿姊你都没在听我讲话!”他很开心能跟姊姊两人出远门到接骨师那里去。
我脑中萦绕着阿勇说的话。他到底在计划些什么?会有能杀掉父亲但不会有人入罪的方法吗?想到这里,我对自己竟能轻易接受弑父这件骇人之事而吃惊。我对弑父已无罪恶感。我打定主意了,如今满脑子都在思考如何付诸行动。
泷本先生已经决定年内离开废弃矿坑聚落。他不在,空壳仔似也无意继续待在这里。律子接受国中毕业辅导,表达参加集体就业的意愿。长期不变的东西将会一点一点改变,即使很小,只要有东西一动,就有可能如沙丘坍方般形势遽变。我已经在这个疲倦的废弃矿坑聚落感觉到那种征兆了,我会静静地窥视它。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惊讶吧,我已打算全权交给阿勇了。
十天后,阿勇告诉我他的计划。听到时,我一阵毛骨悚然。站在我面前的阿勇与我认识的阿勇判若两人。
“让竹丈去杀你阿爸。”
简短说完,然后目不转睛看着我的这个男人……我不禁屏息。
由我负责挑拨父亲,说竹丈把母亲藏起来;由阿勇负责煽动竹丈,说父亲偷他的钱。我这边比较容易些,因为父亲已经精神失常了。
“我来偷竹丈的钱,然后嫁祸给你阿爸。”
“行吗?你知道那家伙的钱放在哪吗?”
话说出口,脑中立刻充满了不安。竹丈嗜钱如命,钱要是被偷,他准大发雷霆。可是我觉得就跟上次一样,如果对象是父亲,他不会认真的。顶多带流氓来,痛扁父亲一顿,拿回钱便扬长离去了。大概认为杀掉病重的父亲而沦为杀人凶手太不划算吧。可是如果被他知道钱是阿勇偷的,那会怎样?阿勇肯定只剩半条命。不,万一被警察逮到,阿勇就会留下前科了。
明明是我拜托他杀掉父亲的,我却对此想法不寒而栗。
“不行,我不能让你卷入这件事,原谅我说了不该说的话,阿勇,不要再搞了。”
“不,我已经决定了,要是成功,竹丈就会被警察逮捕。”
“我做不到。”
阿勇,把抓住我的手臂。
“你犹豫了吗?”
“不是,我是真心想杀掉我阿爸,这种心情没变。可是我不能让你这么做,这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啊。”
“听我说— ”
阿勇把我拉向他。距离他的脸好近,我被他的气魄压倒了。
“我要向竹丈报仇。”
“什么?你跟那家伙有仇吗?”
“有,那家伙是我爸。”我以为听错了。
“……真的?”我的声音颤抖着。“到底怎么回事?”
“那家伙强暴我妈,因为我妈还不出钱,只好被他欺负。阿嬷说,我妈每天晚上都被那家伙凌辱,生下我以后,她立刻上吊自杀。”
“阿勇,你什么时候听阿升嬷说的?”
“从小阿嬷就这样告诉我。她说我才刚生下来,脐带都还没剪断,我妈就在旁边上吊了。”
“……好过分!”
“什么好过分?”
“竹丈好过分,可是阿升嬷也好过分,竟然跟小孩子说这种事。”
阿勇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所以竹丈是我妈的仇人。小希,你不必顾虑,我自己也要找那家伙报仇。”
“可是他是你爸耶?”
我一说,阿勇皱起眉头用力甩开我的手臂,我险些跌倒。阿勇的告白太残酷了。
但他还是继续说。竹丈当然知道阿勇是自己的孩子。阿升嬷扶养阿勇期间,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但妻小走后,他才想到目前只剩下阿勇这个亲骨肉。出钱让阿勇上高中夜校的人就是竹丈,阿升嬷没跟他借钱,而是强迫他拿钱出来。竹丈似乎有意让阿勇成为他的继承人,阿升嬷也很清楚这件事。
“我才不要和那家伙一样放高利贷!”
最近竹丈常常叫阿勇过去,让阿勇慢慢帮他工作。这点也是想出这则计划的原因之一。阿勇知道竹丈藏钱的地方,他说要偷钱再嫁祸给父亲很简单。
“好吗?小希,只要我们两人联手,这件事就会成功,你的心愿、我的心愿都能达成了!”
我的心愿是父亲死掉,阿勇的心愿是竹丈成为杀人犯被捕。
“好吗?绝对不会失败。我去办这件事,你看着就好。”
被阿勇这么一说,我点头了。
在这瞬间,我们成了共犯。
筑丰封山矿工寮的秋天格外寂寥。农村地区此时正是秋收时节,可是这里没有农作物能采收,倒是有个类似祭典的活动。在最前面的煤渣山前有间小庙,祭把统治山的神明大山衹。小庙会悬挂绑上纸垂的注连绳,煤渣山的山脚下也会竖起祭神驱邪用的御币。由于没有神主,向来都是由一位年过八十的前工寮头老伯代劳。从前好像还会抬神轿游行,非常热闹,但现在已经不可能那么做了,只剩下徒具形式的祭典残影。无人因此兴奋,反而倍觉寂凉。
阿勇拿了一把匕首给我,要我煽动父亲拿它去找竹丈。即使是竹丈也不可能见人就砍,但如果让父亲拿着匕首冲过去,他一定会暴跳如雷。竹丈要从父亲手中夺下匕首应该轻而易举。阿勇的预测是,竹丈认为父亲偷了他一大笔钱,现在又来要他的命,因此他绝不会善罢干休。
“那家伙没把人放在眼里,所以不太会生气,但只要一抓狂就会失去判断力,搞不清自己在做什么。”
就算阿勇这么说,我依然很不安。事情会如此顺利吗?说不定会发生意料不到的事。
“别担心,我来教唆竹丈。现在我说的话他会信了,就这样撂下去!”
“真的吗……”
阿勇塞给我的匕首好重、好可怕。
阿勇之所以选择祭典这天,是因为修车厂放假。就算这天在废弃矿坑聚落一如往常,但在其他地方可是喜庆的节日。阿勇一早就得到竹丈那里偷钱,然后动手脚栽赃给父亲。
“阿勇,我好怕,我觉得事情会搞得无法收拾。”
阿勇帮我打气,说竹丈根本不把杀人当回事,还说他当初经营这处矿场时,就会随便叫人把反抗的矿工和不听使唤的矿工杀掉。我想,搞不好阿勇母亲的丈夫在坍方事故中罹难也是一场阴谋,是竹丈为了得到他母亲而下毒手的。不过这种事我实在说不出口。
我把匕首藏在衣服里面,和阿勇告别。这把匕首的杀伤力比我之前那把刀刃破损的菜刀强太多了,已经无法回头。
学校也放假,所以律子带昭夫和正夫去挖竹笋。昭夫跛脚,应该不会到深山里,但不到傍晚也不会回来吧。我慢慢走回家。谁家的时钟昏沉沉地敲了两下。我在家门前停下,心想,我就要杀死父亲了。父亲虽然粗暴,但在三池时,他一直卖力工作养全家,心情好时还会带我和律子去看电影。昭夫脚受伤时,父亲f跑到医师那里,明明是内科医师,却威胁人家说:“给我想办法治好!”然而这些都是过去式了,如今在门里的父亲已非当时的父亲。我认识的父亲在三池煤矿瓦斯爆炸事故时就死了。
我深吸一口气,使劲打开木板门。
“阿爸!”我慌乱地跑进去,“找到阿母了!”
我双手撑在台阶上怒吼,但人在昏暗的内侧房间里的父亲没有任何反应。
“阿母在竹丈那里!我刚刚看到了!”
父亲混浊的眼里闪现光芒。“什么?”
“我说,我找到阿母了!竹丈之前好像把她藏起来,她在竹丈家哭得好伤心,大概被他欺负得很惨。”
“志津子她……?”
“阿爸,你快去— 快去救阿母出来!”
父亲手忙脚乱,像是扑倒在棉被上地爬起来。
“是喔!找到志津子了!是喔!竹丈那混帐东西!一肚子坏心肠!我绝不饶他!”
父亲穿上木屐。木屐底下的木齿都磨秃了,变得跟草鞋没两样。
“可是很危险喔,搞不好有流氓!”
“听着I 那种事算什么!”
父亲那双充血的眼睛回看我。
“这个……”
我将匕首放入父亲怀里。父亲用手从和服上面按住,确认,然后以明白那是什么的表情看我。就那么一瞬,我感觉昔日那位刚毅可靠的父亲回来了。我看见他要去带回母亲、去带回他要好好保护的重要女人的英勇气概。
“等我回来丨 ”
父亲跑出去后,我瘫倒在土间。心中已无害怕与后悔。我完成我该做的事了。然后淡淡想着,父亲再也不会回来了。
父亲被竹丈杀死了。消息传来是在太阳完全下山以后。
竹丈的家不在成排的长屋这里,虽说是没刻意费工建设的一般住宅,却比原本的小矿工寮坚固数倍,四周也有围墙。若非极大的骚动,不会有人注意到。有个长屋居民前去借钱,在黑暗的房子里发现倒地的父亲,赶忙跑来通知。我们正在寻找没回来的父亲。律子说:“这么晚了还没回来好奇怪,会不会是去竹丈那里找他啊?”但我没理她。我们分头在错误的地方找来找去。
警察很快就来了。他们不让我们进入现场,仅告知父亲在竹丈家被刀子刺死,要我们在家待命。律子板着脸不发一语。我只告诉昭夫和正夫找到阿爸了,但他们似乎感觉到不对劲,不吵不闹,以沉郁的表情窥视着两个姊姊。然后大概肚子饿了吧,就这样睡着了。
阿勇在哪里?竹丈被逮捕了吗?我们的计谋进行得顺利吗?我,无所知。
还是不能去见父亲,只有警察到家里来问话。我按照事先与阿勇讲好的,说父亲趁无人在家时跑出去,天黑了还没回来,我们都很担心而到处找他。律子的回答也一样。
“是谁杀死我阿爸?他是怎么死的?”
我问警察,他们只说父亲是被尖锐的刀具刺杀,凶器尚未找到,凶手目前正在追查中。
“追查中?凶手是竹丈吧,除了那家伙不会有别人!”
律子生气地说。四十多岁的刑警毫不掩饰脸上的不悦,丢了一句:“追查中就是追查中。”明显瞧不起我们。
竹丈行踪不明。车站人员看见他仓皇坐上火车。那名站务员作证表示,竹丈的呢帽压得低低的,穿着他喜欢的那件黑色天鹅绒外褂,围着围巾,所以他一定没看错。竹丈手上还提着方型的旅行用皮包。不过没人知道做此打扮的男人在何处下车。
父亲屡次冲到竹丈家大吵大闹,这事人尽皆知。警方的见解是,虽不确定为蓄意谋杀还是两人推挤而造成误杀,但的确是竹丈杀了父亲后卷款潜逃。
隔天午后,父亲的遗体被送回来。我们全都没说话也没掉泪,只是茫然地迎接冰冷的父亲。过了一阵子昭夫和正夫哭起来,但不是悲伤,而是害怕吧。
从早上就j直待在我们家的菊江姨夫妇帮我们打理一切。“这样的棉被不能让你阿爸睡。”他们这么说,然后找来一床干净的棉被,让父亲睡在他生前从未睡过的松软被子上。我们帮父亲换上家里最好的浴衣。
碰触到冰冷僵硬的父亲时,我的手发抖。仿佛他会坐起来对我说:“希美,你竟敢对我下这种毒手!好个杀死父亲的可怕女人!”然后过来抓我。
不过当然不可能发生这种事。父亲已是一具尸体,不会再受幻想和头痛所苦,不会殴打弟弟,也不会把律子当成母亲了。看着静静躺下的父亲,我心中的紊乱逐渐平息。如果此刻还会慌乱,我一开始就不会动杀机。我做了正确的事。
父亲被杀后,消息传遍矿工寮,人们陆续前来,并且异口同声大骂竹丈。我感觉到那语气中含有高兴的成分。折磨人的高利贷坏蛋变成凶嫌遭警察追捕,无人不在内心称快。谁能怪罪这种事呢?我只一心一意想见阿勇。
在筑丰地区,祭奠死者称为“啃骨”。为何会有如此凄厉的说法,没人有明确答案,
我倒觉得这个说法挺合理的。
“那要为石川叔办啃骨法会吗?”
“当然,被竹丈那种人杀掉一定很不甘心。不好好办个啃骨法会,他会死不瞑目
的。”
这话不知道谁说的,我听到时背脊一凉。
父亲的啃骨法会洋溢着一种昂扬感。平常这里的人死了和尚也不愿来的,因为我们包不出像样的供养金。但这次不知是谁跑到附近寺庙去请了和尚’尽管简短,总算是好好诵了 一场经。我们没钱,供养金好像是邻居合出的。狭小的工寮一进了挤不进来的人潮,大家垂首倾听殊胜的佛经。挤到门口的吊唁宾客中也有阿升嬷的身影,但没看见阿勇。
由前工寮头老伯伯率队,父亲的遗体送至镇上的火葬场火化,当天埋葬于共同墓地。据说请领政府生活补助金的家庭无需付费,因此这些事都顺利完成了。不知弟弟他们是否了解父亲死亡这件事,他们回家时都精疲力尽地睡着了。